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人生-情感

爸黝黑的人生，一如他沾滿煤灰的靈魂。
　　
　　爸老了，身體垮了，可是爸還不適應他的老，做完手術三天就一定要回家。
　　
　　爸是真的老了，精神老了，需要有另一雙肩膀來幫他分擔一些，所以我一回去他就開始嘮叨訴苦了。我還是應該陪他去醫院的呀，可是一我錯了，爸。
　　
　　爸說再不去“進班”了（在小煤礦下井），有什么地面工去做一點算了。爸終于要和他的煤炭劃清界限了。爸快50歲了，可是他竟然已經有3/5還多的生命如此緊密地和煤聯系在一起。現在好了，終于不用與煤共舞了，可是煤已經將他的人生染成黑色了。
　　
　　爸長身體時遇上自然災害，生南瓜都偷來啃兩口，而且他連奶都沒喝夠娘的樣子還沒記住就永遠失去了她：也遇上了“文化大革命”，他僅僅接受了一年的學校教育；他沒有工作，只能用竹片夾了兩節電池做個電筒鉆進漆黑的無底洞背著一座山挖些煤出來用血汗換了錢養家糊口……中國農民中的男人是世界上忍耐力最強的動物，爸像頭驢永遠在磨邊轉一樣用自己日益衰敗的身體拉著滿是黑色傷痕的人生前進。
　　
　　爸以前愛說一句話，“老子跟你一樣大的時候……”我八九歲時爸說，老子跟你一樣大的時候已經在煤廠賣“發炭”了。爸說他賣命也要把我供出來。我十一二歲時爸說，老子跟你一樣大的時候已經自己做飯吃；自己背雞蛋去賣、掙錢了。我十四五歲時爸說，老子跟你一樣大的時候已經自己當家了。我十六七歲時爸不說老子了，爸說我跟你一樣大的時候去修團結堰一頓吃多少多少飯喝多少多少酒，早上起來敲了冰洗個澡還要打場球，翻單杠一口氣多少多少個。我18歲后再沒聽爸用這句式了。可是我知道，爸18歲的時候已經去進班了。大約爸青春飛舞的年月就從此結束了，爸也從此一頭鉆進黑色的煤炭洞子30年后才出來，爸的人生從此慢慢被煤染成灰色、黑色。爸那早熟而短命的青春歲月一沾上煤就漸漸失去了原來的色彩，于是爸的眼神暗了下來。
　　
　　爸從不提他黑色的歲月，可是我還是知道了。我不知道爸第一次走進那黑漆漆的洞口第一次在肩上套上“纖板子”時是什么感覺。我有一次往洞里走了幾十米，感到黑魃魃冷颼颼的，馬上出來了。爸剛去進班照例只能當拖匠。要把煤裝好拖出，像纖夫一樣在膀子上套了“纖板子”，把身體弓到不可思議的角度，拖著裝了好幾百斤煤的“船子”狠命往幾百米的山洞外掙。爸后來理所當然成了挖匠，爸還和別人辦過煤礦，可是虧本了，自己又去挖炭出來賣了給工人發錢。爸說那是人家做牛做馬掙的賣命錢不能不給。也許爸認為自己沒當老板的命，以后就安心當挖匠了。
　　
　　大山是那么危險。我看見過瓦斯爆炸的現場，洞口幾百斤重的車一下讓氣流沖了一百多米。我的一個舅舅死了，我的一個表哥死在醫院，據說是吞了火，我的一個堂姐夫第一天去就沒回來。多么鮮活的生命啊，可是說沒就沒了，也許他們的胃里還有愛人早上煮的雞蛋呢。我無法想象那些妻子們每天倚門相送時的煎熬——他們可能下午就回不來了！我也無法想象她們每天看見丈夫回來時的欣喜——一天終于過去了！然而日子就這么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過著。
　　
　　終于有一天，娘沒等回來爸。爸在井下受傷住了院。撐住巖石的頂子倒下來打在爸的腿上，爸說偏一點他就完了。粉碎性骨折呀，爸都以為自己的腿廢了。那是一家人空前絕望的日子。有天晚上，爸說，你們娘兒母子的以后咋辦哪？哇地就哭了。鐵錚錚的漢子，我從沒見他掉過一滴眼淚的，爺爺死的時候也沒有。最壓抑最令人抓狂的日子他都咬牙挺過來了，一年修兩回房子、白天修房子晚上還去進夜班他都沒說二話。可是拖著一條斷腿看著整個家斷了支柱看著妻子兒女，從此無力照應的時候，他卻淚如雨下了。
　　
　　爸常說他是死過幾回的人，幾世人生了。天無絕人之路，終于有個老郎中來了，他把爸的骨頭接上了，半個月就能自己走動了。爸又漸漸活過來了，所以他把老人視為再生父母，爸說老人在一天就要去看他一天。
　　
　　爸躺在床上的時候一支接一支抽煙，等好了再不抽了，一支也不。爸說抽厭了，這也許是對那些絕望的日子的恐懼和回避吧。
　　
　　爸又站起來了！雖然走路有一點點傾斜，但他還是又把整個家的天空項起來了，他又把那副擔子擔起來了。
　　
　　有句話說從哪兒跌倒就從哪兒爬起。可是如果你跌斷了一條腿呢？一遭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哪。可是爸又去進班了，帶著他短了一截的腿和永遠無法愈合的傷口。我不知道爸又一次走到煤洞口時是什么感覺，有沒有恐懼，有沒有感到大腿隱隱作痛？爸終究還是進去了。生活的鞭子又將這個男人趕進了大山的深處、生命的禁區、自己受過傷差點死掉的地方，盡管他的腿已經瘸了。爸又像一頭永不疲倦的騾套上籠頭在生活的磨盤邊一圈圈地轉起來了。
　　
　　爸總是把家里所有能拿出的錢都給我，“你去存到卡上”，即使我說我錢還多。于是我從來不必像很多人那樣向家里要生活費，我的卡上總是有過多的生活費，可是你說我能亂用嗎？爸說家里多少錢都能用，你拿去存著，不要到要用的時候又沒有。他說家里多少錢都能用不是說家里不節約，而是說家里太需要錢了。可是他叫我存著不動，這在經濟學里簡直不可理喻啊。可是爸說家里有米有肉餓不了肚子呢。
　　
　　好想哭！
　　
　　我在申請助學貸款。爸說，辦嘛，貸了我慢慢掙來還。爸從不說要我自己還。爸說把我供出來，他就功德圓滿了。我都21歲了！爸快50了，他在煤炭洞子里鉆了30年終于出來了，可是依舊用自己一把老骨頭拉著破舊的生活的牛車往前走。
　　
　　30年了，炭洞子從一米來高長到了三四米，拖炭的工具從船子變成了有軌的車；30年了，爸身上黑色的傷痕越來越多越來越黑，爸雙鬢的白發越來越多越來越白；30年了，爸挖空了大山的心臟，大山也耗空了爸的生命、壓彎了爸的腰。30年哪，人生有幾個30年？
　　
　　爸老了，話多起來了。這回回家過年聽他嘮叨了不少——平時我在學校他們怕影響我從不訴苦的——爸說還是從前好啊，現在的人嫌貧愛富。請不要怪他老人家政治幼稚好嗎？權當這是他這苦難一生的一個注腳好了。
　　
　　哦，爸！讓我好好陪你，這下半輩子讓你的生命重新充滿色彩好嗎？如果有來世，讓我們再做父子好嗎？讓我像你在墻上寫上1、2、3在紙片上寫下車、馬、炮教我一樣教你學習好嗎？讓我像你教我寬容每一個人款待每一個過客一樣教你善良好嗎？讓我像你打斷腿都沒吭一聲一想到整個家沒了支撐就淚如雨下教我一樣教你堅強和責任好嗎？
　　
　　爸——我不哭，我不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