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修《叢翠亭記》原文,注釋,譯文,賞析
歐陽修:叢翠亭記
歐陽修
九州皆有名山以為鎮,而洛陽天下中,周營漢都,自古常以王者制度臨四方,宜其山川之勢雄深偉麗,以壯萬邦之所瞻。由都城而南以東,山之近者,闕塞、萬安、轘轅、緱氏、以連嵩室,首尾盤屈逾百里。從城中因高以望之,眾山靡迤,或見或否,惟嵩最遠、最獨出,其嶄巖聳秀,拔立諸峰上,而不可掩蔽。蓋其名在祀典,與四岳俱,備天子巡狩望祭,其秩甚尊,則其高大殊杰當然。
城中可望而見者,若巡檢署之居洛北者為尤高。巡檢使內殿崇班李君,始入其署,即相其西南隅而增筑之,治亭于上,敞其南北向以望焉。見山之連者、峰者、岫者,絡繹聯亙,卑相附,高相摩,亭然起,崪然止,來而向,去而背,頹崖怪壑,若奔若蹲,若斗若倚,世所傳嵩陽三十六峰者,皆可以坐而數之。因取其蒼翠叢列之狀,遂以叢翠名其亭。
亭成,李君與賓客以酒食登而落之,其古所謂居高明而遠眺望者歟。既而,欲紀其始造之歲月,因求修辭而刻之云。
人們常以“觀畫賞詩明理”來概括歐陽修山水旅游散文的特色,稱道他的散文描寫景物精微逼真,富于詩一樣的情韻,同時,文中還有一部分感人心肺的抒懷、說理。其文章情理相合無垠,既有山水的描繪,又有道理的申述。然而,這篇《叢翠亭記》和其它一些山水游記不一樣,它是專事描寫之功的,通篇之中找不到一點議論。但是,我們從作者對叢翠亭及其周圍山川景物的描繪中可以發現他敏銳的觀察力和杰出的寫作技巧,也可以窺見他安靜恬適的心靈。
文章一開始,作者寫到:“九州皆有名山以為鎮,而洛陽天下中,周營漢都,自古常以王者制度臨四方。”初看起來,這幾句和所要記述的叢翠亭似乎沒有什么關系,但仔細琢磨一下,聯系下文,我們便可以悟到這樣開頭的重要作用。作者高屋建瓴,視野相當開闊,他把叢翠亭置于這樣一個廣大的背境之中,也就給全篇定下了雄壯的基調,正是在此基礎上,文章展開了對洛陽“雄深偉麗”的“山川之勢”的具體描述。作者如坐天馬行于空中,俯瞰壯麗景色,所見山巒“盤屈逾百里”。“居城高處”極目遠眺,又見嵩山“最遠、最獨出,其嶄巖聳秀,拔立諸峰上”。如此偉大不凡的景觀確實具有王者氣象,覽之當然使人意象高遠,心曠神怡。然而,登高才能望遠,才能將這博大的景象盡收眼底,因此,人們需要筑亭以觀。這樣,在經過一系列的鋪墊后,文章很自然地轉到叢翠亭上來。作者的筆墨仿佛是電影中的鏡頭,一步一步緊緊地吸引住讀者,在叢翠亭出現之前,給它造就了隆重的氣氛。
接著,文章第二部分記敘叢翠亭的具體情況及其名稱的由來。作者把重點放在亭中所見景物上,以說明治亭時“敞其南北向以望焉”的意義。這樣,文章前后達到完整的統一。
叢翠亭是個普通的亭子,其主人也不是作者的同道,題目較難敷衍。歐陽修把它和洛陽的雄偉山川結合起來,由此入手,寫得很有氣勢,表現了他構思運筆的才能。
亭既成,坐其上所見如何呢?“見山之連者、峰者,岫者、絡繹聯亙,卑相附,高相摩,亭然起,崪然止,來而向,去而背,頹崖怪壑,若奔若蹲,若斗若倚,世所傳嵩陽三十六峰者,皆可坐而數之。”這一段是本文最精彩的部分,寫得極有情致,如果說文章前一部分是對洛陽山川形勢總的地理性的描述,那么,這一部分就是對“人化自然”的美學的、情緒性的記敘。作者運用神奇的想象巧妙地把群山的靜態美轉化為動態美,簡直把綿延起伏的山川寫活了。本來,“來”、“去”、“奔”、“蹲”、“斗”、“倚”等都是用來描述人的行為動作的,但是,作者把“峰”、“岫”、“崖”、“壑”當作生命體看待,用一系列形象的動詞來形容山峰互相依恃,爭先恐后向上崛起的情狀,真是字字動人,描寫如此形象、如此逼真,使山川之妙畢現眼前。它也許不如前面地理性描寫的精確,但意境高遠,更能曲盡其妙,可使讀者展開豐富的聯想,調動讀者的審美情緒,這正是文學家的筆觸。
表面看來,這篇游記好象是純客觀地描繪自然景物的,但實際上它和作者別的山水旅游散文一樣反映了作者的審美情趣。它雖不象《醉翁亭記》那樣在描寫山川的同時直接抒寫主人公的情懷,也不象《豐樂亭記》那樣在記敘風物的同時歌頌大宋的強盛,但它表現了作者的另外一種情趣。從“嵩山三十六峰者,皆可以坐而數之”一句中,我們可以看出,它反映了“坐覽煙霞,臥聽松泉”式的怡然自得心境。作者安然欣賞美景,玩味著造化之功,用擬人化的手法把山川寫得活靈活現,就好象是作者要和自然對話,一切世事在大自然的鬼斧神工面前都顯得那么渺小,沉浸在自然里忘卻了人間的煩惱和憂愁。作者凝神觀望著這山川雄偉的風光,和自然交融在一起的心靈得到了凈化,似乎悟到了人生的某種真諦。透過文章對山川景物的形象描繪,可以窺見作者安然恬適的心境。一個心靈為世俗之事縈繞的人,是不能如此靜觀自然,為自然所感動的。細讀這篇散文,我們也頗能感受到作者美好的心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