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慎《游點蒼山記》原文,注釋,譯文,賞析
楊慎:游點蒼山記
楊慎
自余為僇人,所歷道途,萬有余里,齊、魯、楚、越之間號稱名山水者、無不游。已乃泛洞庭,逾衡、廬,出夜郎,道碧雞而西也。其余山水,蓋飫聞而厭見矣。及至楪榆之境,一望點蒼,不覺神爽飛越。比入龍尾關,且行且玩,山則蒼龍疊翠,海則半月拖藍,城郭奠山海之間,樓閣出煙云之上,香風滿道,芳氣襲人。余時如醉而醒,如夢而覺,如久臥而起作,然后知吾曩者之未嘗見山水,而見自今始。
嘉靖庚寅,約同中溪李公為點蒼之游。二月辛酉,自龍尾關窺天生橋,夜宿海珠寺,候龍關曉月。兩山千仞,中虛一峽,如排闥然。落月中懸,其時天在地底。中溪與予各賦一詩。詩成,而月猶不移,真奇觀也。下山乘舟至海門閣小飲。
壬戌,復行入關,由混混亭而升覺真庵,北折入谷口,觀寶林寺山茶。因叩圓海寺,瀹茗煮泉,坐于萬松之陰。已乃拄杖下北澗,渡石關,至鶴頂寺,松林蔭軒,洱波在席,相與趺坐酌酒。時夕陽已沉西,山缺處猶露日影,紅黃一線,本細末寬,自山而下,直射洱波。僧曰:“此即鴛浦夕陽也。余波皆碧,獨此處日光涌金,有鴛鴦群浴。今則網罟太密,此景時有時無,不常然也。”曰:“但觀于涌金流采,已自勝耳。”……
壬辰登帝釋寺,松蘿蒼翠,固止宿焉。夜中靜默,聆丁東琳瑯,如琵琶笙簫,又如琴瑟。有頃而寂。舊聞茲地夜聆天樂,故名其峰曰“應樂”。中溪曰:“豈山腹空洞,萬竅遞響耶?”予曰:“如此則不應有作止也。”僧曰:“世傳空中隕石,上有帝釋像,今所奉者是已。帝釋為天主中最尊,故有天樂隨之。”予曰:“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言。此亦世外事,不可以臆見度其是非也。”
癸已,北渡兩澗,乃至無為寺。有汝南王碑,聲如玉磬,清越可聽。因以木擊之,歌少陵“春山相求”之詩。聞北岡有元世祖駐蹕臺,后人屋之。方至其處,大雨忽至,遂趨屋下避雨。軒窗洞豁,最堪游目。則見滿川烈日,農人刈麥。予曰:“異哉,何晴雨相兼也?”中溪曰:“此點蒼十景之一,所謂‘晴川秧雨’者是已。……
自念放逐以來,得此佳游,真如隔生事矣。中溪與予賡和詩若干首,匯為一帙,題曰《點蒼雜詠》云。
點蒼山,又名靈鷲山,也作蒼山。在云南大理洱海之西。自古以來,蒼山洱海,為西南勝概。楊慎這篇《游點蒼山記》,以飽游中原山水的眼光,淵博的學識,簡練的文筆,即興的議論,優美的描繪,向讀者展示出蒼山洱海的美麗風光,令人讀后不覺神思飛越,欲作一朝暢游之想。
點蒼山,南北長四十多公里,東西寬二十多公里,偌大一座名山,要將眾多景點一一介紹給讀者,而不繁雜失統,是一件頗費躊躇的事情。作者采用了一種極簡捷的手法,就是以自己的游蹤為線索,串連各個景點,纚纚如貫珠而出之:山形曲折,山色蔥籠;一小溪,一山澗,一寺宇,一田疇;或深臨百仞之洞穴,或俯瞰萬頃之海波,皆有親臨其境之感。同時,作者又有意識地以時間為敘,形成全文張弛有致的節奏,很自然地將游蹤所及劃分為幾個大的景區,以此來安排詳略。一般每一景區,皆有一描寫之重點,余則略寫。在簡略之處,惜墨如金;亦不忘隨處點染,或寫景物,或道掌故,皆能涉筆成趣。詳處則不惜重彩濃墨,而又能富于變化:龍關曉月,直寫眼前所見之實景;鴛浦夕陽,則借僧語,補出未能獲見之勝概;夜聽仙樂處,巧設疑竇;晴川秧雨處,故為問答,皆能極盡變化,多角度,多側面地寫出點蒼山氣象萬千的風光。
但是,以游蹤為線索,眼光則易于局限,故作者時而宕開一層,拓開境界。開篇總寫一筆,遙望點蒼,已見其壓倒中原諸名山之秀,而“山則蒼龍疊翠,海則半月拖藍”數句,以簡練形象之筆,活畫出一座點蒼山的全部精神。篇末又專寫跳出遠觀,臥數溪峰一節。這樣的安排,猶如畫龍點晴,作者游程所歷景點風光,皆一齊生氣貫注,飛動起來,點蒼山不是作為碎拆下來的七寶樓臺,而是作為一個整體,留在了讀者的心目之中。
《明史·楊慎傳》稱慎“記誦之博,著作之富”,為明代第一人。以楊慎之博學,發而為文,直有一種書卷秀氣,此文亦不例外,或考訂古跡,或引用故典,既增添了山水的文化內涵,亦令人讀來覺含蓄有味。歌少陵春山相求之詩,則“伐木丁丁山更幽”的句子,益顯出汝南王碑“聲如玉磬,清越可聽”之美,尤其增加了蒼山的幽邃清絕之感。晴川秧雨的描述,則與“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卻有晴”有異曲同工之妙。
作者以得罪放逐之身,漫游點蒼,卻能擺脫宦途不順的煩惱,寫出如此優美動人的文字,皆在于他能以全身心去聆味自然之美,寄滿腔熱忱于山水樓閣之間,故能情與景會,情景交融。因此,作者的一切嘆賞,驚愕、頓悟、疑惑,乃至默默的涵詠,平靜的敘述,皆能使人見其性靈,并能引起讀者的認同,情不自禁地與作者一起陶醉于云海丘壑之間。對于作者,欣賞山水勝景,固然是他藉以擺脫人生雞蟲得失,求得心理平衡的一種手段,而對于今天的讀者來講,則無疑有助于我們了解故土山水,有助于我們對自然美審美能力的提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