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暉《霍斯魯和希琳》東方文學名著鑒賞
作者: 張暉
【作家簡介】內扎米·甘加維(1136—1217),波斯詩人。是繼菲爾杜西之后最杰出的敘事詩人。出生在阿塞拜疆的甘芝城,父母早亡,由舅舅撫養成人。精通阿拉伯文,掌握了文學、歷史、天文、地理、神學、哲學各方面的知識。一生大部分時間在家鄉度過。主要著作《五卷詩》,包括:《秘密寶庫》(1173—1180)有4800行,為勸世之作,其中有50多個哲理故事詩;《霍斯魯和希琳》(1181)有15400行,主要取材于薩桑尼王朝的霍斯魯·帕爾維茲王和阿爾曼王妃的侄女希琳的戀愛故事和希琳同法爾哈德石匠相戀的傳說;《蕾莉和馬杰農》(1888),有10200行,取材于古代阿拉伯人民中流傳的一個以悲劇結尾的戀愛故事,情節曲折,十分感人;《七個美女》,又名《七座宮殿》或《巴赫拉姆書》,有11200行,取材于薩桑尼王朝的巴赫拉姆國王的歷史故事及一些民間故事和傳說;《亞歷山大書》(1200),分上、下兩篇,上篇為《光榮篇》,有14200行,主要描寫亞歷山大領兵征戰、勝利而歸的歷程,下篇為《幸福篇》,有7400行,主要描述他同學者們討論各種哲學問題的情況。這些詩歌不僅有文學價值,亦有哲學價值,且廣博精深,被譽為“中世紀時阿塞拜疆的百科全書”。此外,他還寫了大量頌贊詩、抒情詩、雜感詩和四行詩。詩歌華美而通暢,富于音樂感,描寫細膩,是阿塞拜疆詩歌風格的代表詩人之一。他的詩歌不僅對伊朗,而且對印度、土耳其、塔吉克、烏茲別克、土庫曼等地都有較大影響。
《霍斯魯和希琳》我國尚無全譯本,只有張暉譯的片段,收入《涅扎米詩選》,新疆人民出版社1988年出版。
【內容提要】王子霍斯魯在夢中遇見已故的祖父。祖父向他預示將有一個叫希琳的姑娘來到這里。第二天,仆人沙普爾告訴他:希琳是阿爾曼王國一個王妃的侄女。
沙普爾為霍斯魯畫了一張肖像。他事先偷偷地把肖像掛到希琳經常游玩的地點。如此做了三次,引起希琳對霍斯魯的思慕。
兩人終于見面,在阿爾曼整日耳鬢廝磨,歡度時光。霍斯魯企圖破壞希琳的貞潔。希琳不允,霍斯魯竟揚長而去。
霍斯魯到了卡斯坦坦尼耶國。國王派兵幫助他取得王位,之后把自己的女兒瑪利姆嫁給他。
瑪利姆心地十分狠毒。這引起霍斯魯對希琳的懷念,便寫了一封信給她。希琳見信后,憤懣幽怨,不思飲食,只以鮮乳充饑。沙普爾建議她求石匠法爾哈德,用石頭修建一條小渠,把草原的鮮乳引來。
法爾哈德對希琳一見鐘情。他不要希琳的任何報酬和禮物,只希望每個星期到希琳那里作客一次。
不久,此事傳到霍斯魯耳朵后,便召來法爾哈德,逼迫他放棄對希琳的愛情。法爾哈德斷然拒絕。霍斯魯下令他在崇山峻嶺中開鑿一條通路。工程正進行時,霍斯魯派人向法爾哈德謊報希琳已死。法爾哈德頓時頭暈目眩,失足跌進山澗。
霍斯魯給希琳寫去一信。希琳怒氣未消,直到瑪利姆去世,希琳才回函,語句間充滿挖苦、譏諷。之后,霍斯魯每日讓美女什喀爾陪伴著飲酒作樂。
不久,霍斯魯又想起希琳,并來找她,以求饒恕。但希琳對他置之不理。霍斯魯走后,希琳十分痛苦,又追上去,為他彈唱了一首情歌。兩人終成眷屬。
幾年后,瑪利姆的兒子希魯耶長大成人。他圖謀篡位,派人刺死父王,并遣書給希琳,欲封他為自己的王后。但希琳在霍斯魯葬禮時,披紅掛綠,直撲向他的尸體,吻他的刀傷,并以匕首自盡。
下面選譯相銜接的兩節:《霍斯魯召見法爾哈德》和《霍斯魯和法爾哈德的對話》。兩節的銜接處是在“不論霍斯魯提出怎樣的回話,/法爾哈德都能給予相應的對答”一句之后。
當國王聽到人們的傳聞,
便下令喚來開山的匠人。
當石匠出現在眾人之中,
有如聳立起一座巍峨山峰。
他臉上流露著痛苦神色,
表現得十分愁悶,郁郁不樂。
眉宇間凝聚著憂苦悲辛,
滿臉縱橫著道道淚痕。
他對霍斯魯及其寶座漠然無視,
而像一頭靜臥在地上的雄獅。
他由于對希琳情癡意迷,
在霍斯魯面前毫不畏懼。
國王下令奏起輕管細弦,
并把禮品拿到他的面前。
國王敬請“巨象”(1)在賓席上入座,
“巨象”把賜給的黃金隨手抖落。
他的心靈瑩潔得好似明珠,
在他眼中黃金無異于泥土。
當看到賓客毫不看重黃金,
霍斯魯便開口詢問原因。
不論霍斯魯提出怎樣的問話,
法爾哈德都能給予相應的對答。
霍斯魯首先問:“你來自何處?”
法爾哈德答:“你所熟悉的國度。”
“你在那里做什么事情?”
“我買來憂愁,賣出生命。”
“出賣生命——不合情理。”
“對于戀人——不足為奇。”
“為了愛情,你能把赤心獻奉?”
“何止赤心,甘愿交出生命。”
“你對希琳的情意有多么深沉?”
“比我這寶貴的生命還勝幾分。”
“難道她如夜間當空的皓月?”
“是的,竟把我的睡意劫掠。”
“你的癡心何時才能平靜?”
“只有當我安睡到了墳冢。”
“假如你走進她的住處?”
“我便在她的足前匍匐。”
“假如她踢傷了你的一只眼睛?”
“我把另外一只也向她饋贈。”
“假如有人欲用強力將希琳擄走?”
“那就請吃我這碎巖粉石的錘頭。”
“假如你不知她的去向?”
“或許她飛到了月亮。”
“怎么能有月亮那么遙遠?”
“即使再遠情絲依舊纏綿。”
“假如她想攫取你所有的一切?”
“我將對真主感激得涕零不絕。”
“假如你榮幸地同她相見?”
“即刻喪掉生命也無怨言。”
“你對她不要繾綣多情!”
“對我這戀人怎么可能!”
“冷靜些吧!別再庸人自擾!”
“我怎能平息這澎湃的心潮。”
“應該強忍內心的哀愁痛苦!”
“但是生命卻難以承受得住。”
“不應把忍耐視為羞辱!”
“心兒卻難以承受這樣的重負。”
“愛情會使你悵悵憂悶。”
“也會帶來更大的歡欣。”
“何必為了戀她而賭誓生命。”
“這種話實際是褻瀆愛情。”
“什么事情最使你悲苦憂郁?”
“我最大的痛苦是同她分離。”
“你應打消這種夢幻癡情。”
“我若不在世間或許可能。”
“你對她有多深的戀慕?”
“超過人們想象的限度。”
“應當斬斷同希琳的綿綿情思。”
“我若沒有希琳將不貪生在世。”
“快把她遺忘吧!她已屬于我。”
“這等于扼殺可憐的法爾哈德。”
“假如我禁絕你同她幽會?”
我的嘆息將把世界焚毀。”
面對著這錚錚的嚴詞正義,
霍斯魯已經詞窮理屈。
于是便對他說:“在這世間,
我從未見過有誰這樣雄辯。
我已深知難以與你抗衡,
你的意志竟比磐石堅定。
你的話語有如鋼刀般鋒利,
句句都像用金鋼把石板敲擊。
但是請看那一片峻嶺崇山,
恰如屏障擋在我們面前。
必須穿山修鑿一條道路,
同希琳往來才暢通無阻。
此事對于別人望而生畏,
愿你挑起重任不要推諉。
是否戀慕尊貴的希琳,
此事便能考驗出你的誠心。
我愿你把這重任擔當,
并期望你能如愿以償。”
剛強的石匠回答得率直:
“我愿只身前往移山鑿石。
我雖并不希罕任何厚酬,
卻須滿足我的唯一要求:
你須同意我和希琳結合,
從此不能再橫加干涉。”
【作品鑒賞】內扎米·甘加維是繼《列王記》作者菲爾杜西之后,伊朗最杰出的敘事詩人。他的敘事詩故事情節更加曲折動人,描寫事物更加細膩深入,比擬更加形象逼真,語言更加豐富含蓄。《霍斯魯和希琳》是他的代表作之一。該詩以描寫貴族階級的愛情故事為主,并以下層勞動者對愛情的樸直忠貞作襯托,利用幾個主要人物的地位的不同,形成反差,展開情節,使之富于浪漫色彩,產生戲劇效果。
我們可從詩中三個主要人物的身份入手進行分析:
霍斯魯——伊朗王子;
希琳——阿爾曼王國公主;
法爾哈德——石匠
詩人對這三個人物進行不同形式的組合,形成了一個個生動的戲劇場面。
霍斯魯和希琳這組戀人,表面看來,一個是王子,一個是公主,門當戶對;而實際上,霍斯魯不過從選妃角度對待希琳,對她并沒有專一的愛情。
法爾哈德和希琳這組戀人,由于他們的地位差距太大,像有一條不可逾越的鴻溝,因此他們的愛情不會有任何結果。然而詩人卻認真地述寫了法爾哈德樸實純真的戀情,以及希琳為之受到的感動。
霍斯魯和法爾哈德這組情敵,霍斯魯雖地位顯赫尊貴,品德卻貪酷、奸險、狡詐、輕浮;法爾哈德與之有鮮明的對比,其地位雖低下卑賤,品德卻崇高、誠摯、善良、淳樸。
筆者所選擇的正是霍斯魯和法爾哈德會見并進行交鋒的一段。
這一段有兩個較突出的藝術特色。
其一,以審美的對照原則來創造藝術形象:
雨果在《〈克倫威爾〉序言》中說:“丑存在美的旁邊,畸形接近著優美,‘丑惡滑稽’藏在‘典雅高尚’里面,惡與善相共,陰影與光明相共。”真、善、美總是同假、惡、丑相比較而存在,相斗爭而發展的。
詩人把真、善、美賦予了法爾哈德,把假、惡、丑加在霍斯魯身上,并通過他們面對面的辯論,來表現出各自的高尚或低下。
霍斯魯身為國王,可以對法爾哈德召之即來,揮之即去,在他面前施展淫威,顯示自己的財富,妄圖以王權威逼、金錢利誘的方法迫使法爾哈德放棄對希琳的愛情。
然而法爾哈德在霍斯魯的權勢面前,毫不動搖自己對希琳的忠貞愛情,并以其濃烈的情感,磅礴的氣勢,鋒利的言辭完全壓倒了對方。對于霍斯魯的各種問題,均給予無所畏懼的、鮮明斷然的回答,迫使霍斯魯步步退卻,幾乎沒有任何招架之功,只得再想新的計謀,即下令法爾哈德去開通山路,在工程進行時去算計他。
詩人制造這樣的效果,目的是為了歌頌法爾哈德的真摯的愛情。他為了愛,可以把生死置之度外。如這樣的詩句:
“為了愛情,你能把赤心獻奉?”
“何止赤心,甘愿交出生命。”
“你對希琳的情意有多么深沉?”
“比我這寶貴的生命還勝幾分。”
霍斯魯雖然也曾向希琳表達過愛情,卻不等成婚便欲破壞她的貞潔,遭到拒絕,便揚長而去,后來竟同瑪利姆結婚。瑪利姆死后,霍斯魯又與什喀爾同居。他對愛情的不忠,與法爾哈德的對愛情的忠貞形成鮮明對照,增強了藝術感染力。
其二,以夸張、浪漫的對話塑造人物形象:
這段詩歌主要部分是霍斯魯和法爾哈德的對話。有些對話采用了十分夸張的手法。比如為了表現霍斯魯的傲慢和對法爾哈德的刁難,連續用了一系列“假如”:
“假如你走進她的住處?”
“假如她踢傷了你的一只眼睛?”
“假如有人欲用強力將希琳擄走?”
“假如你不知她的去向?”
“假如她想攫取你所有的一切?”
“假如你榮幸地同她相見?”
面對霍斯魯的這一系列問題,法爾哈德一一給予斬釘截鐵的回答:他一旦走進希琳的住處,“便在她的足前匍匐”;若她踢傷了他的一只眼睛,便“把另外一只也間她饋贈”;誰若欲擄走希琳,就請吃他“這碎巖粉石的錘頭”;即使她飛到月亮,與她的情絲也“依舊纏綿”;希琳若想攫取他的一切,他則求之不得,感謝真主;如能與她會見,“即刻喪掉生命也無怨言。”——這些回答,既揭示了法爾哈德心靈的美好和高尚,又使其形象顯得完善與高大。
這段詩歌由于基本上是對話形式,使人很容易把它與戲劇聯到一起,猶如是一幕詩劇。其詩句深沉有力、如泣如訴,很耐人尋味,不僅是《霍斯魯和希琳》中的精華,在伊朗文學史中也堪稱一顆光彩奪目的寶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