逄春階《雪夜泥醉》
辛卯年的年三十下午,濟南濼源大街好像寬了兩倍多。往日的車輛、人流,都沒了。偶爾有一兩輛車從他身邊馳過。天上飄起雪花。雪花涼絲絲地落到他縮著的脖子里,然后貼著皮膚瞬間融化。他現在有點后悔自己的決定。要不,他該在老家的熱炕上,看著散發著油墨香的春聯,聽著侄子們燃放的鞭炮,吃著母親包的熱水餃了。
他嘴里呼出的熱氣,漫過他的臉,四散開去。祝福的短信,一條條發過來,他都懶得回,甚至懶得刪。
一大早就給母親通話,說電視臺值班,回不去了。母親嘆口氣,怎么老是忙,比省長還忙,那你忙吧。前一天,叔叔來電話,問他什么時候回去,他說值班回不去。叔叔也嘆口氣,說,你忙吧。
還沒到護城河,就聽到了黑虎泉三個虎頭噴水的呼嘯之聲。這里往日人滿為患,現在獨獨他一個,一人面對泉水,感覺有點奢侈。一片枯葉落到泉池中,像滾沸的水餃,翻上翻下。
這時,電話又來了:我是子城,景之你回來了嗎?哦。我給人干了活,包工頭跑了,還欠我五萬塊錢。你說怎么要啊,老同學你當記者,能給我問問嗎?我沒錢,不敢回家啊。
他說,我沒回去呢。再說,現在都放假了,找誰去?
子城又啰嗦了半天,電話里都有了哭腔。但他真是無能為力。最后,他說,節后,我給你卡上打過兩千塊錢去。別顯擺啊,也別跟我老婆說。子城千恩萬謝。
老婆錢看得緊。前年春節回家,到二姑家去,二姑父說,自己家的牛,一天夜里,讓人牽走了。二姑的眼淚,讓他剜心。他掏出五百塊錢,放在炕上。誰承想,二姑買了牛,高興地打電話,告訴了他老婆,老婆放下電話,就咬牙擰他的耳朵,你這吃里爬外的東西,我一分一分地省,你五百五百地扔……最讓他傷心的是,他表弟媳婦還不理解。有一次二姑病了,說話給他聽,咱表哥有錢,讓他出,人家孝順嘛。他里外不是人了。后來,再給二姑錢,都是先囑咐,別顯擺啊,二姑。
遠遠地來了一個提水的人。看上去有七十多歲,他把拴上水壺的繩子送到黑虎泉的虎頭那里,泉水沖得水壺往外掙,老人拽緊了繩子,使勁靠近虎頭,終于將水壺灌滿,提上來。老人主動打招呼,年輕人,怎么還不回家忙年?
他說,沒有可忙的。他問老人,老人家說是某某縣的,在濟南都五十多年了。老家沒什么人了,父親母親去世了,就沒有家了。他鄉,就是故鄉了。年輕的時候,老是忙,不回去,現在想回去,也不那么容易了。現在認錢,不認人。
老人的話,讓他心頭一涼。老人手里提的兩塑料桶泉水,冒著熱氣,他要幫老人提到臺階上,老人說,不用,我就是鍛煉身體,自己來。看著老人艱難地提著泉水遠去的背影,他腦中顯現出母親的白發和渴望的眼神,眼圈里竟然有了淚。
他還特別想平日的文友和酒友,一個是詩人老朱,一個是小說家老馬。朱馬二人,年齡不大,但都愛以“老”稱之,三人喝酒,每次都喝到盡興為止,美其名曰談文學,其實談的東西五花八門,就是不談文學。如今這“二老”都在老家的炕頭上跟老母親過年呢,剩下他這老龐,在街頭躑躅。
妻子死煩他喝酒。他呢,喝著喝著就喝大了,被人架回去的時候多些。妻子就很不客氣地“綜合治理”他。有一次被關在了陽臺上,凍感冒了。還有一次,他喝了酒回家,早晨起來,他的兩只皮鞋里差不多是一份早餐標配,一只里面倒進牛奶,另一只里面磕了個生雞蛋,就差兩片面包。
天地余一卒,執杯獨彷徨。手里其實空空如也,但他感覺該端著杯子,他渴望喝醉。
護城河竟然冰封了。他試探著踏到冰上,濟南的護城河比他老家的浯河要差得遠,一是浯河要寬,還有就是有沙灘。他記得小時候,夜里跟大哥去滑冰,大哥自制的滑車很簡陋,就是用一塊木板,木板底下釘兩塊鐵條,就成了。然后要制作滑錐,那得需要很粗的鐵條,大哥不知從哪里弄來兩根耙齒,那在冰上滑著帶勁兒。有天夜里,滑著滑著,他不小心滑到冰薄的靈灣里,咔嚓掉下去了。別的孩子都愣住了,大哥猛地匍匐到冰上,一點一點地把手伸給他,把他拉上來。滑冰是不敢讓父母知道的,但是他的棉襖棉褲都濕透了,剛上岸,就渾身結成冰碴子,一走嘩啦嘩啦響。大哥到岸上,抱來一捆棒槌秸,點上,冬夜里的火苗,舔著他哥倆的臉,他看到哥哥瞪著大眼睛,使勁在火苗上抖擻著他的棉褲。大哥讓他貼著自己的身子,他感到無比溫暖。他經常回憶那個夜晚。
可是,現在不知是他變了,還是大哥變了。每次回家,大哥總是急。他是鎮上的招聘干部,算是股級吧,要弟弟給鎮書記說話。他說人家書記忙。但哥哥總是說自己不關心他的政治前途。
打電話,總是問,有消息了嗎?他說什么消息?聽說你要提拔了。他說沒有的事。后來,他終于提了個電視臺工商部的副主任,大哥那個恣啊,到處吹,吹他當了副臺長。他回家,哥哥胃口就大了,讓他找縣委書記。有一次,他見到縣委書記,順便說到大哥。縣委書記竟然知道他大哥。他說,我大哥能吹,唉,沒辦法。縣委書記說,可以理解嘛。后來給他大哥解決了一個副科級,相當于副鎮長。大哥就更顯擺了,過清明節,還要帶著小車回家添土上墳。這是母親告訴他的。
他有一次就勸大哥,別張揚,一個副科級干部,張揚什么。大哥說,人活一輩子,不就是要個名分嗎?好好混,等你混上個電視臺臺長,再想辦法提我一級。
他喜歡劇本創作,不喜歡工業商業那些吹喇叭的報道,就要求調到了文藝部干副主任。有一次全國一個筆會在鎮酒廠開,是他組織的,順便回了趟家。大哥很冷淡地看著他,看了半天,還是忍不住了,說,你腦子有病啊,上什么文藝部,文藝部能管什么事,跟一幫文人明星打交道;工商部,跟經濟部門,縣委書記打交道,你說話管用啊。他說,干那些沒意思。大哥說,那干什么有意思?
想起大哥,他覺得沒有對不起他的,倒是一想起大姐,他就心里難受。當時他和哥哥上學,父親就不讓大姐上了。大姐也沒反對。他上三年級那年,看到人家都有《新華字典》,他回家也想要。但家里沒錢啊。隔了幾天,大姐把她的長辮子鉸了,賣給收頭發的,給他買了一本字典。至今這本發黃的字典,還在他的書櫥中最顯眼的位置。他對大姐說,等我上了大學,我一定好好待你,讓你的孩子也上大學。我管學費。大姐的孩子轉眼也上了大學,但大姐沒有讓他拿學費。她自己種了十畝大姜,大姐夫跟著人家包工頭出去蓋樓。麥收前,姐夫接了一個電話,電話是站在腳手架上接的,姐夫嗯嗯嗯地點著頭,竟然忘記自己是在腳手架上,一頭栽下來,跌傷了腰,花了不少錢,但大姐從來沒問他要過一分錢。大姐總是說沒事。他讓大姐的孩子到濟南上大學,他的妻子堅決不同意,讓她有本事上北京,上上海,上濟南來干什么,他知道妻子是怕在濟南,在自己跟前麻煩。但這次他沒有聽老婆的,大姐的孩子小翠也爭氣,考上了山東大學數學系。
山東大學離他家很近,小翠星期天就到他這里來。她主要想找他的女兒小甜,表姊妹關系很好,從小一起長大。可是,小翠一來,老婆就長臉,就沒好氣。等小翠走了,她就開始摔盆子摔碗地出氣,話吐出來,很難聽。諸如,我伺候你們幾輩子呀,這個來了那個去的。我一點撈不到清閑呀,外人不來,咱隨便吃點,外人一來,能隨便吃嗎?
自己的外甥女,怎么就是外人呢?他氣憤地說。
不是外人,是什么?妻子也提高了腔。
他沉默,咬住牙沉默,嘆口氣沉默。最后,到自己命名的“耐煩廬”書房里修煉“耐煩”。他的詩人朋友老朱勸他,跟老婆生什么氣呢,自我解嘲的辦法是:不能氣,不能說,躲在被窩里做個鬼臉……
礙著當舅舅的面子,他不好對小翠說,你別來得太勤了,你妗子不愿意。
有一天晚上下雨,小翠住下了。妻子沒好氣地摔門進了臥室。等他進去的時候,就開始吵,吵聲很大。妻子甚至說出了一些不可理喻的話。他氣得扇了妻子一耳光。這一扇不要緊,她竟然大哭大鬧。小翠從他的書房里出來,穿上衣服,說:“舅,你和妗子別打了。我走吧。”
外面電閃雷鳴。他默默地跟著小翠下了樓,小翠哭,他也哭,雨水淚水爭著在臉上爬。他們走出好遠好遠,小翠說舅你回去吧。他木木地站著,站在雨里,目送著小翠離去。他又能說什么呢。
后來,小翠就再也沒來過。妻子是舞蹈演員,在外面又說又笑,回家見了外人,就如一條冰魚,僵硬得很。
電話響,是妻子的,她問,怎么還不回來?天這么冷,凍感冒啊。
他說,在外面看個朋友,晚些時候回去。妻子說,神經病,大過年的,找什么朋友。
說起來,妻子也還是知冷知熱的。除了對自己管得緊點兒,其他都好。他在家里,是過著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生活。妻子經常給他上課:過日子,就是夫妻倆,還有孩子,其他都是外人。有道理嗎?也有,但是還有親戚啊。妻子說話更絕了:親戚就意味著互相沾光,沾不上,就罵娘。有些人總罵貪官,但盼到自己的親戚當上官了,又總希望自己的親戚貪,自己的親戚給自己謀利益。那些罵貪官越厲害的,卻越希望自己的親戚當貪官。
妻子說,景之你拍拍良心,你愿意整天背著沉重的包袱過活嗎?你不是也埋怨累嗎?你聽著,帕斯捷爾納克的《日瓦戈醫生》你是看了的,你還記得他說的話嗎?“我們這個時代經常出現心臟細微溢血現象。它們并不都是致命的,在有的情況下人們能夠活過來。這是一種現代病。我想它發生的原因在于道德秩序,要求把我們大多數人納入違背良心的體系。日復一日使自己表現得同自己感受的相反,不能不影響健康。大肆宣揚你所不喜歡的東西,為只會帶來不幸的東西而感到高興。我們的神經系統不是空話,并非杜撰。它是人體的神經纖維所構成的。我們的靈魂在空間占據一定的位置,它存在于我們身上,猶如牙齒存在于口腔中一樣。對它不能無休止地奸污而不受到懲罰。因諾肯季,我聽你講到流放的時候,你如何成長、如何受到再教育時感到非常難受。這就像一匹馬說它如何在馴馬場上自己訓練自己。”
住口吧,話劇藝術家。我不是因諾肯季,咱家倒像流放地了。他說。
不管怎么說,咱的孩子找婆家,就不能找農村的,我受夠了。我不愿意再伺候你們這些鄉巴佬了。我不愿意像一匹馬說它如何喜歡在馴馬場上自己訓練自己。我伺候了一輩子了。她說。
那你說了可不算。他說。他看一眼戴著耳機在網上聊天的女兒,然后,氣憤地甩門而出,頂著寒風在大街上溜達。
還沒回來啊?是小姨的電話。他趕緊接了,說還沒回來。小姨說,我給你用新麥子壓了一些面條,想你回來的時候捎回去。我還搟了些煎餅。他說,不用了,小姨。電話就掛了。小姨三年前到鄰居家串門,鎮計生辦來抓超生的,誤以為是她,就抓了去。不由分說,打掉了兩顆牙。后來弄明白是抓錯了,送回來。他當時聽母親說了這事,就督促去索賠,但是直到今天也沒辦成。計生辦說,不是抓錯了。公安局調解也沒調解成。小姨肯定還牽掛著這事,她自己受了些冤枉罪,但無處申訴。
小姨知道外甥事多,就不開口。越不開口,他越難受。他小時候,是在姥娘家長大的,父親有病,家里兄弟姊妹多,母親就把他送到姥娘家,其實主要是小姨把他帶大的。一九八四年上大學,小姨還給買了一條毛毯。他仿佛看到小姨皴裂了的手,她在家養豬,一天不閑著。夏天,聽母親說,小姨得了病,也沒告訴他。他悄悄給小姨寄了五百塊錢。小姨需要我,但是我不能回去。他苦惱地搖了搖頭。
往日的小酒館都關了門,有的還貼上了對聯,對聯多是印刷的,比農村手寫的差遠了。往年春節,他是在家過的,去年春節,他還搞了個調查,他走訪了六個村的親戚,發現手寫春聯幾近絕跡。農家貼的多是集市上買的印刷春聯或銀行、保險公司等贈送的植入廣告的印刷春聯。他的老家景芝鎮,曾被明代學者顧炎武在其所著的《天下郡國利病書》中稱為齊魯三大古鎮之一。直到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末,景芝鎮村民每年的手寫春聯在諸城、安丘、高密三地中首屈一指,而如今正在消失。
他記得,過去每到臘月,生產隊里就支起爐子,寫對聯。那真是熱鬧。他一戶一戶地想著他的曲堤村,從村東頭數,一直數到西頭,再從南頭,數到北頭,有的想不起來了,就遺憾地跳過去……他又回到了故鄉,臉上有了笑容,這是他一天來第一次開心地笑。
天已經上了黑影,地上已經全白。在一個路口,他看到地上的火苗。兩個人蹲在地上燒紙錢。從旁邊走過去,他看到火苗映紅了兩張臉,一張臉是個孩子,另一張臉是悲戚的中年婦女,留著短發。她還在嘴里念叨著什么。這是祭奠自己的親人,親人多是在這個地方出了車禍。
他的大舅在十年前,騎著摩托車帶著大妗子,被一個酒駕司機撞飛。大舅當場死亡,大妗子住院三個多月。他回家給大舅出殯,在大舅出事的路口,那攤干了的血跡,還在。他在血跡前,站了好久。他也該到那攤血跡前,給大舅發點紙錢的。每年回家,都要給大妗子點錢,錢不多,只是表一表心意。
原來他大舅家村東的國道窄,路兩旁是防風林,林外接著是果園,那條國道,事實上是從樹林中穿過的。他小時候,跟著姥娘去摟過草,那時候,也沒聽到有什么車禍。現在大路拓寬了,樹全部砍伐了,是光禿禿的大路了。
小舅家的表弟,打工回家,在路上被撞倒,剛剛出院。有一天,小舅從鎮上打工回來,小妗子嘟囔著趕緊開上拖拉機去把坡里的豆子拉回來,小舅一開始不愿意,但是拗不過,就開上車去了,小妗子坐在拖拉機車斗子里。結果被后面上來的拖掛貨車撞到了溝里。小表弟竟然先打電話給他,他又打電話給家里人,送到醫院搶救,小妗子搶救了五天,不行了,小舅還昏迷不醒。先給小妗子辦喪事,要火化,但是交通事故沒處理,治療費又沒有,醫院不讓拉遺體。他又找市衛生局,又找縣里醫院領導,總算把遺體拉出火化了。他還有一大堆的事情要干,電視臺安排的采訪任務一個接一個。他只能抽空打電話問問。小舅終于保住了命,出院了。接著是交警處理。處理完,小舅又整天打電話,說是你小妗子的賠償費我沒見,你得給我問問。他頭就大了。每天幾個電話,弄得他發火也不是,不發火也不是。后來,見了小舅的電話,就不接了。可是,有一次,來了個陌生電話,接起來,竟然是小舅,上來就被訓了一頓。他實在沒辦法了。他說,小舅啊,我還有好多的事要干,不光咱自己的事。再說,賠償費是你和表弟之間的事,我怎么好摻和。聽著小舅發完火,他心里難受,又不能對別人說,自己在家拿出酒,竟然喝醉了。
誰都可以指使我,我倒不如當初在家種地的好。他恨恨地在地上吐了口痰。可是,這些沒權沒勢的親戚,不找你又去找誰呢?
跺跺腳上的雪,他來到吉祥酒館門前,屋里的燈映到外面,照得雪都有點兒橘黃色。他敲開門,這是夫妻店,夫妻倆在忙活。這夫妻倆,丈夫叫吉祥,跟他是老鄉,都是景芝鎮的,所以他常來。小孩子在飯桌上做作業,皺著眉頭,咬著鉛筆桿,腳還在玩一個白白的小球。煤球爐子上坐著水壺,正吱吱響著。
他問,還營業嗎?
吉祥說,不營業,咱也得喝啊。
不一會兒,端上一個芹菜炒肉絲,一個拌木耳,一盤炒花生。他跟掌柜的就喝了起來。妻子則在床上剪窗花,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
你說,咱那會兒,過年,一大幫孩子在胡同里,多熱鬧。現在一個孩子,孤孤單單的,還要做作業。
誰說不是?在雪地里跑啊,跑啊,放鞭炮;那時,是窮點,沒有好吃的,好穿的,可是樂呵啊。
女人說,過年,俺那會兒就盼著有個花褂子,一年盼一個。
煤球爐上的水撲啦一聲,水開了,女人放下剪子去倒水。一邊倒,一邊用指頭戳兒子,瞪著個眼,你倒是做啊,老是咬鉛筆頭。
景哥,怎么不回家呀?又不是沒車。
唉,領導讓加班。
加什么班?都過年了。
還要值班呢。
景哥,我也不是不想回去,可是回去,愁得慌。你說,出門在外,我們兩家的親戚,就招架不了。哪家走不到都不行,每家你至少也得二百塊錢吧。我一年才掙多少?去年我回家,每家都走到了,花了五千多塊啊。可是,二大爺家我姐姐病了,我沒去,二大爺就說話給我母親聽,孩子在濟南熬好了,把自己的姐姐都忘了。你說說,你說說。我在濟南開個酒館,一年滿打滿算,掙不到五萬塊錢。孩子上學,一把就是一萬。
女人說,不回了,不回了,回去光生氣了。原來,俺哥哥的孩子,我都是給磕頭錢,一人一百。給了好多年,現在都二十歲了,上大學了,就沒給。你猜怎么著,臉一下子就拉下來,像個驢臉啊!俺的錢也不像雪是天上飄下來的。不回去了,堅決不回去了。如今的人,認錢不認人 。
他端起酒杯,一飲而盡,喊道,孩子,過來!
孩子吃得胖胖的,像個小墩子,聽到喊叫,放下鉛筆,跑過來說,大爺你好。
嘴還怪甜的,來,拿著。這是磕頭錢。他說。
吉祥說,景哥你客氣了。還不快給你大爺磕頭。孩子兩個手指頭捏著一百塊錢,趴到地上就真磕了一個。額頭上沾著了煤灰,像一個黑痣。
“春晚”開始了,還喝?女人提醒。
喝!“春晚”代替不了喝酒。
于是繼續喝。花生米吃完了。吉祥又喊,拿火腿腸來。女人嘟囔著,從冰箱里拿出兩根火腿腸。吉祥又喊,再拿點辣絲子。女人哼一聲,進了屋。吉祥大喊,怎么,還反了你了。給我拿!
他說,老弟啊,算了,咱喝這些就行了。我也要去值班了。
值什么班?我還不知道你啊,你是怕回老家。
吉祥真的喝醉了,站起來,趔趄著到冰箱那兒去,我這里還有炸魚呢,還有雞腐丸子呢。說著就往外端。女人一個箭步沖出來,大吼著,吉祥你別不識好歹,你給我放回去,放回去。吉祥偏不,端著魚就往外走,還伸口咬掉了炸魚的尾巴。女人就奪那盤子,吉祥就往后撤,手不穩,盤子掉到爐灰里。
女人就嚶嚶地哭著到爐灰里去扒拉魚,一邊哭一邊說,景哥,不怕你笑話,這魚是準備給工商所的老王的,他下午來說,俺這里魚炸得好,就定下了。他說,我明白。
吉祥說,什么鳥工商所所長,不管他。咱就是要吃。
小夫妻繼續在拌嘴。他喊,結賬。吉祥說,結什么賬,算我請客,景哥。
女人不說話,眼睛瞪著吉祥。
他拿出五百塊錢,放在飯桌上。
拍拍吉祥的肩膀,景之說,龍年吉祥啊!我再拿瓶景陽春。走了。好好過年啊。
吉祥往外追,讓女人一把拽住,并捎帶著剜了一眼。女人的聲音帶著笑,景哥,您慢點走啊。
他提著酒,在雪地里晃蕩,漫天的白。所有的垃圾都被蓋住了,干干凈凈。他拐上護城河橋,然后來到邊上的一個工地,他是要找老趙頭。記者搞“走轉改”活動,他就采訪了老趙頭,二人也成了忘年交。晚上散步,他愛到老趙頭這里拉呱。老趙頭死了老伴,想再找一個,結果兒女都不讓,一氣之下,到濟南打工,給人家工地上看大門,一月一千五百塊。
老趙頭的門開著,正往外冒煙。他趕緊過去,一看他歪在地鋪上抽煙,抽著抽著睡著了,煙頭燒著了被子。他幫老趙頭把被子鋪到地上,用濕毛巾去擦那著了的地方。老趙頭咳咳咳地咳嗽著,吐出一口濃痰。
過個年把自己火葬了,那可成笑話了。老趙頭說。
他剛坐到馬扎上,踩到了一只貓的尾巴,貓大叫一聲。這時,他看到老趙頭這間簡易房里有好幾只貓的眼睛,都閃著綠光。老趙頭說,別怕,是些流浪貓,我平時喂它們,它們就都來了。他朝貓們招招手,這些貓都圍攏過來,圍成一個圈,他和老趙頭被圍在了圈里面。景之說,大爺你把貓們訓練得不錯啊。
老趙頭說,給它們吃,它們就聽你的。不聽,就不給它,餓著它,就跟人一樣,給誰干活,就聽誰的。
他們開始喝酒。他把酒放在地鋪上。老趙頭不知從哪里還弄了塊驢肉,用刀子隨便劃拉開。簡易棚旮旯里還有半蛇皮袋子花生,生的,還帶著皮,皮上沾著土。老趙頭說,這是閨女讓外甥年前捎來的。
老趙頭說,花生沾著老家的土,我覺得才夠味;隨便從外面買的花生,我吃著沒有滋味。老趙頭摩挲著那飽滿的花生,說,我讓你猜個謎語吧:麻屋子,紅帳子,里頭坐著個白胖子。
他說,這個謎語,我奶奶教過我。
唉,這個謎語也是我奶奶教的,是過年的晚上,剪完窗花后教的。
老趙頭繼續用青筋突出、粗糙的長手指搓著花生的麻子皮,搓下的干土一點點到了手心,他一仰脖子,把那土送到嘴里去,就跟吃藥一樣,還端起酒杯,用一口酒送了下去。可能是這口酒喝大了,他的眼里竟然涌出了淚。
雪在下著,一老一少默默地喝著酒,喝一口,就剝一個生花生吃,喝一口,就再剝一個。他們都沒去吃那驢肉,驢肉在燈光下,像一塊泥巴。他們其實也成了泥巴。爛醉如泥,是真正的雪夜泥醉。
門外,鞭炮聲開始炸響,整座城市炮火連天,煙火彌漫。
責任編輯 李春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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