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氏女
作者： 劉明鈞 【本書體例】
鐘惺
鐘惺(1574——1624)字伯敬，號退谷，竟陵(今湖北天門)人。明萬歷三十八年(1610)進(jìn)士。歷任工部主事，南京禮部祠祭主事，福建提學(xué)僉事等。于詩文反對前后七子的復(fù)古理論，強調(diào)抒寫性靈，但又以公安派作品為俚俗輕率。和同鄉(xiāng)譚元春創(chuàng)“竟陵派”，力倡幽深峭拔的文風(fēng)，遂使作品流于冷澀，文學(xué)史上“鐘譚”并稱。有《名媛詩歸》三十六卷，主要記述有關(guān)女子的軼聞趣事，故事情節(jié)比較曲折生動。
福州守吳君者，江右人。有女未笄，甚敏慧，玉色秾麗。父母鐘愛之，攜以自隨。秩滿還朝，候風(fēng)于淮安之版閘。
鄰舟有太原江商，亦攜一子，其名曰情。生十六年矣，雅態(tài)可繪，敏辨無雙。其讀書處，正與女窗相對。女?dāng)?shù)從隙中窺之，情亦流盼，而無緣致意。偶侍婢有濯錦船舷者，情贈以果餌，問：“小娘子許適誰氏?”婢曰：“未也。”情曰：“讀書乎?”“曰：“能。”情乃書難字一紙，托云：“偶不識此，為我求教。”女郎得之，微哂，一一細(xì)注其下。且曰：“豈有秀才而不識字者?”
婢還以告，情知其可動。為詩以達(dá)之，曰：“空復(fù)清吟托裊煙，樊姬春思滿紅船。相逢何必藍(lán)橋路，休負(fù)滄波好月天。”女得詩，慍曰：“與爾暫相萍水，那得以艷句撩人?”欲白父笞其婢，婢再三懇。乃笑曰：“吾為詩罵之。”乃緘小碧箋以酬曰：“自是芳情不戀春，春光何事慘閨人?淮流清浸天邊月，比似郎心向吾親。”生得詩大喜，即令婢返命，期以今宵，啟窗虔候。女微哂曰：“我閨幃幼怯，何緣輕出?郎君豈無足者耶?”
生解其意，候人定，躡足登其舟。女憑欄待月，見生躍然，攜肘入舟，喜極不能言，惟嫌解衣之遲而已。女羞澀嬌懔(tǎn坦)，噤不能暢情，撫弄久之方洽。其婉孌膠密之態(tài)，不能盡悉也。既而體慵神蕩，各有南柯之適。
風(fēng)便月明，兩舟解纜，東西殊途，頃刻百里。江翁晨起，覓其子不得，以為必登溷(hùn混)墜死淮流。返舟求尸，茫如捕影，但臨淵號慟而去。
天明，情披衣欲出，已失父母所在。女惶迫無計，藏之船旁榻下。日則分餉羹食，夜則出就枕席。如此三日，生耽于美色，殊不念父母之離邈也。其嫂怪小姑不出，又饌兼兩人，伺夜窺覘。見姑與少男子切切私語，白其母。母恚(huì會)，不信。身潛往視，果然。以告吳君，吳君搜其艙，得情榻下，拽其發(fā)以出。怒目齽(jīn禁)齜，礪刀其頸，欲下者數(shù)四。情忽仰首求哀，容態(tài)動人。吳君停刃叱曰：“爾為何人?何以至此?”生具述姓名，且曰：“家本晉人，閥閱亦不薄。昨者猖狂，實亦賢女所招，罪俱合死，不敢逃命。”吳君熟視久之，曰：“吾女已為爾所污，義無更適。爾肯為吾婿，吾為爾婚。”情拜泣幸甚。
吳君乃命情潛足掛舵上，呼人求援，若遭溺而幸免者，庶不為舟人所覺。生如戒。吳君令篙者掖之。佯曰：“此吾友人子也。”易其衣冠，撫字如子。
抵濟(jì)州，假巨室華居，召儐相，大講合婚之儀。舟人悉與宴，了不知其所由。
既自京師返旆，延名士以訓(xùn)之，學(xué)業(yè)大進(jìn)。又遣使詣太原，訪求其父。父喜，賚(lài賴)珍聘至楚，留宴累月乃別。
情二十三領(lǐng)鄉(xiāng)薦。明年，登進(jìn)士第。與女歸拜翁姑，會親里，攜家之官。仕至某郡太守，膺翚(huì揮)翟之封。遐邇傳播，為奇遇云。
(選自《名媛詩歸》)
福州守吳君是江右人，有個女兒還不到十六歲，非常聰明靈巧，玉質(zhì)麗色，十分漂亮。父母很喜愛她，經(jīng)常把她帶在身邊。吳君任官時間已滿，返回朝廷。因風(fēng)向不順，在淮安版閘停船等待。
相鄰的船上有一個太原的商人江某，帶著他的兒子江情。江情十六歲，相貌風(fēng)雅，可以入畫，敏捷機(jī)智，很善言談。他讀書的地方正和吳女的窗子相對。吳女多次從窗子的小孔中偷偷地看他；江情也眉目送情，卻沒有機(jī)會表達(dá)心意。偶然間見侍女在船頭洗錦，江情給了她一些水果，并問：“你家姑娘許嫁何人?”侍女說：“還沒定婚呢。”江情問：“讀過書嗎?”“讀過。”江情便在一張紙上寫滿難認(rèn)的字交給侍女，并說：“不認(rèn)識這些字，請?zhí)嫖蚁蛐〗闱蠼獭！眳桥眠^一看，微微一笑，然后逐一把音義注在下面，并說：“那有秀才不識字的呢?”
侍女轉(zhuǎn)告江情，江情覺得吳女的心是可以打動的。便作了一首詩送達(dá)吳女，詩這樣寫道：“空復(fù)清吟托裊煙，樊姬春思滿紅船。相逢何必藍(lán)橋路，休負(fù)滄波好月天。”吳女讀罷詩，生氣地說道：“與你暫時萍水相逢，怎能用艷麗的詩句挑逗人?”想告訴她父親，讓她父親打侍女，侍女再三懇求。吳女笑道：“我寫一首詩罵他。”于是，封好一張碧色的信箋相酬答，信箋中寫道：“自是芳情不戀春，春光何事慘閨人?淮流清浸天邊月，比似郎心向吾親。”江生讀罷，非常高興，馬上讓侍女回復(fù)，相約在今晚會面，江生將開窗等待。吳女微微一笑說：“我長期在深閨，性格怯懦，怎敢輕易外出?難道你沒有腳嗎?”
江生理解了吳女的意思，等到夜晚人定以后，躡手躡腳地登上了吳女的船。吳女正憑欄觀月，見江生跳到她的船上，興奮地拉著手進(jìn)入船艙，高興的話都來不及說，只嫌解衣太慢。吳女羞澀嬌媚，雙方無法交談，歡情不暢，互相撫愛很久才滿足。兩人情意綿綿，如膠似漆的情景，實在難以盡述。后來，身體慵懶，精神駘蕩，各自都進(jìn)入夢鄉(xiāng)。
半夜風(fēng)順月明，兩只船解纜前行，東西背道而馳，頃刻間相距百里之遠(yuǎn)。江父早晨起來，找不到兒子，認(rèn)為一定是去廁所不小心落水而死。返回去尋求尸首，茫茫淮河，無處可尋，只有臨河痛哭而去。
天亮以后，江生穿好衣服要出來，可是已找不到父母的船。吳女也無計可施，只好把他藏在床下。白天把端來的飯分給他吃，晚上出來和吳女同床共寢。這樣過了三日。江生愛吳女的美貌，也不十分思念父母。吳女的嫂子對小姑一直不出來，每頓又吃兩個人的飯，感到很奇怪。于是晚上便偷偷地去看，見小姑和青年男子在切切私語，便告訴了吳母。吳母非常氣憤，不相信。親自悄悄前去察看，果然如此。她把這件事告訴了吳君，吳君搜索船艙。在床下找到了江生，拽住頭發(fā)拉了出來。怒目切齒，把刀放在他脖子上，幾次想往下砍。江生抬頭哀求，容態(tài)讓人同情，吳君停刀喝問：“你是什么人?為什么到這兒來?”江生報過姓名，說：“我是晉地人，家庭也很富裕，先前太輕狂了，但確實是你女兒讓我來的，要死我們一塊死，不敢逃命。”吳君仔細(xì)地看了很久，說：“我女兒已被你玷污，從道理上說，不能再嫁他人。你肯做我的女婿，我給你們成婚。”江生馬上含著眼淚跪拜，感到非常幸運。
吳君讓江生悄悄潛入水下，用腳掛住船舵，大喊救人。儼然象一位落水者又僥幸抓住了船舵的人，以遮掩船上人不致察覺吳、江私通的事。江生按吳君說的作了，吳君令艄公把江生救起，假裝著說：“這是我朋友的兒子。”給他換上干凈衣帽，象自己親生兒子一樣對待。到了濟(jì)州，借了寬敞華麗的房屋住下來，召集賓客，為女兒舉行了隆重的婚禮。船上的人都參加了婚宴，誰也不知道內(nèi)情。
后來，從京師返回家鄉(xiāng)，特地請了名士對江生進(jìn)行教育，學(xué)業(yè)進(jìn)步很快。又派人到太原，訪求江生的父母。江父母知道后非常高興。帶上珍貴的聘禮到了南方，在吳君家住了幾個月才離開。
江生二十三歲被本州推舉進(jìn)京參加科舉考試，第二年，便考中了進(jìn)士。和吳女到太原去拜見公婆、會親友，然后帶著家眷當(dāng)官去了。后來當(dāng)了某郡太守，獲得皇帝很高的封號。這件事流傳遠(yuǎn)近。真是奇遇啊!
這篇小說，構(gòu)思獨特，環(huán)境典型，人物形象也十分鮮明。堪稱筆記小說中的上乘之作。
作者突破了此類小說的傳統(tǒng)創(chuàng)作模式，其故事情節(jié)的發(fā)生背景、人物心理，和同類題材的小說相比，有其獨到之處。《吳氏女》吸取傳統(tǒng)的言情小說之長，使小說的內(nèi)容更臻完善。
江生、吳女的愛情故事發(fā)生在停泊河中的兩只船上，而江情的讀書處“正與女窗相對”，這里作者成功地運用了偶然性的巧合。由于偶然的兩窗相對，后面一系列的故事才有它的必然性。故事情節(jié)的發(fā)展入情入理，使讀者感到真實可信。
這篇小說人物較多，諸如吳君、吳夫人、女嫂、江翁、舟人等。他們都緊緊圍繞中心人物而活動，使得江情、吳女的形象非常突出，正如眾星之托月。作者對人物的言語行動的描寫繁簡得當(dāng)，層次清晰，重點十分突出，濃筆重彩“畫”江吳，疏筆淡描寫“陪襯”。
作者筆下的江、吳私通，決不能輕易地看作是男女之間的“茍且”之事，而是有深刻的時代背景。作者生當(dāng)明萬歷年間，正是宋明理學(xué)一統(tǒng)天下的時候，一些拿軟刀子殺人的道學(xué)家們，說什么“餓死事小，失節(jié)事大。”在如此的思想氛圍里，鐘惺寫出了這篇《吳氏女》，這無疑是對傳統(tǒng)封建思想的一種反抗。吳女主動邀江生上船幽會，而又惟嫌”解衣太遲”，大膽同居，這種所作所為是無可非議的。吳女正如《西廂記》里的崔鶯鶯，《牡丹亭》里的杜麗娘，是光彩照人的女子形象。這是對桎梏青年女子的封建禮教的一種叛逆!作者正是通過這對年輕人的故事，贊揚了追求愛情自由，爭取個性解放的斗爭精神。
小說中的吳君，是一個老謀深算的明代官僚形象。他雖沒有崔夫人、杜寶那樣殘酷，但其面目也是十分猙獰可怕的。“吳君搜其艙，得情榻下，拽其發(fā)以出。怒目齽齜，礪刀其頸，欲下者數(shù)四”。讀至此，誰能不握拳蹙眉，恨吳君之無情呢?同時，也都為江情捏了一把汗。不過吳君還沒有昏憒至杜寶的程度，他強忍怒氣，問江情的出身門第。江說：“家本晉人，閥閱亦不薄。”既不是潑皮無賴，也不是“窮不伶仃酸秀才”。所以，吳君不能不考慮：與其反目成仇，倒不如順?biāo)浦郏芰T休時便罷休。這正是吳君的狡猾之處。
藝術(shù)上，這篇小說能運用個性化的語言表現(xiàn)人物形象，揭示人物內(nèi)心世界。江情的目光傳情，吳女心有靈犀，婢女的樸實善良，無不維妙維肖，躍然紙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