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抗和不屈的種子-人生
契訶夫出生于一個貧苦的家族,直到祖父一代才贖出了農奴身份。父親經營雜貨鋪,對少年契訶夫嚴厲管束,讓他從小站在柜臺前不得離開。契訶夫回憶說,“我沒有童年”,聽起來異常悲涼。
《白鯨》的作者麥爾維爾十二歲時父親病逝,他和母親遷居鄉村,住在一所很小的房子里。麥爾維爾十四五歲就投身社會謀生,干過文書、店員、農場工人,最后登上捕鯨船當了水手。
這樣的作家可以列舉很多,他們都有一個艱辛和不幸的童年,被傷害與屈辱的記憶跟隨終生。這可以構成人們所說的寫作“素材”,比起其他人,他們有更多的故事要講。
我認識的一位有名的作家,很早就在業內贏得了名聲。他生在貧窮的鄉間,是被父親從小揍大的,這位作家有了不小的成就之后,到了麥收季節要回老家收麥子。那不是收割,而是直接用手拔,那種辛苦不是現在的人能夠想象的:只一會兒就要兩手起水泡。
這位作家拔麥子時,因為麥根的土拍打得不干凈,被發火的老父親滿地追打。父親舉著一只板凳,從這邊追到那邊,追累了就坐在板凳上歇一會兒。
我聽了這個作家在麥地里被父親追打的故事,笑不出來。我知道這里邊有些難以言說的東西,我也說不清。不過我知道,他的寫作是不可限量的。他能夠在這樣的年紀就取得所謂世俗意義上的成功且之后被追打,而且是在鄉親們面前,就有非同一般的意味了。
我估計得不錯,二十幾年過去,這個人非但沒有讓人失望,還一再地引起驚訝。因為他的忍受在繼續,一個長長的被虛榮腐蝕的過程才剛剛開始,還有更深厚的東西藏在心底,這些東西要在心里鼓脹,讓他繼續難過。他反抗和不屈的根扎得太深,這樣的壓力張力之下,他不會飄浮。
一位好的作家無論有了多么大的專業成就,多么大的名聲,都不會忘乎所以。童年植下的那顆不屈的反抗的種子一直在鼓脹,試圖萌發,讓他不能安靜。他要揭示真相,要顯示力量,要將他的尊嚴受損的那一部分,用一生的故事加以修補。
杰克·倫敦終生不知道自己的父親是誰。他剛八個月,母親就帶著他嫁給一個貧困的老鰥夫,隨這個人姓。他小學未畢業就開始打工謀生,做童工,甚至做過偷海蠣子的賊,還當過海盜船的水手。他的長篇《海盜》就專門描寫海上冒險。他一生的角色真是復雜,工人、流浪漢、大學生、北極圈的淘金者,還蹲過監獄。這是一個被生活蹂躪得傷痕累累的人,所以能夠給我們講出很多屈辱和掙扎的故事。
陀思妥耶夫斯基出生在一個軍醫家庭,父親購有田莊,個性極其暴躁冷酷,因為虐待田莊的農民而遭毆致死。少年陀思妥耶夫斯基進入軍事工程學校,一生都要擺脫父親的陰影。血緣給他的東西,留下的恐懼,會在人所不知的時刻發酵。這其實是一場極特殊極痛苦的釀造。他的代表作《卡拉馬佐夫兄弟》,今天讀來仍然讓人心潮澎湃。
《卡拉馬佐夫兄弟》寫出了最復雜的父子關系,還有兄弟之間圍繞原罪、信仰的無盡辯論追究,驚心動魄,令人戰栗。這種深入和誠實以及恐懼,是現代主義文學所缺乏的。關于父親的記憶一定讓陀思妥耶夫斯基陷于難以解脫的折磨之中,混合著其他苦難感受,比如那場險些讓他死于絞刑的案件。這陰暗與悲凄的命運融入了他的文學。
恨與愛是兩種不同的力量,雖然也互有關聯。我們會發現,當二者合而為一的時候,它們才是最有力量的。當恨單獨地分離出來,會變得陰郁;當愛獨自分離出來,會變得空泛、廉價和流于表面。愛和恨結合一體才是最強大、最無法抵御的,也是百發百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