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齋志異胭脂原文及翻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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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齋志異胭脂原文及翻譯

原文

東昌卞氏,業牛醫者,有女小字胭脂,才姿惠麗。父寶愛之,欲占鳳于清門,而世族鄙其寒賤,不屑締盟,所以及笄未字。對戶龐姓之妻王氏,佻脫善謔,女閨中談友也。一日送至門,見一少年過,白服裙帽,豐采甚都。女意動,秋波縈轉之。少年俯首趨去。去既遠,女猶凝眺。王窺其意,戲謂曰:“以娘子才貌,得配若人,庶可無憾。”女暈紅上頰,脈脈不作一語。王問:“識得此郎否?”女曰:“不識?!痹唬骸按四舷锒跣悴徘秭?,故孝廉之子。妾向與同里,故識之,世間男子無其溫婉。近以妻服未闋,故衣素。娘子如有意,當寄語使委冰焉?!迸疅o語,王笑而去。

數日無耗,女疑王氏未往,又疑宦裔不肯俯就。邑邑徘徊,漸廢飲食;縈念頗苦,寢疾惙頓。王氏適來省視,研詰病由。女曰:“自亦不知。但爾日別后,漸覺不快,延命假息,朝暮人也?!蓖跣≌Z曰:“我家男子負販未歸,尚無人致聲鄂郎。芳體違和,莫非為此?”女赪顏良久。王戲曰:“果為此,病已至是,尚何顧忌?先令其夜來一聚,彼豈不肯可?”女嘆氣曰:“事至此,已不能羞。若渠不嫌寒賤,即遣冰來,病當愈;若私約,則斷斷不可!”王頷之而去。

王幼時與鄰生宿介通,既嫁,宿偵夫他出,輒尋舊好。是夜宿適來,因述女言為笑,戲囑致意鄂生。宿久知女美,聞之竊喜其有機可乘。欲與婦謀,又恐其妒,乃假無心之詞,問女家閨闥甚悉。次夜逾垣入,直達女所,以指叩窗。女問:“誰何?”答曰:“鄂生。”女曰:“妾所以念君者,為百年,不為一夕。郎果愛妾,但當速遣冰人;若言私合,不敢從命。”宿姑諾之,苦求一握玉腕為信。女不忍過拒,力疾啟扉。宿遽入,抱求歡。女無力撐拒,仆地上,氣息不續。宿急曳之。女曰:“何來惡少,必非鄂郎;果是鄂郎,其人溫馴,知妾病由,當相憐恤,何遂狂暴若此!若復爾爾,便當鳴呼,品行虧損,兩無所益!”宿恐假跡敗露,不敢復強,但請后會。女以親迎為期。宿以為遠,又請。女厭糾纏,約待病愈。宿求信物,女不許;宿捉足解繡履而出。女呼之返,曰:“身已許君,復何吝惜?但恐‘畫虎成狗’,致貽污謗。今褻物已入君手,料不可反。君如負心,但有一死!”宿既出,又投宿王所。既臥,心不忘履,陰摸衣袂,竟已烏有。急起篝燈,振衣冥索。詰王,不應。疑其藏匿,婦故笑以疑之。宿不能隱,實以情告。言已遍燭門外,竟不可得。懊恨歸寢,猶意深夜無人,遺落當猶在途也。早起尋,亦復杳然。

先是巷中有毛大者,游手無籍。嘗挑王氏不得,知宿與洽,思掩執以脅之。是夜過其門,推之未扁,潛入。方至窗下,踏一物軟若絮縮,拾視,則巾裹女舄。伏聽之,聞宿自述甚悉,喜極,抽息而出。逾數夕,越墻入女家,門戶不悉,誤詣翁舍。翁窺窗見男子,察其音跡,知為女來。大怒,操刀直出。毛大駭,反走。方欲攀垣,而卞追已近,急無所逃,反身奪刃;媼起大呼,毛不得脫,因而殺翁。女稍痊,聞喧始起。共燭之,翁腦裂不能言,俄頃已絕。于墻下得繡履,媼視之,胭脂物也。逼女,女哭而實告之;不忍貽累王氏,言鄂生之自至而已。天明訟于邑。

官拘鄂。鄂為人謹訥,年十九歲,見人羞澀如童子。被執駭絕。上堂不能置詞,惟有戰栗。宰益信其情實,橫加梏械。生不堪痛楚,遂誣服。及解郡,敲撲如邑。生冤氣填塞,每欲與女面質;及相見,女輒詬詈,遂結舌不能自伸,由是論死。經數官復訊無異。

后委濟南府復審。時吳公南岱守濟南,一見鄂生,疑其不類殺人者,陰使人從容私問之,俾盡得其詞。公以是益知鄂生冤。籌思數日始鞫之。先問胭脂:“訂約后有知者否?”曰:“無之。”“遇鄂生時別有人否?”亦曰:“無之?!蹦藛旧?,溫語慰問。生曰:“曾過其門,但見舊鄰婦王氏同一少女出,某即趨避,過此并無一言?!眳枪撑唬骸斑m言側無他人,何以有鄰婦也?”欲刑之。女懼曰:“雖有王氏,與彼實無關涉?!惫T質,命拘王氏。拘到,禁不與女通,立刻出審,便問王:“殺人者誰?”王曰:“不知。”公詐之曰:“胭脂供殺卞某汝悉知之,何得不招?”婦呼曰:“冤哉!淫婢自思男子,我雖有媒合之言,特戲之耳。彼自引奸夫入院,我何知焉!”公細詰之,始述其前后相戲之詞。公呼女上,怒曰:“汝言彼不知情,今何以自供撮合哉?”女流涕曰:“自己不肖,致父慘死,訟結不知何年,又累他人,誠不忍耳?!惫珕柾跏希骸凹葢蚝?,曾語何人?”王供:“無之?!惫唬骸胺蚱拊诖矐獰o不言者,何得云無?”王曰:“丈夫久客未歸?!惫唬骸半m然,凡戲人者,皆笑人之愚,以炫已之慧,更不向一人言,將誰欺?”命梏十指。婦不得已,實供:“曾與宿言?!惫谑轻尪蹙兴?。宿至,自供:“不知?!惫唬骸八藜苏弑胤橇际?”嚴械之。宿供曰:“賺女是真。自失履后,未敢復往,殺人實不知情。”公曰:“逾墻者何所不至!”又械之。宿不任凌藉,遂亦誣承。招成報上,咸稱吳公之神。鐵案如山,宿遂延頸以待秋決矣。然宿雖放縱無行,實亦東國名士。聞學使施公愚山賢能稱最,且又憐才恤士,宿因以一詞控其冤枉,語言愴惻。公乃討其招供,反復凝思之,拍案曰:“此生冤也!”遂請于院、司,移案再鞫。問宿生:“鞋遺何所?”供曰:“忘之。但叩婦門時,猶在袖中?!鞭D詰王氏:“宿介之外,奸夫有幾?”供言:“無有?!惫唬骸耙鶍D豈得專私一人?”又供曰:“身與宿介稚齒交合,故未能謝絕;后非無見挑者,身實未敢相從?!币蚴怪钙涮粽?,供云:“同里毛大,屢挑屢拒之矣?!惫唬骸昂魏鲐懓兹绱?”命搒之。婦頓首出血,力辨無有,乃釋之。又詰:“汝夫遠出,寧無有托故而來者?”曰:“有之。某甲、某乙,皆以借貸饋贈,曾一二次入小人家。”

蓋甲、乙皆巷中游蕩之子,有心于婦而未發者也。公悉籍其名,并拘之。既齊,公赴城隍廟,使盡伏案前。訊曰:“曩夢神告,殺人者不出汝等四五人中。今對神明,不得有妄言。如肯自首,尚可原宥;虛者廉得無赦!”同聲言無殺人之事。公以三木置地,將并夾之。括發裸身,齊鳴冤苦。公命釋之,謂曰:“既不自招,當使鬼神指之。”使人以氈褥悉障殿窗,令無少隙;袒諸囚背,驅入暗中,始投盆水,一一命自盥訖;系諸壁下,戒令“面壁勿動,殺人者當有神書其背”。少間,喚出驗視,指毛曰:“此真殺人賊也!”蓋公先使人以灰涂壁,又以煙煤濯其手:殺人者恐神來書,故匿背于壁而有灰色;臨出以手護背,而有煙色也。公固疑是毛,至此益信。施以毒刑,盡吐其實。判曰:

“宿介:蹈盆成括殺身之道,成登徒子好色之名。只緣兩小無猜,遂野鶩如家雞之戀;為因一言有漏,致得隴興望蜀之心。將仲子而逾園墻,便如鳥墮;冒劉郎而至洞口,竟賺門開。感帨驚尨,鼠有皮胡若此?攀花折樹,士無行其謂何!幸而聽病燕之嬌啼,猶為玉惜;憐弱柳之憔悴,未似鶯狂。而釋幺鳳于羅中,尚有文人之意;乃劫香盟于襪底,寧非無賴之尤:蝴蝶過墻,隔窗有耳;蓮花瓣卸,墮地無蹤。假中之假以生,冤外之冤誰信?天降禍起,酷械至于垂亡;自作孽盈,斷頭幾于不續。彼逾墻鉆隙,固有玷夫儒冠;而僵李代桃,誠難消其冤氣。是宜稍寬笞撲,折其已受之慘;姑降青衣,開彼自新之路。

若毛大者:刁猾無籍,市井兇徒。被鄰女之投梭,淫心不死;伺狂童之入巷,賊智忽生。開戶迎風,喜得履張生之跡;求漿值酒,妄思偷韓掾之香。何意魄奪自天,魂攝于鬼。浪乘槎木,直入廣寒之宮;徑泛漁舟,錯認桃源之路。遂使情火息焰,欲海生波。刀橫直前,投鼠無他顧之意;寇窮安往,急兔起反噬之心。越壁入人家,止期張有冠而李借;奪兵遺繡履,遂教魚脫網而鴻罹。風流道乃生此惡魔,溫柔鄉何有此鬼蜮哉!即斷首領,以快人心。

胭脂;身猶未字,歲已及笄。以月殿之仙人,自應有郎似玉;原霓裳之舊隊,何愁貯屋無金?而乃感關睢而念好逑,竟繞春婆之夢;怨摽梅而思吉士,遂離倩女之魂。為因一線纏縈,致使群魔交至。爭婦女之顏色,恐失‘胭脂’;惹鷙鳥之紛飛,并托‘秋隼’。蓮鉤摘去,難保一瓣之香;鐵限敲來,幾破連城之玉。嵌紅豆于骰子,相思骨竟作厲階;喪喬木于斧斤,可憎才真成禍水!葳蕤自守,幸白壁之無瑕;縲紲苦爭,喜錦衾之可覆。嘉其入門之拒,猶潔白之情人;遂其擲果之心,亦風流之雅事。仰彼邑令,作爾冰人?!卑讣冉Y,遐邇傳頌焉。

自吳公鞫后,女始知鄂生冤。堂下相遇,靦然含涕,似有痛惜之詞,而未可言也。生感其眷戀之情,愛慕殊切;而又念其出身微賤,日登公堂,為千人所窺指,恐娶之為人姍笑,日夜縈回,無以自主。判牒既下,意始安貼。邑宰為之委禽,送鼓吹焉。

異史氏曰:“甚哉!聽訟之不可以不慎也!縱能知李代為冤,誰復思桃僵亦屈?然事雖暗昧,必有其間,要非審思研察,不能得也。嗚呼!人皆服哲人之折獄明,而不知良工之用心苦矣。世之居民上者,棋局消日,綢被放衙,下情民艱,更不肯一勞方寸。至鼓動衙開,巍然坐堂上,彼嘵嘵者直以桎梏靖之,何怪覆盆之下多沉冤哉!”

愚山先生吾師也。方見知時,余猶童子。竊見其獎進士子,拳拳如恐不盡;小有冤抑,必委曲呵護之,曾不肯作威學校,以媚權要。真宣圣之護法,不止一代宗匠,衡文無屈士已也。而愛才如命,尤非后世學使虛應故事者所及。嘗有名士入場,作“寶藏興焉”文,誤記“水下”;錄畢而后悟之,料無不黜之理。因作詞文后云:“寶藏在山間,誤認卻在水邊。山頭蓋起水晶殿。瑚長峰尖,珠結樹顛。這一回崖中跌死撐船漢!告蒼天:留點蒂兒,好與友朋看?!毕壬喍椭唬骸皩毑貙⑸娇?,忽然見在水涯。樵夫漫說漁翁話。題目雖差,文字卻佳,怎肯放在他人下。嘗見他,登高怕險;那曾見,會水淹殺?”此亦風雅之一斑,憐才之一事也。

翻譯

東昌府姓卞的牛醫,有個女兒,小名叫胭脂。胭脂聰明又美麗。她父親很疼愛她,想把她許配給書香門第,但是那些名門望族卻嫌卞家出身低賤,不肯和他家結親。因此,胭脂已長大成人,還沒有許給人家。卞家對門厐家,他的妻子王氏,性格輕浮愛開玩笑,是胭脂閨房里閑聊的朋友。有一天,胭脂送王氏到門口,看見一個小伙子從門前走過,白衣白帽,很有豐采。胭脂見了,動了心,美麗的眼睛盯住了看他。小伙子低下頭,急急走了過去。他走遠了,胭脂還是望著他的背影。王氏看出她的心思,開玩笑說:“象姑娘這樣的聰明美貌,如果配上這個人,那才稱心呢。”胭脂兩頰漲紅了,羞羞答答不說一句。王氏問:“你認識這個小伙子嗎?”胭脂說:“不認識?!蓖跏险f:“他是南巷的秀才,叫鄂秋隼,父親是舉人,已經死了。我從前和他家是鄰居,所以認識他?,F在身上穿著白衣服,因為他妻子死了還沒脫孝。姑娘如果有心,我去帶信,叫他找媒人來說親?!彪僦徊婚_口,王氏笑著走了。

過了好幾天,得不到王氏的音訊,胭脂疑心王氏沒有空閑到鄂秋隼那里去,又疑心人家做官的后代不肯俯就,想來想去,悒悒不樂,思想里丟不開那個人,非??鄲?,漸漸地不想吃東西,病倒在床,神情疲困。正好王氏來看望她,見她病成這樣,就追問她得病的根由。她回答說:“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從那天和你分別以后,就覺得悶悶不樂,生成了這病,現在是拖延時間,早晚保不住性命了?!蓖跏系吐曊f:“我的男人出門做買賣沒有回來,所以沒有人去帶信紿鄂秀才,你生病,不是為了這件事?”胭脂紅著臉,好久不開口。王氏開玩笑說:“如果真為這件事,你都病成這樣,還有什么顧忌的?先叫他夜里來一次聚一聚,難道他會不肯?”胭脂嘆口氣說:“事情到這個地步,已經顧不上羞恥了。只要他不嫌我家低賤,馬上派媒人來,我的病自會好;如果偷偷約會,那萬萬不可以!”王氏點點頭,就走了。

王氏在年輕時就和鄰居的書生宿介有私情。出嫁以后,宿介一打聽到她男人出門到外地,就要來和她敘舊交情。這天夜里,正好宿介來,王氏就把胭脂說的當作笑話講給他聽,還開玩笑地叫他轉告給鄂秋隼。宿介向來知道胭脂長得俊俏,聽見了心中暗喜,認為有機可乘。本想和王氏商量,又怕她吃醋。他就假當無心,用話打聽胭脂家里房屋路徑,問得很清楚。第二天夜里,宿介翻墻進入卞家,直到胭脂臥室外面,用手指敲窗。胭脂問:“是誰?”宿介回答:“我是鄂秋隼?!彪僦f:“我想念你,為的是終身,不為一夜。你如果真心愛我,只應該早些請媒人來我家,如果說要私下里不正經,我不敢同意?!彼藿榧傺b答應,苦苦要求握一握她的手作為定約。胭脂不忍心拒絕他,勉強起床開房門。宿介急忙進門,就抱住了她要求相愛。胭脂沒有力氣抗拒,跌在地上,上氣不接下氣。宿介馬上拉她起來。胭脂說:“你是哪兒來的壞坯子,一定不是鄂秀才。如果是鄂秀才,他是溫柔文靜的人,知道了我生病的根由,一定會愛憐體恤我,哪會這樣粗暴的!你若是再這樣,我就要喊叫,結果壞了品行,我和你都沒有好處!” 宿介恐怕自己冒名頂替被識破,不敢再勉強,只是要求約定下次再會面的日期。她約定到結親那一天。宿介說,那太久了,再請她說個日子。她討厭他糾纏不清,就約定等她病好以后。宿介要她給個憑證,胭脂不肯。宿介就捉住她的腳,脫下她一只繡花鞋出房門。胭脂叫他回來,對他說:“我已經把身體許給你了,還有什么舍不得的。只是恐怕事情弄僵,給人講壞話?,F在,繡花鞋已經到你手里,料想你是不肯還我的。你將來如果變心,我只有一條死路!” 宿介從卞家出來,又到王氏那里去過夜。睡下以后,心里還想著那鞋子,暗地里摸摸衣袖里,鞋子竟不見了。馬上起來點燈,抖衣服搜尋。他問王氏拿沒拿他的東西,王氏不睬他,就疑心王氏把鞋藏了。王氏見他急成這樣,故意笑他讓他疑心,逗他講明白。宿介知道隱瞞不住,就把實情都說給她聽。講完,就打著燈籠在門外各處找,還是找不到。他心中懊惱,只得回房睡覺,私想幸而深夜沒有人看見,那只鞋掉了,一定還在路上。一清早起來出門去找,到底沒有找到。

先前,街坊上有個叫毛大的,游手好閑,沒有職業,曾經勾引過王氏,沒有得手。他知道宿介和王氏私通,總想捉住他們來脅迫王氏。這一天夜里,毛大走過王氏門口,推推門,門沒有閂上,他就偷偷走進去。剛到窗外,腳下踏到一樣東西,軟綿綿的。抬起來一看,是汗巾包著的一只女鞋。他伏在窗下偷聽,聽到宿介講拿到這鞋前后經過,聽得很清楚。他高興極了,就抽身出來。過了幾夜,毛大夜里爬墻進入到胭脂家。因為不熟悉門戶,錯撞到卞老漢屋里。老漢向窗外張望,看見一個男人,看他那副樣子,知道是為他女兒而來的。老漢滿心忿怒,拿起把刀趕出來。毛大一見,大吃一驚,反身就逃。剛要爬上墻,卞老漢已經追到,毛大急得無處可逃,回過身來把老漢手里的刀奪過來。胭脂的娘也起來了,高聲喊叫。毛大逃不脫,就用刀殺死了老漢,翻墻走了。胭脂的病已經好了一些,聽見鬧聲,才爬起床出來。娘和女兒一起打了燈籠一照,只見老漢頭腦開裂,已經說不出話來,一會兒就斷氣了。在墻腳根拾到一只繡花鞋,一看,是胭脂的鞋。老太就逼問女兒說是怎么回事,胭脂哭著把過去的事告訴了娘,但是不忍心連累王氏,只說是鄂秋隼自己上門來的。

天亮之后,告到縣里??h官派人拘捕鄂秋隼到案。鄂秋隼為人拘謹,不會講話,年紀十九歲了,看到生人又羞又怯象個大姑娘,被捕后嚇得了不得,上公堂,不知說什么好,只會發抖??h官看他這樣,格外相信他殺人是實,對他用重刑。這個書生受不了刑罰痛苦,就這樣屈打成招。犯人解到府里,審堂時又象縣里一樣,嚴刑拷打。鄂秋隼冤氣沖天,每次—土堂,想要和胭脂當面對質,到碰面時,胭脂總是大罵,罵得他不敢說話,有口難分,這樣,就被判處死刑,官司一次次復審,經過了好幾個官員的手,大家認為判決沒有錯。

此后,這公案交給濟南府復審。當時,濟南太守是吳南岱。他一見鄂秋隼,不象個殺人兇犯,心里疑惑。他就私下叫人慢慢地問他,讓他說出全部經過。聽到這些話以后,吳太守更相信這鄂秋隼是冤枉的。他考慮了好幾天,才開庭審問。先問胭脂:“那天夜里你和鄂秋隼訂約以后,有人知道這件事嗎?”胭脂回答:“沒有人知道?!薄伴_頭那天你看到鄂秋隼走過家門時,你旁邊有人嗎?”回答也是:“沒有人。”又叫鄂秋隼上堂,先用好話安慰他,叫他好好講。鄂秋隼說:“那天走過她家門口,只見我舊鄰居王氏和一個少女出來,我就急忙走開了,并沒有和她說一句話?!眳翘鼐秃浅怆僦骸皠偛拍阏f旁邊沒有人,怎么出來個舊鄰居王氏呢?”立刻要對她用刑。胭脂害怕了,就說:“是有個王氏在旁,但是,事情和她無關?!?吳太守退堂,下命令拘捕王氏。幾天之后,王氏拘到。太守不讓王氏和胭脂見面說話,立刻升堂審問。他問王氏:“殺人兇手是誰?”王氏回答:“不知道。”太守騙她:“胭脂已經招供,說殺死卞老漢的事,你全部知道,你怎么還不招!”那婦人大叫起來,“冤枉啊!那丫頭自己想男人,我雖然說了做媒的話,不過是開玩笑罷了。她自己讓奸夫進門,我怎么知道!”太守再細細審問,王氏才講出前前后后開玩笑講過的話。太守又叫胭脂上堂,怒沖沖問:“你說王氏不知情,現在她怎么自供說為你做媒啊?”胭脂哭著說:“自己不長進,讓老父慘死,官司結案不知要到哪一年,去連累別人,心中不忍啊!”太守問王氏:“你對胭脂說了玩笑話之后,曾經告訴過誰?”王氏供:“沒對誰說過?!碧匕l怒說:“夫妻在床上,什么話都會講,怎么說沒有對人講過?”王氏供:“我男人出門在外,長久不在家了?!碧卣f:“凡是戲弄別人的,都笑別人愚笨,來夸耀自己聰明,你說沒對一個人講過,騙誰?”下令夾她十個指頭。王氏沒法,只得供出:“曾經和宿介講過。”于是太守下令釋放鄂秋隼,拘捕宿介。宿介拘到,在審問中,他供:“殺人的事,不知情。”吳太守說:“和下流女人一起睡覺的決不會是好人!”用大刑拷問。宿介就供出:“騙胭脂,是事實,但是繡花鞋丟失以后,就不敢再去了。殺死人,實在不知情?!碧卣f:“翻墻頭的人,什么事干不出來!”再用刑。宿介熬不住刑,只得招供殺了人??诠┥蠄螅瑳]有人不稱贊吳太守精明能辦案。鐵案如山,宿介只等秋后伸頸處決了。但是那宿介雖然行為不檢點,倒是個山東才子。他聽說學使施愚山的才能是人人稱頌的,又愛護有才能的人,他就寫了狀子,托人呈送給學使,說他是冤枉的。狀子上詞句沉痛悲慘。施學使把這案子的招供材料調來,反復閱讀研究。他拍了桌子說:“這個書生真是冤枉的!”他就商請撫臺、臬臺,把這案子移給他再審。他問宿介:“那繡花鞋掉在哪里?”宿介供:“忘記了,但我敲王氏門的時候,還在袖子里。”學使回頭問主氏:“除了宿介,你還有幾個奸夫?”王氏供說:“沒有?!睂W使說:“淫亂的婦人,哪會只姘一個?”王氏又供:“自己和宿介,年輕時就來往,所以不能拒絕他。以后不是沒有想勾引我的,但是我實在不敢順從他們?!币赋龉匆氖悄膸讉€人,她說:“同街坊的毛大,曾經幾次來勾引,我幾次都拒絕他的?!睂W使說:“怎么會忽然清白起來了?”叫人用鞭子打。那女人趴在地下只管磕頭,額上全是血,竭力分辯是沒有另外的奸夫,才不追問了。又問她:“你男人遠出外地,難道沒有借口什么事到你處來的人?”王氏說:“那是有的,某甲、某乙,都因為要借錢給我,送東西給我,曾經來過一二次。”

那某甲某乙都是街上的二流子,都是對這女人有意,還沒有做出什么來的。學使把他們的名字也都記下,下令把這幾人全都拘捕,聽候審問。人犯全部傳到之后,施學使帶了人犯到城隍廟,叫他們都跪伏在香案前面,對他們說:“前幾天我夢見城隍菩薩,他告訴我,殺人犯就在你們四五個人之中?,F在你們面對城隍,不要說假話,如果能自首,可以寬大量刑;如果說假話,查出來就法不輕饒!”幾個人異口同聲,都說沒有殺過人。學使下令把刑具搬來放在地上,叫人把人犯頭發扎起,衣服脫去,準備用刑。他們齊聲叫冤枉。學使就叫人把刑具撤去,對他們說:“既然你們不肯招認,那就要請菩薩來把兇手指出來!” 他叫人用毛氈被褥把大殿的窗戶全部遮住,不讓漏一點光線。把人犯的背都袒露著,趕到暗室里,給他們一盆水,叫他們先洗洗手,分別用繩子拴在墻下,命令他們:“面對墻壁站好,不準動。殺人兇手,城隍菩薩會在他背上寫字的?!标P了一會兒,把他們叫出來,查看每個人的背脊,指著毛大說:“這是殺人的兇手!” 原來施學使先叫人把灰涂在墻上,又叫人犯在煤灰水里洗手,那兇手伯菩薩在他背上寫字,把背靠在墻上,所以背上沾上了灰色;臨出來,又用手掩住背脊,背上又沾上了煤煙色。學使本來疑心毛大是殺人犯,這樣就證實了。把他用了重刑,他就把殺人前后經過如實招供了。最后,施學使判道:

“宿介:走了盆成括耍小聰明而招致殺身之禍的老路,得了個像登徒子那樣好色的名聲。就因為他與王氏兩小無猜,竟然像夫妻一樣同床而眠;又因王氏泄露了胭脂的心事,他竟占有了王氏還不滿足,又打胭脂的主意。他學將仲子翻墻越園,就像飛鳥輕輕落地;他冒充鄂生來到閨房,竟然騙得胭脂開門;動手動腳,竟然不要一點臉皮;攀花折柳,傷風敗俗,丟盡了讀書人的品行。幸而聽到胭脂病中的微弱的呻吟,還能顧惜;能夠可憐姑娘憔悴的病體,還沒有過份狂暴。從羅網里放出美麗的小鳥,還有點文人的味道;但脫去人家的繡鞋作為信物,豈不是無賴透頂!像蝴蝶飛過墻頭,被人隔窗聽到了私房話;如同蓮花落瓣,繡鞋落地后,就無影無蹤。假中之假因此而生,冤枉了鄂生之外,又冤枉了宿介有誰相信?天降大禍,酷刑之下差點喪命;自作自受,幾乎要身首分離。翻墻越穴,本來就玷污了讀書人的名聲;而替人受罪,實在難消胸中的冤氣。因此暫緩鞭打,以此抵消他先前受的折磨。姑且降為青衣,留一條自新之路。

像毛大這樣的人,刁詐狡猾,游手好閑,是街坊里的流氓無賴,勾引鄰家女人遭拒絕,還淫心不死;等著宿介進了王氏家中,鬼主意就頓時產生。推開王氏的家門,高興地隨著宿介的足跡進入院內,本想捉奸,卻聽到了胭脂的消息,妄想騙取美麗的姑娘。哪里想到魂魄都被鬼神勾去,本想進胭脂閨房,卻誤入卞老漢之門,致使情火熄滅,欲海起風波。卞老漢橫刀在前,無所顧忌;毛大卻走投無路,轉而奪刀殺人。本來想冒充他人騙奸胭脂,誰知卻奪刀丟鞋,自己逃脫卻使宿介遭殃。風流場上生出這樣一個惡鬼,溫柔鄉哪能有這樣的害人精?必須立即砍掉他的腦袋,以快人心。

胭脂:還未定親,已到成年,以嫦娥般的美貌,自然會配上容貌如玉的郎君。本來就是霓裳舞隊里天仙中的一員,又何必擔心金屋藏嬌?然而她卻有感到《關睢》的成雙成對,而思念好的郎君;以至于春夢縈繞,感嘆年華易逝,對鄂生一見傾心,結想成病。只因一線情思纏繞,招來群魔亂舞。為了貪戀姑娘的美貌,宿介、毛大都恐怕得不到胭脂,好像惡鳥紛飛,來冒充鄂秋隼。結果繡鞋脫去,差點難保住少女的清名,棍棒打來,幾乎使鄂生喪了命。相思之情很苦,但相思入骨就會成為禍端;結果使父親喪命于刀下,可愛的人竟成了禍水。能清正自守,幸好還能保持白玉無瑕;在獄中苦爭,終于使案件真相大白。應該表揚她曾拒絕宿介入門;還是清潔的有情之人;應該成全她對鄂生的一片愛慕之情,這也是風流雅事。便讓你們的縣令,做你的媒人?!边@個案子一結,遠近都流傳開了。

自從吳太守審訊以后,胭脂才知道自己冤枉了鄂生。在公堂下相遇時,滿面羞愧,熱淚盈眶,像有一肚子痛悔、愛戀的話而無法說出口。鄂生為她的愛戀之情所感動,愛慕之心也特別深。但又考慮到她出身貧賤,而且天天出入公堂,為千人指萬人看,怕娶她被人恥笑。想來想去,拿不定主意。判詞宣布后,才定下心來??h官為他送了聘禮,并派吹鼓樂隊迎娶胭脂到了鄂家。

異史氏說:“當心啊!審理案件不能不慎重啊!即使你已經查處了由甲替乙頂罪是純屬冤枉,可是又有誰能夠能想到乙也是在為丙頂罪,也是純屬冤枉的呢?盡管案情撲朔迷離,但是一定有它的漏洞和矛盾,假如不明察秋毫,是永遠也不能明白的。唉!大家都敬佩聰明智慧的人斷案英明,卻不知道技術高超的工匠的用心良苦啊!世上有居于百姓之上的那些官員,整天下棋來打發日子,或者把頭縮在被窩里面理事,下面百姓的疾苦,根本不去過問。到擊鼓升堂、開庭審案的時候,又高高在上,對公堂下的伸冤的人只會粗暴地使用板子枷鎖等刑法來逼迫他們承認,怪不得在這樣不見天日的統治下會有那么多不能平反的冤假錯案啊!”

愚山先生是我的良師。起初跟他學習的時候,我還只是一個小孩子。我經??匆娝洫剬W生,兢兢業業怕自己沒有盡到責任;學生受到一點委屈,他都心疼的呵護,從來沒有過在學堂上狐假虎威、恐嚇學生。愚山先生真是宣傳圣賢之道和維護佛法的人,他不僅是一代宗師,而且評論文章公正,不讓讀書人受到委屈。他愛才勝過自己的生命,更不是以后的一些故意裝腔作勢、只作膚淺文章的人能比得上的。曾經有一個考場考試的名士,寫了一篇文章,題目叫做“寶藏興焉”,把隱藏在深山里的寺廟錯寫成在水邊。抄完卷子后才恍然大悟,自己認為一定會被淘汰,就接著在試卷后邊寫了一首詞:“寶藏在山間,誤認卻在水邊。山頭蓋起水晶殿。瑚長峰尖,珠結樹顛。這一回崖中跌死撐船漢!告蒼天:留點蒂兒,好與朋友看?!庇奚较壬u閱試卷時看到這兒,拿起筆和了一首詞:“寶藏將山夸,忽然見在水崖。樵夫漫說漁翁話。題目雖差,文字卻佳,怎肯放在他人下。常見他,登高怕險;那曾見,會水淹殺?”這也是愚山先生風雅的一個有趣的傳聞,愛惜有才華之人的一件趣事啊。

作者簡介

蒲松齡(1640-1715),清代杰出的文學家,字留仙,一字劍臣,別號柳泉居士,世稱聊齋先生,山東淄川(今山東淄博市) 人。他出身于一個沒落的地主家庭,父親蒲槃原是一個讀書人,因在科舉上不得志,便棄儒經商,曾積累了一筆可觀的財產。等到蒲松齡成年時,家境早已衰落,生活十分貧困。蒲松齡一生熱衷功名,醉心科舉,但他除了十九歲時應童子試曾連續考中縣、府、道三個第一,補博士弟子員外,以后屢受挫折,一直郁郁不得志。他一面教書,一面應考了四十年,到七十一歲時才援例出貢,補了個歲貢生,四年后便死去了。一生中的坎坷遭遇使蒲松齡對當時政治的黑暗和科舉的弊端有了一定的認識,生活的貧困使他對廣大勞動人民的生活和思想有了一定的了解和體會。因此,他以自己的切身感受寫了不少著作,今存除《聊齋志異》外,還有《聊齋文集》和《詩集》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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