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桂龍《刈麥》散文鑒賞

雕龍文庫 分享 時間: 收藏本文

李桂龍《刈麥》散文鑒賞

生產隊長最煩我們這些跟在大人腚后頭拾麥穗子的小屁孩,其厭惡程度不亞于怎么也趕不走的那些成群結隊死皮賴臉飛走了又飛回來的麻雀。

麻雀們像一陣小旋風,“呼啦”一聲落在麥地里,一只只賊頭賊腦,一邊飛快地啄食著落在地里的麥穗子,一邊警惕地環視著割麥子的大人和我們。二能從懷里掏出彈弓和石子。彈弓架是用柳樹杈子做的,拉皮用的是自行車輪胎氣門芯,彈兜是問修鞋匠要的修鞋的牛皮。古詩有“斷竹,續竹,飛土,逐肉”的記述,意即砍竹做弓以泥丸射鳥獸。后來發展成一種武術器械。二能閉起一只眼,扭著嘴,囊著鼻子,瞄準那群啄食麥穗子的麻雀中的不知哪一只,拉長,松手,“嗖”一聲,麻雀們驚慌失措地“呼啦”一聲飛走了,接著小旋風一般又落在了不遠處,繼續覓食。我們跟著二能跑過去,找了半天也沒找著一只受傷的麻雀,連一根麻雀毛也沒見。

我們不但不出活,還礙手礙腳,凈幫倒忙。大人最擔心的是小孩跟在鐮刀后頭,鐮刀可是不長眼的,要是碰到鐮刀上,無論劃在哪里,都比害眼還厲害。一會兒,這個被麥茬扎破了腳,一會兒,那個被癩蛤蟆嚇得哇哇哭。生產隊長極不耐煩地皺著眉,揮揮手,去去去,上一邊看螞蟻爬樹去!早安排一婦女用筢子把落在地里的麥穗子摟得一干二凈。

看著生產隊長氣勢洶洶的樣子,我們乖乖地來到地頭槐樹下,一個個無精打采。就二能像是耳朵里塞了驢毛,仍然一個人跟在割麥子的大人腚后頭。二能確如其名,好充能。生產隊長把鐮刀往后腰里一別,揪著二能的耳朵,把他提溜到槐樹下。二能沖著生產隊長呲牙咧嘴,擠眉弄眼,一股子不服。生產隊長剛走,二能揉揉通紅的耳朵,嘀咕了一聲,胡漢三!

胡漢三是電影《閃閃的紅星》里的大惡霸,專門欺負窮人,最后叫潘冬子給燒死了。因為在這之前,胡漢三燒死了潘冬子的媽媽。在熊熊的火光里,潘冬子的媽媽犧牲前,深情地充滿勝利信心地唱道:“夜半三更喲盼天明,寒冬臘月喲盼春風,若要盼得喲紅軍來,嶺上開遍喲映山紅……”

我們都會說胡漢三的那句臺詞:鄉親們,沒想到吧,我,胡漢三又回來了,你們誰分了我的房子、分了我的地,都給我拿回來;誰吃了我的糧食,都給我吐出來!

我們一群十多歲的小學生被學校安排星期天支援生產隊的麥收大忙,卻被生產隊長攆得屁滾尿流,乖乖地來到地頭槐樹下無所事事,心里很不是滋味。不過一會兒,就都有自己的活兒干了。毛眼用臭球在地上畫個圓圈,把慌慌張張的小螞蟻圈在里邊,螞蟻們正忙忙碌碌地往巢穴里儲存食物,一時間被熏得暈頭轉向,在臭球畫的圓圈內急得團團轉,就是出不去。小巴狗從挎袋里掏出一個放大鏡,迎著太陽,把聚光點對準“突圍”的螞蟻,一會兒,那只螞蟻就冒出了一股青煙。二能揉著通紅的耳朵,滿地里追逐氣喘吁吁的青蛙。有一只被俘的青蛙的肚子被二能用麥秸吹得溜圓,一邊吹一邊說,我叫你擰我耳朵!把青蛙放在地上讓它跑,它卻跑不動了。二能終于把氣撒出來了,但撒氣的對象不是生產隊長,而是可憐的益蟲青蛙。自然從家里裝了一盒洋火,堆一堆焦干的麥秸點著,揪一把泛青的麥穗子放在火上燎,兩手搓幾下,撅著嘴,輕輕地把搓掉的麥皮吹掉,手里剩下的就是燎熟了的麥粒籽。看看一雙雙貪婪的眼睛,自然迅速地把麥粒籽揞進嘴里,呱嗒著嘴使勁地嚼。就有幾個流口水的在一邊干看。黃毛丫突然捂著嘴吃吃地笑,大家瞅她,她指指得意洋洋的自然,大家又一起把目光轉向自然,大吹迅速地喊道:黑嘴鼬子!

自然搓燎熟了的麥穗子把兩手搓得黢黑,往嘴里揞麥粒籽的時候,手又把嘴弄黑了,嘴唇四周像長了一圈黑胡子,活像黑嘴鼬子。

第一次正式下湖割麥子是1981年。那一年,我高中提前畢業,果斷地結束了對學業的追求,懷著“回到農村體驗生活,像柳青一樣寫一部創業史”的雄心壯志回到了家里,一邊參加生產勞動,一邊寫詩歌、寫散文、寫小說。回到家里,正趕上生產隊割麥子。第一次被生產隊長當做一個整勞力安排割麥子,心里充滿了被認可的激動和喜悅。生產隊保管員邱二大爺識幾個字,作詩一首給大家鼓勁:“風在麥地亂打滾,云在天上怪悠閑。小麥煎餅就咸魚,你說解饞不解饞。”

出工的男女老少各自帶著磨得锃亮的鐮刀,圍坐在地頭靠近鑄造廠墻根下的蔭涼里,說長道短。不管男女老少,到了湖里就放松了,沒有不說的笑話。誰家的閨女肚子大了,娘氣哼哼地問,跟娘說實話,誰的?閨女紅著臉,支支吾吾地說,自然的。娘抄起笤帚就往閨女腚上砸,自然的?你怎不說是天生的!閨女捂著臉哭道,不是天生的,娘,就是自然的……后來才知道,那個男的叫自然。有人指著正在分“趟子”的生產隊長說,是不是他閨女?大家笑得捂肚子,你捅他一錘,他擰你一把,扭作一團。

生產隊長(我十歲時的那個生產隊長不知什么原因叫人揍了一頓賭氣不干了)分出“趟子”,“趟子”是根據人頭平均分的,誰割完誰歇歇。幾個老娘們嘰嘰喳喳不愿意,說,分得不公平。生產隊長說,你跟你男人睡一張床上公平嗎?那幾個老娘們挨了罵,卻痛痛快快地割起了麥子,嘻嘻哈哈的。割麥子的那塊地叫“小泥湖”,土質好,夜潮,大旱天照樣長出很有出息的莊稼。

麥子長得整整齊齊,一色的黃。麥秸粗壯而又密集,碩大的穗子很張揚地東張西望,累了的,彎了脖子,耷拉著頭,就是熟掉了頭的樣子。堅硬的麥芒子帶著刺兒,手一碰便會扎進皮肉。地里沒有風,天上也沒有風,鑄造廠里的煙囪冒出的煙筆直筆直。幾片不成氣候的云彩無精打采,見到太陽躲得遠遠的,一會兒沒了蹤影。太陽直射進麥地,把麥香與潮氣混攪在一起,濃得吸進鼻子都發粘。

大家一字擺開陣勢,從北往南,揮起鐮刀。我往手上吐了兩口唾沫——這樣捉鐮刀把牢靠——學著大家的樣子,揮舞起磨得锃亮的鐮刀。而且我還帶了一塊磨石,隨時準備鐮刀鈍了磨一磨。漸漸地,我被大家落到了后頭。堅持到一半,我就倒在了地上,腰疼得直不起來。“田家少閑月,五月人倍忙。夜來南風起,小麥覆隴黃。”白居易割麥子疼不疼?

太陽毫不留情地炙烤著汗流浹背的我。我的表情只有一個:咬牙咧嘴。除此之外我沒有任何其它能力來實施對抗,能做的只是把席莢子蓋在臉上,阻擋日光的強烈照射。都說哪里磕倒了哪里爬起來,可我沒有絲毫的能力。眼睜睜地看著大家以優雅的姿勢在麥田里舞蹈,一片一片的麥子紛紛倒下。我默默地欣賞著他們的每一個動作:鐮刀揮起處,寒光一閃,攔住一大片麥子,往懷里一摟,麥子們便輕柔地依偎在揮鐮者的懷里,還沒來得及撒嬌,就被攤在了地上。幾個動作之后,揮鐮者看也不看,順手抽出一縷麥子打好“腰子”,兩手握住“腰子”的兩端,像抱孩子似的,準確而又麻利地把散攤在地上的麥子捆成麥個子,豎起來,往地上一杵,麥個子便堅定不移地矗立在那里一動也不動了。揮鐮者又繼續把鐮刀的寒光嫻熟地拋出去……沒有人說話,連喘息的聲音也聽不見,只有鐮刀撞擊麥秸的聲音在田間地頭清脆地縈繞。

記工員韓芝云割麥子像一陣風。她割完自己的“趟子”,從地的那端給我接“趟子”。韓芝云大我四五歲,她家跟俺家隔著一條大街。我叫她三姐。接我“趟子”的還有一個叫李如玉的,也大我四五歲,我管他叫二哥。按說,他們接我的“趟子”,應當把我的工分劈給他們一些。但他們說什么也不劈。

1982年,生產隊撤銷,土地分到了家家戶戶。我們家分到了一塊湖地。因為是湖地,土壤油水大,糞水足,麥子長勢喜人。站在地頭,放眼望去,一片金黃。心中感慨:這是屬于我們自己的麥子,是我們自己的勞動成果。

我太爺爺乃至我老爺爺的時候,我們家里是有地的。只是那時候的地是由佃戶租種的。自從愛戲如癡的富二代的我老爺爺李節養了一支戲班子,地就越來越少了。我老爺爺被稱為“節爺”的時候,糧食也越來越少了。“節爺”的稱謂是用內心的憐憫和家里的糧食換來的。

一畝三分地在小河灣家后。過了南大橋,順著河沿往南走不遠,再沿著布滿土疙瘩的小路往東走,覺得有些喘了,就到了。

父親、我、二弟,一人攥著一把鐮刀,按高矮個,前后有序地走著。魁梧的父親走在前邊,偉岸的身影讓我既自豪又安全。父親老是跟很多人打招呼,也不嫌麻煩。讓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有些看上去明顯比父親年齡大的人,見了父親恭恭敬敬“喊四叔”。不管見了誰,父親總是顯得彬彬有禮,不見絲毫的懈怠。父親平常也是這樣,有一次,下了班的父親騎著自行車,遇見一個青年,依然下了自行車跟他打招呼。那青年慌慌忙忙地說,舅爺爺舅爺爺你別這樣,你這樣我還得給你下跪嗎?

我從小就有走路不抬頭的習慣,娘說,低頭低得背都駝了。二弟是一根拉拉秧就能掛住的主兒,一路上什么都礙他的事兒,不是把路邊的樹枝子壓彎了再彈起來,就是一腳將土坷垃踢出八丈遠。終于老實了,是因為他的手里多了一只青蛙。

疙疙瘩瘩的阡陌小路上,裝滿麥個子的地排車獨輪小轎車不厭其煩地顛簸著。路窄車多,相向錯車時,就會有粗野的吵罵聲蔓延在麥田里。狹路相逢勇者勝,勇者就會將對方的車子推進路邊的水溝里。吵罵停止,弱者忙著跳進水溝里撈麥個子。天熱脾氣大,累了脾氣也大。又熱又累,就容易發作。

按照三二一的比例,我們父子三人分好“趟子”,各自不聲不響地割起了麥子。

割完麥子,父親回家借地排車。剛分地那會兒,很多家庭農具設備不齊全,用的時候就指望借。父親臨走的時候,吩咐我和二弟把地里的麥個子轉移到地頭路邊,回來裝車方便。父親前腳走了,二弟就不干了,坐在地頭玩。我喊他,他答應著,就是坐在地頭不動彈,像是腚上長了釘子釘在地上了。轉了一會兒麥個子,我也累了,剛在地頭土埂子坐下歇歇,二弟拍拍腚起來了,一溜小跑到地里抱麥個子。這還差不多,我想,一人干一會兒,歇一會兒,也算公道。正得意著,只聽得屁股上“咚”的一聲,嚇得我拍拍腚跳起來。

滿頭大汗的父親像關公,氣哼哼地說,還坐,太陽都快上宿了!我本能地看看太陽,剛剛偏西。再一轉頭,二弟正一本正經地往地頭抱麥個子。我恍然大悟,父親是嫌我光歇歇不干活,只有二弟一個人在干。現在想想,哪座廟里沒有屈死的鬼呀!事后說起,父親笑笑不語,二弟洋洋得意。

麥子收回家,堆放在打麥場不遠處,連夜排隊挨號,一直要到下半夜才挨上。脫粒機白天晚上連軸轉,一陣陣翻江倒海,把一個個麥個子分解成麥穰、麥糠和麥粒。收拾完了,雖已疲憊不堪也要騎上自行車直奔糝鋪。兩碗牛肉糝,五個驢蹄子燒餅,吃飽喝足,晃悠到南壩橋頭,跳進水里泡上一陣子。回到家,老婆問,吃飽了嗎?答曰:五個燒餅兩碗糝,只覺水珠沒打牙。

我居住的城市在變魔術似的一天天長大,我的農村老家也在日新月異地朝著城鎮化發展。原來的麥田不見了,規劃了,建設了,高樓大廈代替了清明過后的麥苗,節節拔高。日子也在節節拔高。超市廣場代替了接踵比肩的集市,熙熙攘攘。日子也在熙熙攘攘。

沒有地種了,越發懷念起麥收的日子。

起身,輕輕撣拭擺放在書櫥上的《拾穗者》。

主站蜘蛛池模板: 无遮挡h肉动漫在线观看日本| 午夜国产福利在线| 妞干网免费在线观看| 欧美性猛交XXXX乱大交3| 国色天香网在线| 中文字幕人成乱码熟女| 亚洲快播电影网| 国产69精品久久久久777| 国产精品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 日本一区视频在线播放| 欧美成人看片黄a免费看| 精品无码人妻夜人多侵犯18| youjizz国产| 99国产精品视频久久久久| 久草视频在线免费| 亚洲黄色免费电影| 国产一区二区影院| 国产福利一区二区| 在线观看北条麻妃| 尤物在线影院点击进入| 日本乱人伦在线观看免费| 极品丝袜乱系列大全集目录| 澳门永久av免费网站| 精品无码久久久久久久动漫| 韩国精品福利一区二区三区| 5g影院天天爽天天| 99在线视频免费观看| 一二三四在线观看免费高清视频 | 国产精品毛片a∨一区二区三区 | 可播放的gαy片男男| 国产亚洲美女精品久久久2020| 国产特级毛片aaaaaa毛片| 国产精品第9页| 国产精品香港三级国产电影| 处女的诱惑在线观看| 天天插在线视频| 好男人好资源影视在线| 少妇丰满爆乳被呻吟进入| 性刺激久久久久久久久| 日本乱码视频a| 日韩精品无码专区免费播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