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成大《重九泛石湖記》原文,注釋,譯文,賞析
范成大:重九泛石湖記
范成大
淳熙已亥重九,與客自閶門泛舟,徑橫塘。宿霧一白,垂欲雨。至彩云橋,氛翳豁然。晴日滿空,風景閑美,無不與人意。會四郊刈熟、露積如繚垣。田家婦子著新衣,略有節物。掛帆溯越來溪,源收淵澄,如行波璃地上。菱華雖瘦,尚可采。
檥棹石湖,扣紫荊,坐千巖觀下。菊之叢中,大金錢一種,已爛熳濃香。正午,薰入酒杯,不待轟飲,已有醉意。其傍丹桂二畝,皆盛開,多欒枝,芳氣尤不可耐。攜壺度石梁,登姑蘇后臺,躋攀勇往,謝去巾輿筇杖。石稜草滑,皆若飛步。山頂正平,有拗堂蘚石可列坐,相傳為吳故宮閑臺別館所在。其前湖光接松陵,獨見孤塔之尖,尖少北,點墨一螺為崑山。其后,西山競秀,縈青叢碧,與洞庭、林屋相賓。大約目力逾百里,具登高臨遠之勝。
始,余使虜,是日過燕山館,嘗賦《水調》云:“萬里漢家使”,后每自和。桂林云:“萬里漢都護”,成都云:“萬里橋邊客。”明年徘徊藥市,頗嘆倦游,不復再賦,但有詩云:“年來厭把三邊酒,此去休哦萬里詞。”今年幸甚,獲歸故國,偕鄰曲二三子酬酢佳節于鄉山之上,乃用舊韻,句云:“萬里吳船泊,歸訪菊蘺秋”。
石湖是太湖的一處內灣,在蘇州西南上方山下。相傳春秋時范蠡退隱時即由此入五湖。周必大《范公成大神道碑》說:“石湖在平江(今江蘇蘇州市)盤門西南十里,蓋太湖之派,范蠡所從入五湖者。始吳(王)夫差筑姑蘇前后臺,相距半里,為城三重,宴游忘歸。其前有溪,今號越來溪,勾踐由此攻吳,瀕溪筑城,與吳人夾水相持,遺址儼然。”范成大《吳郡志》說:“越來溪在越城東南,與石湖通,溪流貫行春及越溪二橋以入橫塘,清澈可鑒。”
讀了這兩段文字,有助于我們對范成大所泛“石湖”的了解。原來,吳國建都,勾踐筑城,歷史在這里演出了一幕幕“春秋”壯劇,令人驚心動魄,遐想聯翩,在縱覽“湖山勝絕”的同時,可以使生命獲得時空的美感,看到短暫與永恒這個偉大沖突的辯證統一。個人的出與處又何足道!
總之,美的東西既不是孤立的存在,也不是孤立的發現,要領略作者筆下石湖的美,對文中所點染的古跡名勝是不可忽略的。“石湖”如果僅僅是石湖,那不過是一個地名或“水”的空洞概念而已。所以作者對石湖的描寫只有幾句話:“源收淵澄,如行波璃(玻璃)地上;菱華雖瘦,尚可采。”相反,對駛向石湖的沿途所經,所見所感,以及“檥棹”(舍舟)上岸,醉飲桂、菊酒,登高遠眺等等,卻寫得頗為詳細。然而這一切都不是石湖絕對的本體。
最后,追述往昔幾個重九的情景,或遠使“三邊”(即文中所謂燕館、桂林、成都)或因病來往于成都藥市,而“今年幸甚,獲歸故國,偕鄰曲二三子酬酢重九佳節于鄉山之上”,相比之下,深感家山的親切溫馨。因為,“淳熙己亥”(1179)這一年,作者為言官論劾,落職還鄉。“萬里吳船泊,歸訪菊蘺秋”。往事如煙,歸宿永在,既已還歸故里蘇州,記憶里的一切都化作一首豁達的詩在重陽佳節中彌散。
范成大還寫過一篇《中秋泛石湖記》,全文除了同游姓名錄,近一百字都集中寫石湖之美,但意境比起這篇文章來總覺要遜色得多,這就因為“美是生活”(車爾尼雪夫斯基),“美是關系”(狄德羅),美在與人和自然的生動聯系中獲得生命和光彩。
范成大是很喜愛石湖的,他不僅在此構筑石湖別墅并以“石湖”為號,石湖與他化為一體了。他曾經贊美說:“凡游吳中而不至石湖……則與未游無異”(《重修行春橋記》)。然而讀《重九泛石湖記》,如果我們反其道而假設之,有石湖而不泛,泛而不游,游而不登高臨遠,登高臨遠而不在這一年一度的重九佳節,在佳節中而無所遐想和感觸,那末就不能使石湖顯現出超越其自身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