嚼筆
作者: 劉明鈞 【本書體例】
朱國楨
朱國楨(1558—1632),字文寧,烏程(今浙江吳興)人。明萬歷進士,天啟年間曾任禮部尚書,兼東閣大學士。遭魏忠賢忌恨,為避禍,托病返鄉,不復出仕。他諳熟明朝史事,著有《皇明史概》一百二十卷。他的筆記小說《涌幢小品》刊行于天啟年間,共三十二卷。全書內容主要是記錄見聞,間有考證,多宣揚封建節義,其中對明代社會政治的記載,有一定的史料價值。
二秀才俱《春秋》有名,相善。秋試前夕,同榻。一生俟睡熟,密取彼生謄真之筆,悉嚼去其穎。
明日,抽用,已盡禿,大驚。取起草者姑代,則濕濫如帚。乞諸鄰,又皆堅拒。痛哭,欲棄卷出。倦而假寐,有神拊其背曰:“起、起,寫、寫。”既起,視筆依然完好。執之,且疑且寫。既畢、仍禿筆也。
交卷至二門,一生在焉,迎問曰:“試文稱意否?”謝曰:“無之,但得完卷耳。”其人面發赤。趨出宿于別所。明日,其名粘出,不得終試。禿筆生魁選聯第。
(選自《涌幢小品》)
兩個秀才攻研《春秋》都很有名氣,二人關系挺好。秋試前夕,同床而眠。甲秀才趁乙秀才睡熟以后,偷偷地拿過來乙秀才謄稿的筆,全部嚼去筆尖。
第二天,乙秀才在考場上拿出筆一用,全禿了。乙秀才大吃一驚。只好拿出起草用的筆謄寫,這支筆很不好,簡直象掃帚一樣,沒法用。向鄰桌乞借,鄰桌堅決不借。無奈,乙秀才趴在桌上痛哭,想放棄這次考試機會。后來,有點倦怠,趴在桌上迷迷糊糊睡著了。有神人夢中拍他的背并說:“起來、起來,寫下去、寫下去。”起來一看,筆仍然很好。趕快執筆,且疑且寫。寫完一看,仍是那枝禿筆。
交卷后出至二門,甲秀才等在那里,迎上前問乙:“文章作得稱意嗎?”乙告訴他說:“不稱意,僅僅是寫完罷了。”甲秀才面紅耳赤,趕快離開了秋試的地方,住在另外一家旅館。
第二天,甲秀才被宣布禁試,不能參加全部考試。乙秀才取了舉人。
這篇小說,作者用樸實的筆法,勾畫了應試文人的丑態,辛辣地嘲諷了科舉制度。
科舉制度使知識分子的心理變態,醉心功名,又使一些人不顧禮義廉恥,違背道德良心,彼此嫉妒,相互排擠,使人與人的關系比較緊張。甲乙兩秀才相善多年,并在入試前同榻而眠,但甲秀才嫉妒乙秀才,居然“俟睡熟,密取彼生謄真之筆,悉嚼其穎”。當乙秀才進入考場,伏案應試時,方覺“謄真之筆”已無法再用。可以想見,乙秀才內心是十分沮喪的。甲秀才害怕朋友超過他,所以做出這等卑鄙下流的事來,真可謂不擇手段。
考場上的應試者,彼此之間冷漠無情,相互提防,甚至視為仇讎。乙秀才在無可奈何的時侯,只好“乞諸鄰”,而左右的鄰桌“又皆堅拒”,于是他只有伏案痛哭了。按常理說,鄰桌借筆是區區小事,本應坦誠相助的。然則,這些考生們張三怕李四考中,李四又怕王五考中。“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當然,他們不會借筆給乙秀才。是什么東西使人際關系緊張到這種地步呢?答案只有一個——腐朽的科舉制度。
可以預料,乙秀才“魁選聯第”以后,甲秀才肯定會慶賀恭維,送上幾兩銀子。而那些左右鄰桌,或是同一場屋的考生,也定會“不是親的也來認親,不相與的也來認相與”(《儒林外史》),送銀子、送房屋的都會有。還可以想見這些人如果作了官,豈不是國賊祿鬼,他們決不會是為民請命的清官,而是王子安、匡超人式的人物,一中舉作官,便身價百倍。橫行鄉里,魚肉百姓。或者是蠅營狗茍,無所不為,墮落為不知羞恥的偽君子。
這篇小說,文字精練,篇幅短小,真可謂“微型筆記小說”了,全文不足一百五十字,卻十分成功地刻化了甲秀才、乙秀才、左右鄰桌等知識分子的群像,這些形象令人可氣,又感到可憎,也感到可悲可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