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烽《十萬佛塔記》抒情散文鑒賞
作者: 邊烽
【原文】:
公元一四二九年,大明宣德四年,藏歷火羊年暮春。
夕陽象漸漸涼卻的紅鍋,把微溫的余暉灑到年楚河上,反射出碎金般的閃光。沙灘上留下一串尖頭加欽靴的靴印。只見一個中年人拖著長長的黑影在徘徊沉思。他裹著白緞頭巾,穿著龍云紋綢袍。一會兒仰望遠方的雪山山脊,一會兒縱目滾滾的年楚河水。晚潮“嘩嘩嘩”地向河心退去,留下了一層層梯田似的河灘,這是年年春天雪融水漲,冬天山寒水瘦所留下的痕跡。中年人仔仔細細地察看著這梯田似的河灘,忽然,他捋了一下兩綹胡須,臉上浮現出水波似的笑紋,古怪地合十誦起經來。最后竟匍匐在地,感謝上天的啟示。
這人名叫貢桑繞丹帕,是西藏江孜法王。近來他正為江孜白居寺內的佛塔建筑設計而冥思苦想呢。現在他從年楚河退潮時露出的一層層梯田似的河灘上,聯想到佛經里所記載的浮屠塔。如果能建起這樣一座別具一格的佛塔,對弘揚佛法,調治下民該有多大的威力啊。他又想到祖父膺任元朝敕封的莎迦法王的內務大臣,同時受封為江孜法王,到自己接位已是第三世了。現在內地換成了明朝,漢地大皇帝對西藏分封了幾家法王,全藏并無統一的首府,自己的封地處于邊境通往拉薩和內地的咽喉要地,只要建筑起這座非凡的佛塔,江孜將會成為全藏矚目的城邑,自己會得到各家法王的推崇,祖宗留下的基業也就會興盛發達。甚至還會得到漢地大皇帝的器重呢。想到這里,他有點疑心剛才是祖父繞丹桑布的在天之靈啟示了自己,趕緊又對著上天磕起長頭來。
年楚河冬瘦春漲了十次。到了大明正統四年,藏歷火龍年四月,一座凌空聳立,壯觀別致的佛塔,已經高矗在年楚河西岸,宏大富麗的白居寺內了。塔后是蒼峻的老人山,山上多潔白的石子。它真象個銀須白發的老人護衛著這座別具一格的佛塔。
在西藏高原的許多塔形建筑里,這座佛塔確實是比較奇特的。它的底層有七級梯田河岸似的塔樓所組成,線條柔和,式樣新穎,莊嚴穩當。梯田形樓上還有六層圓塔樓。塔高三十二點五米。共計有大門十二道,小門八十道,塔角一百四十六個。塔內有一千斤重的核心鐵柱一個。塔頂是紫銅鑄就的一朵十三瓣蓮花。它迎著天風夜露,煥然怒放在云海星河里。
五百多年前,傳說年楚河是從白居寺附近流過的。夏天漲大水,滔滔的河水有時泛濫成災,淹沒民房,但那洶涌的河水撞到環抱佛塔的老人山的山巖上,只能濺起雪白的浪花,翻卷著退落下去。因此,當地藏胞稱這座塔為“巴廓曲典”,意思是“卷浪之塔”。
在這座佛塔的十三層塔樓里,共有經堂二十七個,供有泥塑、銅鑄和金銀菩薩三千多尊。加上壁畫和唐卡(卷軸畫)上的所有佛像,據說總計有十萬尊。因此,這座塔在藏文史籍中被記載為“古布木曲典”。意思是“十萬佛塔”。
跨進十萬佛塔,似乎真的進入了西天佛國。這里幾乎有著佛教世界的一切佛和菩薩。原始苯教的圖騰,紅教、花教、白教、黃教的祖師及著名喇嘛,分別有專門的經堂供奉。這些明代的作品,十分古樸生動。你看那個端坐冥思的釋迦牟尼,左手捧金缽,右手拇指食指相捏,雙目正從沉思中醒來,嘴角含著淡淡的笑意,象在菩提樹下又悟出了什么真諦。環列在這位佛祖身后的菩薩,羅漢,度母,一個個都栩栩如生。那些在釋迦講法時飛行于空中的仙女叫“香音神”與敦煌壁畫中的“飛天”相比,她們都顯露著藏族少女的豐韻。你看仙娥們吹笛鼓瑟,撒播仙花仙露,一對對裾帶飄忽,目光流盼,簡直活啦。沿著古舊的螺旋型塔梯往上登援,每一層塔樓都有新的神佛列隊迎接你。有時是吉祥天女向你點頭微笑,有時卻蹦出個青面獠牙的馬頭明王來。最唬人的是一個叫“大威德金剛”的護法神,他揮舞金剛杵,坐下一頭怪騾,騾腚上還生著一只“神”眼,騾蹄下踐踏著“妖魔”……。不過稍一轉身,一位安詳含笑的菩薩開始安慰你了。她長著十一個金面,又生著千條手臂,每只手掌里都睜著一只慧眼。這位“千手千眼十一面菩薩”,能看得森然三界,四大部洲,對淪于“苦海”中的人“慈航普渡”。據說她就是“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
在這座輝煌的十萬佛塔里拾級而上,每走一步,你都會有新的感觸;每上一層樓,就仿佛上溯了半個世紀。那些壁畫象是昨天才繪的,鮮亮極了。這是因為五個半世紀以前,畫師們所采用的顏料,都是冒著生命危險,爬上懸崖,鉆進巖洞深處,一點一滴地刮取的珍貴礦物顏料。至于建造十萬佛塔所耗費的糧錢,則遠遠超過了“十萬”的計數單位。僅是青稞就耗去八十七萬克(每克為二十八斤),酥油四十八萬五千克,黃金折合四百三十三萬七千塊大洋。這還不算那些難以數清的珍珠瑪瑙,琥珀翡翠,寶石水晶……,塔內的這十萬尊佛像,每一尊都是藏族人民的血汗和智慧所凝成。十萬尊血汗與智慧的結晶,五百多年來一直閃閃發光。這座佛塔不愧與布達拉宮和薩迦寺并稱為西藏的三大藝術寶庫。
巍峨的十萬佛塔,據說有著非凡的神靈。對著佛塔念一遍經,等于在其他地方念一千遍;凡是對佛塔獻哈達、供果祈禱、磕頭的人,佛塔能給他禳祛災禍,免除罪惡,使他幸福一生,死后升天。據說螞蟻若能惠受佛塔神風的吹拂,死了不下地獄;鳥獸若能聞到佛塔內的香味,聽到佛塔上的風鈴聲,來世便能轉生為人;如果有緣使身子碰到佛塔,小蟲也可以轉生為活佛……
十萬佛塔一落成,江孜倏然成為西藏的名城重鎮。各家法王紛紛前來謁拜。明朝皇帝在對西藏的諭旨中表示嘉勉。青海、甘肅、西康、四川等地的喇嘛和善男信女,千里迢迢,趕來朝拜。在五百多年的漫長歲月中,每天前來朝拜的人成百上千,絡繹不絕。就連趕著騾幫,墜著金耳環的外國商人,在路過江孜時,也要前來布施磕頭。每年藏歷四月十五日,是十萬佛塔的落成紀念日。白居寺組織五百個喇嘛念經。那天人山人海,如浪如潮,至于達賴和西藏的一些大活佛來觀瞻十萬佛塔時,放布施的人簡直多得數不清。除了貴族領主之外,普通的平民和奴隸更其虔誠。跛腿的郎生用枯瘦的手,送上從自己口中里省下的一木碗糌粑;雙目失明的乞丐,把自己乞討來的一丁點酥油送給佛塔點長明燈。但是,虔誠的農奴們有誰擺脫了螞蟻和小蟲一樣的命運呢?當時的白居寺規定:凡在佛塔附近的加日交市場進行貿易交換的,賣一馱牛糞,要交給寺廟一包;賣一只羊,要交給寺廟一條腿;哪怕賣一擔瓦罐,也得讓寺廟挑兩個。富麗堂皇的佛塔下,就有五個門口掛著豹尾鞭的監獄,里面陳列著令人毛骨悚然的刑具。監獄里關押的,都是支不起寺廟的差、還不起寺廟的債的農奴。每天深夜,當十萬佛塔里的佛菩薩們在明晃晃的酥油燈下,微笑著享受供養時,就聽得白居寺內傳出凄厲的哭嚎。年楚河的夜風也常常送來捶洗羊毛的少女酸楚的歌聲:
菩薩總是笑著,
阿媽卻在嘩嘩地流淚;
菩薩總是笑著,
阿爸卻在嗶嘩嘩流血。
…………
五百多年的歲月連同整個舊世紀,卷進年楚河的滾滾怒濤,一去不復返了。新世紀的旭日,終于以其輝煌的火焰照臨到江孜谷地。這座古老的十萬佛塔,已成為人民政府的重點保護文物。它在精心修繕下古裝展新貌,以別致的建筑和繪畫雕塑藝術,迎接前來參觀的各族人民和國際友人。同樣是夕陽如丹的傍晚,你漫步在年楚河河灘上,依然可以看到一串深深的腳印。不過,再不是尖頭加欽靴的靴印,而是解放鞋和藏靴的印痕;再也看不到古怪的法王拖著長長的影子在徘徊,而是年輕的藏族水文隊員和水利隊員在歡笑地工作;再沒有誰去冥思苦想如何修建佛塔,而只有高原建設者們在選擇水電站理想的壩址。“嘩嘩嘩……”,晚潮又一次瀉退了,留下了一層層梯田似的河灘。人們從中得到了嶄新的啟示:如果把這梯田似的河灘圍墾成良田,年楚河谷不就成了后藏的糧倉了嗎?于是大河兩岸駐扎起重重迭迭的黑色牛毛帳篷,三個縣的治河大軍在這里擺開了戰場。駿馬長嘶,鐵牛吼叫,河堤象古堡長城似地向百里之外的雅魯藏布江延伸。河灘外邊的荒灘,逐漸變成綠浪翻滾的青稞地。咦!這一段工區為什么今天特別鬧騰呢?原來,民工們剛才從河床下面挖出了一個渾身泥巴的銅菩薩,胳膊裸露的人們在爭論:到底是哪個朝代發大水時從寺廟佛塔內被卷入年楚河底的。啊!千百年來被人們膜拜的佛菩薩呀,作為人民智慧的結晶,奴隸們創造歷史的見證人,你們安分地居住在那些天然歷史博物館內也就是了,為什么要出來亂跑呢?在大自然的威力面前你們“自身難保”,難道還真想去“保佑”別人嗎?
聽!十萬佛塔搖響了清脆的風鈴。它在晚霞的紫暉的肅然挺立,在向新世界的主人莊嚴致敬呢!
【作者簡介】:
邊烽(1948—— ),原名秦文玉,祖籍蘇北泰興縣。1976年畢業于南京師范,任《西藏文藝》編輯。作品有小說《白馬橋上》、《法音》,散文集《云鳥西飛》,報告文學《女活佛》(與別人合作)等。曾多次獲獎。
【鑒賞】:
《十萬佛塔記》是一篇寄情于古跡、民俗之中的散文。作者在西藏江孜的十萬佛塔周圍,歷史地安排著一系列事件、故事、民風和民俗,在領略那雄偉的美貌之中,審視著人世滄柔,仔細品味,確有一種換世紀的自豪和欣慰,隱藏在字里行間,一種仿佛來自天國的雄奇、壯大若隱若現,也在感染著讀者。
作者寫的是十萬佛塔,采用順乎自然的進程,把現代文明的鏡頭搖向神秘而遙遠的古代,由栩栩如生的想象力講述的古老的故事入筆,開始了關于十萬佛塔的回憶。在回憶中,既有關于佛塔的介紹,也有系在它身上的各種習慣、風俗的來由,更多的是書寫了佛塔周圍、幾百年來人們的追求以及映在佛塔上的人世的不平等和壓迫。佛塔上寄托著多少人的虔誠祈求和希望,又撒著多少人的傷心和血淚,十萬佛塔刻著人民的偉大和辛酸,從“一串串尖頭加欽靴的靴印”走到“解放鞋和藏靴的印痕”,是作者引我們扶著歷史在游歷,這個過程飽浸了多少人世滄桑的不平,多少悲歡離合。終于久受壓迫的人們擺脫了荊棘叢生、虎狼遍地的舊世界的惡夢,進入一個充滿平等,溫暖和幸福的嶄新的世紀,“蕭瑟秋風今又是,換了人間”,那最底層的奴隸,煥然成為自己的主人,主宰自己的命運,成為獨立的自由人。昔日寵罩在佛塔上的幽暗神秘壓抑的氛圍終于得以釋放,擺脫束縛重新鑄成一個明朗、歡快的氣氛,以那種久受壓抑而終于得以一吐的快暢盡情歌唱著新的天地,新的一切,歌唱自己對命運軌跡的主宰和歸正。你再仔細聽聽,這里還有那來自心靈底處的對舊的象征物的無所顧及的高聲嘲笑,正是在這嘲笑聲中,傳來了人類那隆隆奮進的輪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