五言絕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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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言絕句

五言絕句

其一

久別侵懷抱,他鄉變容色。

月夜調鳴琴,相思此何極。

其二

云間征思斷,月下歸愁切。

鴻雁西南飛,如何故人別。

其三

朝朝碧山下,夜夜清江曲。

復此遙相思,清尊湛芳淥。

三首同一思友思鄉之意,而分詠為三者,其第一首獨坐有思,撫琴而思同調也;第二首望遠有思,聞雁而思故侶也;第三首總結上意,言花朝月夜,山碧江清,無時無地不思也。一唱三嘆,極寫其寒夜之懷。結句借酒消愁,兼有樽酒重逢之望。作者去晉魏未遠,故短章有淳樸之氣,自是初唐風格。

霜華凈天末,霧色籠江際。

客子常畏人,胡為久留滯。

客子畏人句,一語鎮紙,卻曲迷陽,憂心悄悄,能曲狀孤客自危之意。作者固閱世之談,亦對于所別之人,有為而發,故勸其早歸也。

浮香繞曲岸,圓影覆華池。

常恐秋風早,飄零君不知。

借落花以書感,詩人所恒有。此獨詠曲江花者,以曲江地鄰禁苑,為冠蓋薈萃之地,當有朝貴,戀青紫功名,不知早退者,此詩特諷喻之。勿待素秋肅殺,而始嘆飄零,明哲保身之義,非泛詠落花也。

此地別燕丹,壯士發沖冠。

昔時人已沒,今日水猶寒。

易水送荊卿歌: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寥寥十五字,而千載下如聞悲壯之聲。詠易水者,當不能外此意。此詩一氣揮灑,而重在“水猶寒”三字。一見人雖沒,而英風壯采,懔烈如生,一見易水寒聲,至今日猶聞嗚咽。懷古蒼涼,勁氣直達,高格也。

脈脈廣川流,驅馬歷長洲。

鵲飛山月曙,蟬噪野風秋。

此早朝途中所作。鵲飛蟬噪二句,寫洛堤曉行,風景如畫。詩句復清遠而有神韻。昔張文潛舉昌黎、柳州五言佳句,以韓之“清雨卷歸旗”一聯,柳之“門掩候蟲秋”一聯為壓卷。上官之作,可方美韓柳矣。

萬里人南去,三春雁北飛。

未知何歲月,得與爾同歸。

孤客遠行,難乎為別,所別者況為同氣。此作不事研煉,清空如話,彌見天真。唐十齡女子詩:所嗟人與雁,不作一行飛。皆藹然至性之言也。

臥病人事絕,嗟君萬里行。

河橋不相送,江樹遠含情。

病中不能送客,無以表意,而托諸江樹,正見其情之無極。王阮亭又選其《途中寒食》云:馬上逢寒食,途中屬暮春。可憐江浦望,不見洛橋人。語意質實,不若此詩之意婉。宋在昆季中,最擅詩歌,明月夜珠之句,傳唱宮廷。初唐之能手也。

青樓含日光,綠池起風色。

贈子同心花,殷勤此何極。

子夜歌亦樂府之遺,幽情古艷,即物興懷,在五言詩中,別有神味。此歌以“同心花”三字為主,兩情兼寫。第四句重言以申之,表長毋相忘之意。歌凡二首,其次首云:妾心正斷絕,君懷那得知。乃怨歌之亞也。

北風吹白云,萬里渡河汾。

心緒逢搖落,秋聲不可聞。

一年容易,又聽秋風,便有一種蕭寥之感,生宋玉之悲,作歐陽之賦,良有以也。劉禹錫《秋風引》云:秋風入庭樹,孤客最先聞。蓋客里秋聲,尤易棖觸。故此詩言心緒搖落,秋聲更不可聞也。起二句筆殊挺健。

自君之出矣,不復理殘機。

思君如滿月,夜夜減清輝。

曲江乃唐時賢相,玄宗若用其言,安有漁陽之變。此詩殆為李林甫所讒罷相后而作,借閨怨以寓忠愛之思。已過三五良宵,此后清輝夜夜,有缺無盈。見明良遇合,更無余望,較“衣帶日以緩,思君令人老”等句,語婉而意尤悲。迨玄宗遣官祠祭,已悔莫追矣。

忽見寒梅樹,花開漢水濱。

不知春色早,疑是弄珠人。

詠梅之事多矣,而獨言弄珠人者,以地當漢水,遂憶及弄珠解佩之仙。猶之見羅浮梅而懷萼綠,見孤山梅而憶逋翁,本地風光,隨手拾取也。

掩涕辭丹鳳,銜悲向白龍。

單于浪驚喜,無復舊時容。

起筆以流水句法作對語,白龍丹鳳,屬對殊工。后二句言風沙絕域,已失舊容,而單于見之,猶為驚喜,則昭君之絕艷可知矣。

去國三巴遠,登樓萬里春。

傷心江上客,不是故鄉人。

人當客途況瘁,已切鄉思。及登樓四望,云山新異,更驚身在他鄉。故作者為之詠嘆,猶之太白登高樓而吟暝色春愁,少陵坐江樓而賦楓林秋興,所謂“斷腸煙柳,莫倚危闌”也。

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

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

山空月明,宿鳥誤為曙光,時有鳴聲,出煙樹間,山居靜夜,偶一聞之。右丞能在靜中領會,昔人謂“鳥鳴山更幽”句,靜中之動,彌見其靜。此詩亦然。

春池深且廣,會待輕舟回。

靡靡綠萍合,垂楊掃復開。

池水不波,輕舟未動,水面綠萍,平鋪密合,偶為風中楊柳,低拂而開,開而復合,深得臨水靜觀之趣。此恒有之景,唯右丞能道出之。

乍向紅蓮沒,復出青蒲飏。

獨立何縭褷,銜魚古楂上。

甫入芙蕖影里,旋出蒲藻叢中,善寫其鳧沒鸞舉之態。后二句言,既入水得魚,乃在楂頭小立。鸕鶿之飛翔食息,于四句中盡之,善于體物矣。以上三首,皆《云溪雜題》。

新家孟城口,古木余衰柳。

來者復為誰,空悲昔人有。

孟城新宅,僅余古柳。昔年居此者,重重陳跡,蕩焉無存。今雖暫為己有,而人事變遷,片壤終歸來者,后之視今,猶今之視昔。彼王侯第宅,尚新主屢更,況儒生蓬蓽耶?摩詰誠能作達矣。

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

返景入深林,復照青苔上。

前二句已寫出山居之幽景。后二句言,深林中苔翠陰陰,日光所不及,唯夕陽自林間斜射而入,照此苔痕,深碧淺紅,相映成彩。此景無人道及,唯妙心得之,詩筆復能寫出。

輕舟南垞去,北垞渺難即。

隔浦望人家,遙遙不相識。

戶具畫船,家藏煙浦,江南風景,往往有之。此詩純詠水鄉,舟行南垞,見北垞之三五人家,掩映于波光林靄間。一水盈盈,可望而不可即。寫水窗閑眺情景,如身在輕橈容與中也。

颯颯秋雨中,淺淺石溜瀉。

跳波自相濺,白鷺驚復下。

秋雨與石溜相雜而下,驚起瀨邊棲鷺,回翔少頃,旋復下集。唯臨水靜觀者,能寫出水禽之性也。

木末芙蓉花,山中發紅萼。

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

蘭生空谷,不以無人而不芳。東坡《羅漢贊》云:空山無人,水流花開。世稱妙悟。亦即此詩之意境。后二句之意,更有花開固孤秀自馨,花落亦無人悼惜,山林枯菀,悉付諸冥漠之鄉,洵超于象外矣。

獨坐幽篁里,彈琴復長嘯。

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

《輞川集》中,如《孟城坳》《荷池》《欒家瀨》諸作,皆閑靜而有深湛之思。此詩言月下鳴琴,風篁成韻,雖亦一片靜境,而以渾成出之。坊本《唐詩三百首》特錄此首者,殆以其質直易曉,便于初學也。

山中相送罷,日暮掩柴扉。

春草明年綠,王孫歸不歸?

以山人送別,則所送者,當是馳騖功名之士,而非棲遲泉石之人。結句言“歸不歸”者,明知其迷陽忘返,故作疑問之辭也。莊子云:送君者自崖而返,而君自遠矣。此語殊有余味。

閑灑階前草,輕隨箔外風。

黃鶯弄不足,銜入未央宮。

鳥銜花片,雖詩人偶詠及之,其實為事理所稀有。右丞殆借以為喻,以梨花喻京朝官:倘推轂無緣,則亦飄飏于階前簾外耳;一旦汲引有人,忽蒙前席之召,猶花被鶯銜入未央宮里。當是見同官中遇意外之榮,故借題寓意耳。否則虛構此景,果何謂耶?

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

愿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

折芳馨以遺所思,采芍藥以贈將離,自昔詩人騷客,每藉靈根佳卉,以寄芳悱宛轉之懷。況紅豆號相思子,故愿君采擷,以增其別后感情,猶郭元振詩以同心花見殷勤之意。近人有以“把酒祝東風,種出雙紅豆”圖,所謂愿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屬也。

君自故鄉來,應知故鄉事。

來日綺窗前,寒梅著花未?

故鄉久別,釣游之地,朋酒之歡,處處皆縈懷抱。而獨憶窗外梅花,論襟期固雅逸絕塵,論詩句復清空一氣,所謂妙手偶得也。

門前宮槐陌,是向欹湖道。

秋來風雨多,落葉無人掃。

裴迪與右丞唱和,如《鹿柴》《茱萸》諸詩,皆質樸而少余味。其才力未能跨越右丞也。此作雖僅言秋來落葉,而寫蕭寥景色,有遁世無悶之意,與右丞“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詩意相似。其詠白石灘云:日落川上寒,浮云淡無色。皆五言高格也。

歸山深淺去,須盡丘壑美。

莫學武陵人,暫游桃源里。

臨別贈言,令人增朋友之重。戒人游冶者,則云莫向臨邛去;勉人節操者,則云慎勿厭清貧。此詩送人歸隱,則云莫學武陵人,良以言行相顧,事貴實踐。若高談肥遁,恐在山泉水,瞬為出岫行云矣。應知巢由高躅,非一蹴可幾也。

玉階生白露,夜久侵羅襪。

卻下水精簾,玲瓏望秋月。

題為“玉階怨”,其寫怨意,不在表面,而在空際。第二句云露侵羅襪,則空庭之久立可知。第三句云卻下精簾,則羊車之絕望可知。第四句云隔簾望月,則虛帷之孤影可知。不言怨而怨自深矣。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

前二句取喻殊新,后二句在舉頭低頭俄頃之間,頓生鄉思,良以故鄉之念,久蘊懷中,偶見床前明月,一觸即發,正見其鄉心之切。且舉頭低頭,聯屬用之,更見俯仰有致。

眾鳥高飛盡,孤云獨去閑。

相看兩不厭,只有敬亭山。

前二句以云鳥為喻,言眾人皆高取功名,而己獨翛然自遠。后二句以山為喻,言世既與我相遺,唯敬亭山色,我不厭看,山亦愛我。夫青山漠漠無情,焉知憎愛,而言不厭我者,乃太白憤世之深,愿遺世獨立,索知音于無情之物也。

功蓋三分國,名成八陣圖。

江流石不轉,遺恨失吞吳。

武侯之志,在嚴漢賊之辨,酬先主之知,征吳非所急也。乃北伐未成,而先主猇亭挫敗,強鄰未滅,剩有陣圖遺石,動悲壯之江聲。故少陵低回江浦,感遺恨于吞吳,千載下如聞嘆息聲也。

游人五陵去,寶劍值千金。

分手脫相贈,平生一片心。

襄陽詩皆沖和淡逸之音,此詩獨有抑塞磊落之氣。論其生平,為張曲江、韓荊州所汲引,當具用世之才,非甘于鹿門終老者,于此詩略露圭角。朱大未詳其人,殆朱家郭解之流。賈島詩“十年磨一劍”“誰有不平事”。東坡嘗題淵明詩后云:靖節雖脫節躬耕,其意固未能平也。襄陽之平生一片心,其亦有未平乎?

終南陰嶺秀,積雪浮云端。

林表明霽色,城中增暮寒。

詠高山積雪,若從正面著筆,不過言山之高、雪之色及空翠與皓素相映發耳。此詩從側面著想,言遙望雪后南山,如開霽色,而長安萬戶,便覺生寒。則終南之高寒可想。用流水對句,彌見詩心靈活。且以霽色為喻,確是積雪,而非飛雪,取譬殊工。

朝日照紅妝,擬上銅雀臺。

畫眉猶未了,魏帝使人催。

朝陽甫上,便整紅妝,初非晏起,而魏帝已使人催,則魏主之色荒,及宮妃之得寵,皆于后二句見之。魏宮瑣事,作者何由知之?當是借喻唐宮也。

玉溆花紅發,金塘水碧流。

相逢畏相失,并著采蓮舟。

前二句極妍煉,后二句蓮浦相逢,乍驚美艷,仙侶并舟,低回不去,有目逆而送之意。折芳馨以相贈,許微波以通辭。作者含意未申,語殊蘊藉。

妾有羅衣裳,秦王在時作。

為舞春風多,秋來不堪著。

披羅衣之璀璨,當日秦王座上,曾屢舞春風。乃老去芳華,捐同秋扇,猶之藍田廢將,撫鋒鏑之余生,望觚棱而隕涕,同是傷心之故也。

遺卻珊瑚鞭,白馬驕不行。

章臺折楊柳,春日路旁情。

偶過章臺,因遺鞭駐馬,而折柳道旁。借折柳以喻訪艷,寫少年蕩子,隨處流連之狀。崔善賦小詩,雖非高格,而皆有手揮目送之致。

其一

君家住何處?妾住在橫塘。

停舟暫相問,或恐是同鄉。

其二

家臨九江水,來去九江側。

同是長干人,生小不相識。

其三

下渚多風浪,蓮舟漸覺稀。

那能不相待,獨自逆潮歸?

第一首既問君家,更言妾處,何情文周至乃爾?是否同鄉,干卿底事,乃停舟相問。情網遂憑虛而下矣。第二首承上首同鄉之意,言生小同住長干,惜竹馬青梅,相逢恨晚。第三首寫臨別余情,日暮風多,深恐其迎潮獨返。相送殷勤,柔情綺思,有竹枝水調遺意,視崔國輔《采蓮曲》但言并著蓮舟,更饒情致。

棕櫚花滿院,苔蘚入閑房。

彼此名言絕,空中聞異香。

次句苔蘚入房,寫禪室之人稀地寂,已迥殊塵境。三四句有“落花無言,人淡如菊”之意。凡良友存臨,相喻以意,不在言詞形跡之間,況與高僧晤對,默契于無言之表,但聞空際妙香,如雨天花于丈室。唐人山寺詩多言靜境,此詩尤得靜中之趣。

日昃鳴珂動,花連繡戶春。

盤龍玉臺鏡,唯待畫眉人。

唐人詠閨閣者,多言愁怨。此詩獨寫笄珈貴婦,伉儷情多。東方千騎,夫婿上頭,馳驄馬于天街,鳴玉已看官貴。拂盤龍之寶鏡,畫眉留待郎歸,極寫閨人美滿之情。與“辜負香衾事早朝”句,同是金龜貴婿,而各有詩意。語云:歡娛之言難工,愁苦之音易好。作者可謂善狀歡娛矣。

尚有綈袍贈,應憐范叔寒。

不知天下士,猶作布衣看。

冠蓋京華,斯人憔悴,一寒至此者,豈獨范叔!天下士之布衣淪落者多矣。達夫生平,功名自許,以忤權貴,出宦彭州。此詩其有抑郁之懷耶?

強欲登高去,無人送酒來。

遙憐故園菊,應傍戰場開。

黃花三徑,又發秋光,故少陵有叢菊故園之詠。復花發戰場,感時濺淚,況未休兵,誰能堪此。嘉州尚有《見渭水思秦州》詩云:渭水東流去,何時到雍州。憑添兩行淚,寄向故園流。亦思家之作。心隨水去,已極寫鄉思,而此作加倍寫法,感嘆尤深。

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

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

凡登高能賦者,貴有包舉一切之概。前二句寫山河勝概,雄偉闊遠,兼而有之,已如題之量。后二句復余勁穿札。二十字中,有尺幅千里之勢。同時暢當亦有《登鸛雀樓》五言詩云:迥臨飛鳥上,高上世塵間。天勢圍平野,河流入斷山。二詩工力悉敵。但王詩賦實景在前二句,虛寫在后二句。暢詩先虛寫而后實賦。詩格異而詩意則同。以賦景論,暢之平野斷山二句,較王詩為工細。論虛寫,則同詠樓之高迥,而王詩更上一層,尤有余味。

日暮長江里,相邀歸渡頭。

落花如有意,來去逐船流。

此詩與崔國輔之《采蓮曲》、崔顥之《長干曲》,皆有盈盈一水,伊人宛在之思。但二崔之詩,皆著跡象,此則托諸花逐船流,同賦閑情,語尤含蓄。古樂府言情之作,每借喻寓懷,不著色相,此詩頗似之。題曰“江南曲”,亦樂府之遺也。

山月曉仍在,林風涼不絕。

殷勤如有情,惆悵令人別。

人當風景絕佳處,每低徊不去。宋人詩:聊為一駐足,且勝百回頭。與作者有同懷也。山月林風,焉知惜別,而殷勤向客者,正見己之心愛輞川,隨處皆堪留戀,覺無情之物,都若有情矣。

冷艷全欺雪,余香乍入衣。

春風且莫定,吹向玉階飛。

此殆取喻之詞。左掖地當禁近,梨花托地既高,偶因風送,便飛向瑤殿玉階,有希榮之意也。或言梨花雖在清華之地,忽被風吹,遂飄茵墮素,有上清淪落之感。其意果何指耶?王維亦有《左掖梨花》詩,借以寓意,并可見梨花之盛,故詩人以之入詠也。

公子三千客,人人愿報恩。

應憐抱關者,貧病老夷門。

病驥伏櫪,猶戀舊恩。烈士暮年,空悲途遠。酬知無地,徒抱敬容殘客之嗟,作者其深有感乎?

別愁復兼雨,別淚還如霰。

寄言海上云,千里長相見。

唐人雨中送客詩,五言律詩中,有“相送情無限,沾襟比散絲”與此前二句相似。后二句,相望不相見,唯海上白云,千里外兩人共睹,藉寄懷思。與古詩“隔千里兮共明月”詩意相似。憑虛托想,正友誼之深也。

北伐雖全趙,東歸不王秦。

空歌拔山力,羞作渡江人。

全趙句,言項羽奮跡之始,王秦句,言失策之終。后二句之意,千里江東,六朝皆恃作金湯,而蓋世之雄,獨棄而不顧。寧為玉碎,不作瓦全,懔然強矯之氣,千載如生。于短歌對句中,包舉其生平,筆力殊勁。

凈掃黃金階,飛霜皎如雪。

下簾彈箜篌,不忍見秋月。

此與宮怨詞之“卻下水精簾,玲瓏望秋月”詞異而意同。彼言下簾望月者,邀靜夜之姮娥,伴余獨處。此言不忍見月者,怯虛帷之孤影,愁對清輝。皆悱惻之思也。

遙知郡齋夜,凍雪封松竹。

時有山僧來,懸燈獨自宿。

懷友之作,遣詞命意,須因人而施。韋蘇州尚有《秋夜寄邱員外》詩云:懷君屬秋夜,散步詠涼天。空山松子落,幽人應未眠。與此作皆意境清絕。一則在客中,卻寄方外璨師,一則寄山居友人,故皆寫寒夜蕭寥之景,一洗塵容,知其胸次之高。庾公之友,當亦不俗也。韋喜與高僧往還,又有《懷瑯玡二釋子》詩云:白云埋大壑,陰崖滴夜泉。應居兩石室,月照山蒼然。空山夜月,境已清幽,云埋泉滴二句,尤為雋永。

故園渺何處,歸思方悠哉。

淮南秋雨夜,高齋聞雁來。

韋性高潔,出守江南,筑凝香館,日以文酒自娛,印累綬苦,非其志也。故在淮南登樓,有“坐厭淮南守,秋山紅樹多”句,與此詩秋宵聞雁,皆有淵明歸去之思。凡客館秋聲,最易感人懷抱。明人詩:一聲征雁誰先聽,今夜江南我共君。與韋詩有同慨也。

君王不可見,芳草舊宮春。

猶帶羅裙色,青青向楚人。

楚宮臺榭,久付消沉,廢殿遺墟,剩有年年芳草,似依戀楚人,猶學當日宮妃羅裙顏色。彼楚人者,時移代異,安有余哀?誰復踏青荒圃,憑吊故宮耶?此作可稱郁伊善感,宜元好問推重其詩也。文房河間人,距湘楚甚遠,曾由御史出任鄂州轉運留后。春草宮之詠,當作于赴鄂時也。

泠泠七弦上,靜聽松風寒。

古調雖自愛,今人多不彈。

中郎焦尾之材,伯牙高山之調,悠悠今古,賞音能有幾人?況復茂材異等,沉淪于升斗微官;絕學高文,磨滅于蠢蟫斷簡,豈獨七弦古調,彈者無人。文房特借彈琴,以一吐其抑塞之懷耳。

孤云將野鶴,豈向人間住。

莫買沃州山,時人已知處。

真能高隱者,貴有堅貞淡定之操,豈捷徑終南,所能假借。此作“莫買沃州山”二句,與裴迪送崔九詩“莫學武陵人,暫游桃源里”,皆為充隱者下頂門一針。若飾貌矜情,徒事妝嫫費黛耳。

蒼蒼竹林寺,渺渺鐘聲晚。

荷笠帶斜陽,青山獨歸遠。

四句純是寫景,而山寺僧歸,饒有瀟灑出塵之致。高僧神態,涌現毫端,真詩中有畫也。

絕漠大軍還,平沙獨戍閑。

空留一片石,萬古在燕然。

裴岑紀功之碣,伏波銅柱之銘,因博取數行殘拓,古今來賺盡多少英雄。一將功成萬骨枯,誦此詩后二句,開邊略遠者,果何所圖耶?

其一

櫓慢開輕浪,帆移入暮云。

莫嫌舟似葉,容得庾將軍。

前二句狀舟行風景。櫓輕開浪,帆遠入云,描寫入細。后二句言扁舟如葉,而中有兼資文武之人。尺澤之中,安見無蛟龍蟄處。姚惜抱詩“江天小閣坐人豪”與此詩同意。曾文正公極稱姚句,謂英雄能使江山增重,庾將軍亦其人也。

其二

咫尺愁風雨,匡廬不可登。

只疑云霧里,猶有六朝僧。

匡盧秀出南斗,為江介之名山。唐代去六朝未遠,當有百歲高僧,在云深林密中,物外翛然,長享靈山甲子。托想殊高。

落日清江里,荊歌艷楚腰。

采蓮從小慣,十五即乘潮。

云鬟霧鬢,盈盈正碧玉之年。水佩風裳,采采唱紅芙之曲。詩既妍雅,調亦入古。楚腰十五,便解乘潮,猶之十歲胡兒,都能騎馬,各從其習尚也。

新作蛾眉樣,唯將月里同。

有來凡幾日,相效滿城中。

墮馬新妝,盤龍高髻,閨飾相效之風,歷漢唐以來,歷明清而勿替。眉圖十樣,斗巧爭妍。此詩詠新月眉痕,滿城爭學,特舉其一端耳。

調舉時人背,心將靜者論。

終年帝城里,不識五侯門。

窮通知命,即朝野齊觀。誦其帝城二句,真有“萬人如海一身藏”之概。彼曳裾侯門者,固屬梯榮躁進;即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感時詠嘆者,亦未離塵相也。

悠悠南國思,夜向江南泊。

楚客斷腸時,月明楓子落。

顧以詩文名于時。白樂天少時,以詩進謁。極賞其“原上草”一篇,為之延譽。官止著作郎,隱居茅山,累召不起,品學俱高。錄此一首,見初唐時詩格之渾樸。

嫁得瞿塘賈,朝朝誤妾期。

早知潮有信,嫁與弄潮兒。

湖來有信,而郎去不歸,喻巧而怨深。古樂府之借物見意者甚多,如:當門不安橫,無復相關意。郎馬蹄不方,何處尋郎蹤。皆喻曲而有致。此詩其嗣響也。

湘江斑竹枝,錦翅鷓鴣飛。

處處湘云合,郎從何處歸?

此詞亦竹枝之類,以有鷓鴣句,遂以命題。前二句,興體也。后二句,賦體也。皆美人香草之寓言。沈休文詩“夢中不識路”,言夢去之無從。此云“處處湘云合”,言郎歸之莫辨。相思無際,寄懷于水重云復之鄉,樂府遺音也。

金谷園中柳,春來似舞腰。

那堪好風景,獨上洛陽橋。

洛橋為唐時勝地,風物之美,裙屐之盛,每見于詩歌。此殆留滯洛中,感懷而作。地經前度成惆悵,人對芳晨轉寂寥,宜其低回不盡也。

其一

鷲翎金仆姑,燕尾繡蝥弧。

獨立揚新令,千營共一呼。

前二句言弓矢精良,見戎容之暨暨。三句狀閫帥之尊嚴。四句狀號令之整肅。寥寥二十字中,有軍容荼火之觀。

其二

林暗草驚風,將軍夜引弓。

平明尋白羽,沒在石棱中。

此借用李廣事,見邊帥之勇健。首句林暗風驚,不言虎而如有虎在。李廣射虎事,僅言射石沒羽,記載未詳。夫弓力雖勁,以石質之堅,沒鏃已屬難能,而況沒羽。作者特以“石棱”二字表出之,蓋發矢適射兩石棱縫之中,遂能沒羽,于情事始合。盧允言乃讀書得閑也。

其三

月黑雁飛高,單于夜遁逃。

欲將輕騎逐,大雪滿弓刀。

前二首僅閑敘軍中之事,此首始及戰事。言兵威所震,強虜遠逃。月黑雁飛,寫足昏夜潛遁之狀。追奔逐者,宜發輕騎躡之。而弓刀雪滿,未得窮追,見漠北之嚴寒,防邊之不易也。

其四

野幕敞瓊筵,羌戎賀勞旋。

醉和金甲舞,雷鼓動山川。

此首似與三首相接。邊氛既掃,乃宏開野幕,餉士策勛。醉余起舞,金甲猶擐,擊鼓其鏜,雷鳴山應。玉關生入,不須醉臥沙場矣。唐人善邊塞詩者,推岑嘉州。盧之四詩,音詞壯健,可與抗手。宜其在大歷十子中,與韓翃、錢起齊名也。

其一

花枝出建章,鳳輦發昭陽。

借問承恩者,雙蛾幾許長?

建章昭陽之間,粉白黛綠,夾輦而趨,承恩者不知凡幾。自問蛾眉淡掃,顏色亦不后于人,而頓殊枯菀。彼荷寵邀榮者,等于恒人,未必長蛾勝人幾許。承恩不在貌,信乎命之不齊也。

其二

長信多秋草,昭陽借月華。

那堪閉永巷,聞道選良家。

長信則秋草叢生,昭陽唯月華遙望。永巷沉淪,方嗟命薄,忽聽斜封墨敕,又選良家。沉沉宮禁,誤盡嬋娟。他時類我者,不知幾輩。推己及人,相憐相恤,能無長太息耶?

輦路江楓暗,宮朝野草春。

傷心庾開府,老作北朝人。

表圣為唐末遺民。此詩前二句,輦路宮朝,本蕩平之皇道,乃一則江楓凄暗,一則野草叢生,殊有黍離麥秀之悲。此詩當是易代后所作,借蘭成以自況。北去蕭綜,唯聞落葉;南來苻郎,只見江流。文人之淪落天涯者,寧獨哀江南一賦耶?

知有前期在,難分此夜中。

無將故人酒,不及石尤風。

別酒殷勤,難留征棹,轉不若石尤風急,勒住行舟。凡別友者,每祝其帆風相送,此獨愿石尤阻客,正見其戀別情深也。

繡幕珊瑚鉤,香閨翡翠樓。

深情不肯道,嬌倚鈿箜篌。

此詩純寫宮中景物,唯三句“深情”二字,略見本意,而承以“不肯道”三字,則此句亦是虛寫。韓翃為晚唐詩家,此作言漢宮之富麗,宮怨之低回,以含渾出之,歡愁兩不著,在宮詞中別是一格。

繁陰乍隱洲,落葉初飛浦。

蕭蕭楚客帆,暮入寒江雨。

凡純是寫景之詩,貴有遠韻余味,方耐吟諷。此作前二句寫秋容暗淡。后二句之意,江天暮雨,遙望客帆,當有去國懷鄉之士,在孤舟搖曳中,聽烏篷寒雨,感極而悲者。寓情于景,不僅寫楚江煙雨也。

沅湘流不盡,屈子怨何深。

日暮秋風起,蕭蕭楓樹林。

前二句之意,與少陵詠八陣圖“江流石不轉”句,皆詠昔賢遺恨,與江水俱長。因前二句已質言之,故后二句僅以秋聲楓樹,為靈均傳哀怨之聲,其傳神在空際。王阮亭《題露筋祠》詩“門外野風開白蓮”,不著跡象,為含有懷古蒼涼之思,與此詩同意。

一雁過連營,繁霜覆古城。

胡笳在何處,半夜起邊聲。

題為“關山月”,則營邊鳴雁,城上嚴霜,皆月中之所聞所見。當塞外早寒,月皎霜清之際,況聞嗚咽笳聲。詩雖虛寫,不言聞笳之人,而李白《登受降城》詩“不知何處吹蘆管,一夜征人盡望鄉”詩意,自在言外。李陵答蘇武書云:胡笳夜動,邊聲四起,只增忉怛。此詩三四句,即此意也。

明月雙溪水,清風八詠樓。

少年為客處,今日送君游。

凡人昔年屐齒所經,積久漸忘。忽逢故友,重履前塵,遂使鉤游陳跡,一一潮上心頭。陳迦陵寄冒巢民書云:缽池夜雨,水繪朝煙,歷歷前游,都縈懷抱。人情戀舊,大抵相同。作者回首當年,雙溪打槳,八詠登樓,宜有桑下浮屠之感也。

歲月人間促,煙霞此地多。

殷勤竹林寺,更得幾回過。

塵寰營擾,倏忽中覺歲急于梭。山寺清幽,寂靜中便日長如歲。此二句理想頗高。竹林勝地,誠可留戀,惜浮生碌碌,再來能有幾回。凡覽勝登臨者,每有此想。但人生萬事當前,少焉視之,已化為古,寧獨竹林往跡為可惜耶?

海鶴一為別,存亡三十秋。

今來數行淚,獨上驛南樓。

一死一生,乃見交情,況歷三十年之久,重過南樓。歷歷前程,行行老淚,山陽聞笛之情,馬策西州之慟,無以過之。知子厚篤于朋友之倫矣。

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

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

空江風雪中,遠望則鳥飛不到,近觀則四無人蹤。而獨有扁舟漁父,一竿在手,悠然于嚴風盛雪間。其天懷之淡定,風趣之靜峭,子厚以短歌,為之寫照。子和《漁父詞》所未道之境也。

秋水清無力,寒山暮多思。

官閑不計程,遍上南朝寺。

首句“無力”二字,狀秋水殊精。唐人詩中,善用“無力”二字者,如“柳條無力魏王堤”“侍兒扶起嬌無力”,為其能狀弱柳及浴后倦態也。夢得由集賢學士出宦江左,適罷和州,遂遍賞南朝山寺之樓臺煙雨。旋官蘇州刺史,以報最,內擢京職,未嘗以遨游廢政。此詩作于游建康時。夢得有《金陵懷古》詩,白樂天推為探驪得珠,或亦在建康時作也。

隔浦望行船,頭昂尾幰幰。

無奈挑菜時,清淮春浪軟。

首句“望行船”,周益公詩話作“隔浦望郎船”。此詩為思婦送郎口吻,則從詩話作“望郎船”,意較明顯。首二句言郎船已過別浦,但遠見船之首尾低昂,可見其臨波凝望之久。后二句言,問其時則挑菜良辰,覽其景則清波春軟,芳時惜別,尤情所難堪。宜黃山谷謂“淮陰行,情調殊麗也”。

何處秋風至,蕭蕭送雁群。

朝來入庭樹,孤客最先聞。

四序迭更,一歲之常例。唯乍逢秋至,其容則天高日晶,其氣則山川寂寥,別有一種感人意味,況天涯孤客,入耳先驚,能無惆悵?蘇颋之汾上驚秋,韋應物之淮南聞雁,皆同此感也。

昨夜裙帶解,今朝蟢子飛。

鉛華不可棄,莫是藁砧歸?

此詩寫閨中望遠之思。觀第三句,當其未占吉兆,當有“豈無膏沐,誰適為容”之感。忽喜羅裙夜解,蟢子朝飛,倘諺語之有征,必佳期之可待。遂爾親研螺黛,預貯蘭膏,一時愁喜,并上眉尖,有盤龍玉鏡,留待郎歸之望。作者曲體閨情,金荃之雋永也。

欲別牽郎衣,郎今向何處?

不恨歸來遲,莫向臨邛去。

女子善懷,當良人遠役,不在歸計之稽遲,而在同心之固結。但使壚頭沽酒,勿學相如。猶之駐馬章臺,勿攀楊柳。若看云步月,彼此同懷,則錦衾角枕,獨旦良甘。否則扁舟歸日,別載西施,枉勞卜鏡占錢,寧非虛愿。含情無際,皆在牽衣數語中也。

玳織黃金履,金裝翡翠簪。

畏人相借問,不擬到城南。

題既云“遠別離”,宜鉛華不御,深芳蹤。乃前二句金履翠簪,炫妝麗服,何為其然耶?故三句接以畏人相問,不敢至城繁盛之區,頗似朱竹詠履詞“假饒無意把人看,又何用明金壓繡”。作者其借以寓諷耶?

小苑鶯歌歇,長門蝶舞多。

眼看春又去,翠輦不曾過。

凡作宮闈詩者,每借物喻懷,詞多幽怨。此作僅言翠輦不來,質直言之,有初唐渾樸之格。殆以題為“思君恩”,故但念舊恩,不言幽恨也。

其一

暮雪連青海,陰云覆白山。

可憐班定遠,生入玉門關。

其二

卻望冰河闊,前登雪嶺高。

征人幾多在,又擬戰臨洮。

第一首前二句,言塞外陰寒之狀,后二句,絕域班超,竟得玉門生入,乃不曰可喜,而曰可憐。意謂定遠固功成歸國,彼磧中三十萬征人,生還者有幾。言外為之深慨也。第二首言既涉冰河,又登雪嶺,從軍者愈行愈遠,已嗟征戍之勞。頻年戰伐,精銳銷亡,乃軍符忽下,又趨戰臨洮。瘏馬殘兵,寧堪再戰。二詩皆為久役者悲也。

花明綺陌春,柳拂御溝新。

為報遼陽客,流光不待人。

當此柳媚花明,春光辜負,固不待言。所鄭重報君者,征人塞外,念客鬢之加蒼;少婦樓頭,感芳年之易老。親裁尺素之書,早唱刀環之曲,情見乎詞矣。

裊裊邊城柳,青青陌上桑。

提籠忘采葉,昨夜夢漁陽。

五言絕句中,憶遠之詩,此作最為入神。從《詩經》“采采卷耳,不盈傾筐。嗟我懷人,置彼周行”點化而來,遂成妙語,令人攬挹不盡。

南浦凄凄別,西風裊裊秋。

一看腸一斷,好去莫回頭。

首句凄凄南浦,為江淹恨別之鄉。次句裊裊西風,乃宋玉悲秋之際。寄語征人,不若掉頭竟去,強制離情,差勝于留戀長亭,贏得相看腸斷也。皇甫曾《送友》詩云:相望知不見,終是屢回頭。一言行者好去莫回頭,一言送行者屢回頭,皆情至之語。

半朽臨風樹,多情立馬人。

開元一株柳,長慶二年人。

四句皆作對語,而不異單行,由于語氣貫注也。首二句言,勤政樓乃當日旌旗拂露、紫禁朝天之地,今衰柳臨風,駐馬徘徊,愴然懷舊。后二句言,自開元至長慶,歲月悠悠,其間國運之隆替,耆舊之凋零,等于無痕春夢。剩有當年垂柳,依依青眼,閱盡滄桑。詩僅言開元之樹,長慶之人,不著言詮,而含凄無限也。

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

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

尋常之事,人人意中所有,而筆不能達者,得生花江管寫之,便成絕唱。此等詩是也。即以字面論,當天寒欲雪之時,家釀新熟,爐火生溫,招素心人清談小飲,此境正復佳絕。末句之“無”字,妙作問語,千載下如聞聲口也。

悠悠洛陽夢,郁郁灞陵樹。

落日正西歸,逢君又東去。

首句謂洛陽作客,前夢悠悠,言己之東游也。次句謂前望灞陵,平林郁郁,言己之西還也。辛苦歸來,方冀與故人樂共晨夕,乃我甫西還,君又東去。盼驅蛩之相倚,忽勞燕之分飛,馬上相逢,能無悵悵。詩僅言我還君去,而離情旅思,皆于詩外見之。

輕車何草草,猶唱后庭花。

玉座誰為主,徒悲張麗華。

首二句言當日玉車輕幰,草草風花,只余玉樹艷歌,在清樽檀板之場,留其哀怨。后二句言玉座陳宮,幾經易主。后主不能承其帝業,手擲金甌,宜后人不哀其亡國,而為張麗華悲。兒女江山,齊聲一嘆也。

河洛多塵事,江山半舊游。

春風故人夜,又醉白洲。

詩因逢故人而作,宜為喜慰之詞。乃觀其前二句,殊有低徊之感。首句言洛中羈泊,塵事多端,忽忽已為陳跡。次句言花月江東,半是舊游之地,過江春燕,猶認巢痕。后二句言,且喜春風良夜,與故人把臂,同醉洲。回首當年,微波踏洛水之塵,聽曲泛秦淮之棹,酒闌話舊,不覺悲喜交乘矣。

畫閣余寒在,新年舊燕飛。

梅花猶帶雪,未得試春衣。

此詩設色纖秾,托思綿邈,齊梁之精品也。詩句皆詠春寒,而詩題標曰“春情”,可見詩句皆含情思矣。首句之意,畫閣乃凝妝之地,宜晴日和風,而言余寒尚在,似悵春色之遲也。二句之意,新年當明媚之辰,宜梁燕雙棲,而言舊燕還飛,似縈懷舊之思也。三句之意,梅花占眾艷之魁,而猶帶殘雪,似感芳時之冷落也。四句之意,巢燕已歸,而春衣未試,其因清寒料峭,尚怯羅衣耶?抑幽緒盈懷,慵施針線耶?詩題既曰“春情”,或因春至而關情,或以情重而怨春,作者特縹緲其詞,自成其好句耳。

小院無人處,煙斜月轉明。

清宵易惆悵,不必有離情。

人之閑恨閑愁,其來無自。場臨廣武,則憑吊英雄;宮過咸陽,則追懷故國;訪貞娘之墓,嘆息嬋娟;經宋玉之居,興嗟詞客。其實皆悠悠陳跡,而言愁欲愁,亦如此詩之小院月明,無端惆悵,非必有離情暗恨也。近人聽雨詩:明知關我心何事,只是撩人夢不成。頗與此詩同意。

三日去還住,一生焉再游。

含情碧溪水,重上粲公樓。

首二句言欲去還留,恐勝游之不再,與朱放《題竹林寺》云“殷勤竹林寺,更得幾回過”詩意極相似。但朱詩言再來不易,即截然而止;杜詩后二句,更申其意,謂碧溪無情之水,若為我含情,登臨吟眺,余興未盡,乃更上高樓,寫足其戀戀之意。小杜之隨處多情,宜其重過揚州,低回不置也。

只影隨驚雁,單棲鎖畫籠。

向春羅袖薄,誰念舞臺風。

前二句皆以鳥喻人。首句指遠人而言,謂書笈長征,隨驚鴻而獨去。次句自喻,謂雕籠深鎖,類羈羽之難飛。后二句謂風多寒重,舞袖春單,誰念此憔悴姬姜,為筑避風臺耶?不從憶遠著筆,而言己之無人憐惜,冀動遠人之聽,早整歸鞭也。

獨酌芳春酒,登樓已半醺。

誰驚一行雁,沖斷過江云。

以“獨酌”二字開篇,知其后二句之驚寒斷雁,乃喻獨客之飄零。趙嘏《寒塘》詩云:曉發梳臨水,寒塘坐見秋。鄉心正無限,一雁過南樓。則明言見雁而動鄉心。此二詩皆因雁寫懷,有寥落之思也。

向晚意不適,驅車登古原。

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

詩言薄暮無聊,藉登眺以舒懷抱。煙樹人家,在微明夕照中,如天開圖畫。方吟賞不置,而無情暮景,已逐步逼人而來。一入黃昏,萬象都滅。玉溪生若有深感者。鶯花樓閣,石季倫金谷之園;錦繡江山,陳后主瓊枝之曲。彈指興亡,等斜陽之一瞥。夫陰陽昏曉,乃造物循例催人,無可避免。不若趁夕陽余暖,少駐吟筇。彼趙孟之視蔭,徒自傷懷。且詠“人間重晚晴”句,較有清興耳。

滯雨長安夜,殘燈獨客愁。

故鄉云水地,歸夢不宜秋。

首二句不過言獨客長安,孤燈聽雨耳。詩意在后二句。謂故鄉為云水之地,歸夢迢遙,易為水重云復所阻。即沈休文詩“夢中不識路,何以慰相思”之意。況多秋雨,則歸夢更遲。因聽雨而憶故鄉,因故鄉多雨,而恐歸夢之不宜,可謂詩心幽邈矣。黃仲則詩“秣陵天遠不宜秋”,殆本此意。

劍外從軍遠,無人與寄衣。

散關三尺雪,回夢舊鴛機。

此玉溪生悼亡之意也。昔年砧杵西風,恐寒到君邊,征衣先寄。今則客子衣單,散關立馬,風雪漫天,回首鴛鴦機畔,長簟床空。當日寒閨刀尺,懷遠深情,徒縈夢想耳。

孤燈伴殘夢,楚國在天涯。

月落子規歇,滿庭山杏花。

詩言楚江客舍,殘夢初醒,孤燈相伴,其幽寂可想。迨起步閑庭,斜月西沉,子規啼罷,其時群囂未動,唯見滿庭山杏,挹晨露而爭開。善寫曉天清景。飛卿尚有《詠春雪》詩云:三月雪連夜,未應傷物華。只緣春欲盡,留著伴梨花。言春暮之雪,與梨花相似相伴外,初無余義,不若曉思詩之格高味永也。

渡口和帆落,邊城帶角收。

如何茂陵客,江上倚危樓。

夕陽風景,最易感人。首二句言征帆卸影,野渡停橈,畫角低聲,邊軍歸帳,皆寫薄暮之景。用“落”字“收”字,帆影角聲,與夕陽夾寫,就聞見所及,體物工妙。上二句用對句起,已寫足夕陽。乃推進一層,言以茂陵之詞客,登江上之高樓,暮色蒼涼,旅懷搖落,獨倚危闌,覺亂愁無次也。

寶馬跋塵光,雙馳照路旁。

喧傳報戚里,明日幸長楊。

一條軟繡天街,遙見滾塵雙騎馳來,雕鞍玉勒,照眼生輝。夾道朱門,非樊重之家,即王根之宅。道路喧傳:至尊將于明日游幸長楊,故雙騎馳報貴家以備侍從。詩境所言止此,而當日京都之繁盛,宸游之娛樂,車騎之輝煌,戚里之榮寵,皆含詩內,如展《清明上河圖》一角也。

雨過碧苔院,霜來紅葉樓。

閑階上斜日,鸚鵡伴人愁。

前二句言碧苔深院,因雨洗而碧愈潤;紅葉高樓,因霜飽而紅更酣。如此幽麗之地,而伊人獨處。后二句言黃昏漸近,斜陽在砌,寸寸而移,此時院靜無人,唯有悶尋鸚鵡,同說無聊。詩系效崔國輔體,其窈窕懷人之意,頗似崔之《怨詞》及《王孫游》諸作也。

返照入閭巷,憂來誰與語。

古道無人行,秋風動禾黍。

往者麥秀之歌,黍離之什,乃采蕨遺民,過舊京而憑吊,宜其音之哀以思也。作者于千載下,望古遙集,百憂齊來。詩言夕陽深巷之中,抑郁更誰共語。乃出游以寫憂,但見古道荒涼,寂無人跡,往日之楚存凡喪,項滅劉興,以及鐘鳴鼎食之家,璧月瓊枝之地,都付與水逝云飛。所余殘狀,唯禾黍高低,在西風落照中,動搖空翠。可勝嘆耶?

鳴箏金粟柱,素手玉房前。

欲得周郎顧,時時誤拂弦。

此詩能曲寫女兒心事。銀箏玉手,相映生輝,尚恐未當周郎之意,乃誤拂冰弦,以期一顧。夫梅瓣偶飛,點額效壽陽之飾;柳腰爭細,息肌服楚女之丸。希寵取憐,大率類此,不獨因病致妍以貢媚也。

西塞云山遠,東風道路長。

人心勝潮水,相送過潯陽。

江潮西上,至潯陽而止。故詩言潮有終止之地,而離心一片,飛逐征帆,比江潮更遠。顧況詩云:近得麻姑書信否,潯陽江上不通潮。近人柳枝詩云:多少愁心上樓角,江潮同至不同消。皆以潮喻情懷,各有思致。而愁心樓角句,尤耐微吟也。

欲逐淮潮上,暫停魚子溝。

相望知不見,終是屢回頭。

詩寫清淮別友,無限離情。行者已帆開天末,送者自崖而返,明知曲終人遠,尚幾度回頭,真覺魂銷南浦矣。溫飛卿詩:過盡千帆皆不是,斜暉脈脈水悠悠。一盼其歸,一送其去,同是相思相望之情。李玉溪詩:直道相思了無益,未妨惆悵是清狂。自知無益,而惆悵依然,即百遍回頭之意也。

打起黃鶯兒,莫教枝上啼。

啼時驚妾夢,不得到遼西。

此等詩,雖分四句,實系一事,蟬聯而下,脫口一氣呵成。五七絕中,如“松下問童子”詩,“君自故鄉來”詩,“少小離家老大回”詩,純是天籟,唐詩中不易得也。

夜戰桑干北,秦兵半不歸。

朝來有鄉信,猶自寄寒衣。

自昔邊患,以漢唐為多。唐代回紇、吐蕃,迭擾西北,尤征戍頻繁。詩言沙場雪滿,深夜鏖兵,迨侵曉歸營,損折已近半數。而秦中少婦,猶預量寒意,遠寄衣裘,不知夢里征人,已埋骨桑干河畔矣。若張籍詩“欲祭疑君在”,韋莊詩“猶是春閨夢里人”,則全軍皆沒,詩尤沉痛。若沈如筠詩云:雁盡書難寄,愁多夢不成。愿隨孤月影,流照伏波營。雖離情無際,勝于死別吞聲也。

漢國山河在,秦陵草木深。

暮云千里色,無處不傷心。

此與王之渙《登鸛雀樓》詩,同是登高之作,以對句起,以單句收,格調極相似。但王系寫景,此乃感懷。首二句與少陵《春望》詩“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字句略同。荊詩雖言處處傷心,僅遠懷秦漢;少陵則亂后傷春,意尤深切也。

萬古湘江竹,無窮奈怨何。

年年長春筍,只是淚痕多。

賦湘竹者,大都言竹上淚痕不滅,為湘君悲耳。竹由筍成,詩乃由筍著筆,言百卉皆隨春轉,萬綠更新,唯此湘竹,雖歲歲新芽怒發,而萬籜千枝,一一皆有淚痕,不隨氣候而轉移,不以歲之久,竹之多,而減其斑跡。乃寫足第二句之意。言湘君無窮之怨,歷千古而不滅。猶屈子之怨,為沅湘所流不盡也。

路掃饑寒跡,天哀志氣人。

休零離別淚,攜手入西秦。

韞秀為元振之妻。詩首句言,此去所經之路,若驊騮開道,舉往昔饑寒之跡,掃蕩而前。次句承上句之意,言世莫己知,幸有天心,當哀我誓掃饑寒之志氣,挽頹運而履康衢。三四謂勿以離鄉遠役,別淚沾巾,且攜手而攬秦地山川,同心并力,百挫毋憚。此詩英詞壯志,以弱女子而有終軍棄、司馬題橋之概。其后元振雖蹈厲功名,而相業不終,負此閨中人之長圖大念也。

沙頭一水禽,鼓翼揚清音。

只待高風便,非無云漢心。

文姬為鮑參軍妻,借詠鷺以見藏器待時之志,殆為參軍勉也。詩言勿謂沙洲白鷺,風餐水宿,將終老江湖,但觀其揚音鼓翼,意態正復不凡,一遇高風,即扶搖而上,不讓得路鹓鴻,云霄先翥。此與王韞秀偕夫入秦詩,皆有高曠之致,一洗庸脂俗粉也。

溶溶溪口云,才向溪中吐。

不復歸溪中,還作溪中雨。

詩言溪中水氣,蒸化為云,既騰上天空,當不得更歸溪內,而釀云成雨,仍落溪中。雨復化水,水更生云,云水循環而不窮。可見無往不復,不生不滅,名理即禪機也。以詩格論,如游九曲武夷,一句一轉,愈轉愈深。以音節論,頗近漢魏古詩。在詩家集中,亦稱佳詠。出自閨秀,可謂難能。

啰唝曲——劉采春

不喜秦淮水,生憎江上船。

載兒夫婿去,經歲復經年。

沈歸愚評此詩,謂不喜、生憎,經歲、經年,重復可笑,的是兒女子口角。余謂故意重復,取其姿勢生動,固合歌曲古逸之趣。且其重復,皆有用意:首二句言不喜秦淮水與生憎江上船者,乃因水與船之無情,為第三句張本。故接續言無情之船與水,竟載夫婿去矣。第四句經歲復經年,即年復一年,乃習用之語,極言分離之久,已歷多年。雖用重復字,而各有用意。其第二首云:那年離別日,只道住桐盧。桐盧人不見,今得廣州書。言書札偶傳,行蹤無定也。第三首云:莫作商人婦,金釵當卜錢。朝朝江上望,錯認幾人船。言凝盼歸舟,眼為心亂也。三首中,先言分袂之情,第二首言客蹤所在,第三首言盼歸之切,情詞既美,章法亦秩然。

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帶刀。

至今窺牧馬,不敢過臨洮。

詩三百篇,無作者姓氏,天懷陶寫,不以詩鳴,而詩傳千古。三代下唯恐不好名,漢魏以降,詩家林立矣。漢初,戚夫人善歌出塞入塞之曲,惜其詞不傳。此西鄙之人,姓氏湮沒,而高歌慷慨,與“敕勒川,陰山下”之歌,同是天籟。如風高大漠,古戍聞笳,令壯心飛動也。首句排空疾下,與盧綸之“月黑雁飛高”皆工于發端,唯盧詩含意不盡,此詩意盡而止,各極其妙。

偶來松樹下,高枕石頭眠。

山中無歷日,寒盡不知年。

歲月者,以之紀萬端人事也。太上隱者,不知何許人,削跡荒崖,自甘淪滅。修短聽諸造物,富貴等于浮云,家室視同逆旅,將欲擲世界于陶輪而外,則歲月往來,與我何預。不知有漢,無論晉魏。偶在松陰深處,枕石高眠,若枯木殘僧,悠然入定。無日亦無時,去來今不計也。劉后村詩:村叟無臺歷,梅開認小春。可稱高致。今觀隱者之詩,覺著意梅開,尚有跡象也。

紅樹醉秋色,碧溪彈夜弦。

佳期不可再,風雨渺如年。

首二句詞采清麗,音節入古。后二句言回首佳期,但覺沉沉風雨,綿渺如年。嘆勝會之不常耶?悵伊人之長往耶?唐人五絕中,有安邑坊女子《幽恨詩》云:卜得上峽日,秋江風浪多。江陵一夜雨,腸斷木蘭歌。與此詩皆出女郎聲口,感余心之未寧,溯流風而獨寫,如聞陽阿激楚之洞簫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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