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小青《余音繞梁》經典散文全集
余音繞梁
在黃昏的時候,你若從蘇州的大街小巷走過,你也許能再三見到這樣一幅情景,一位老人坐于門前,身邊或是一方小桌或是一張小凳,上面放一只小小的收音機,里面在唱著蘇州評彈,可說是無一例外,蘇州的評彈可真是普及到尋常百姓家。也有一些老人,一邊聽著評彈一邊咪著酒,并沒有很多很豐富的下酒菜,簡簡單單的一兩樣蔬菜,聽到得意處,或喝到得意時,情不自禁地跟著哼上一段,那小情小趣真是讓人羨慕。你若停下來問其中一位老人,是不是天天聽收音機里的評彈,老人未回話,旁邊的家人就會告訴你,哪止天天聽收音機,每天下午一場書,那是少不了的,趕老遠的路去書場,聽了回來又抱著收音機聽。言辭中似有些微詞,有些無可奈何,但更多的是關切之情,這一把年紀的人,大熱的天,擠公共汽車去聽書,實在也是讓小輩擔心的事情。可是老人會告訴你,他一天不聽書就渾身不舒服,沒力氣,小輩也只好由他去了。這大概就是評彈迷的一類。老人自己,也許并不會唱,或者唱得不好,可是如果老人有個孫女,也許她就能唱,唱得很好呢。老人回去把孫女叫出來,讓她唱,孫女開始也許有些不好意思,但是后來她一定會唱起來,因為她也許從小在業余平潭學校學過,有幾下子。后來女孩興致來了,會回屋拿琵琶出來,自彈自唱了一段開篇《蝶戀花》,雖然嗓子尚嫩,卻也已經唱得字正腔圓,行緩舒徐,很有了些架勢。老人在一邊聽得直是瞇著眼笑,不時地說一句,這是徐調,或者說,這一句夠味,那一句不正宗,評頭品足,十分內行。你若問小女孩是不是受了爺爺的影響才學評彈,小女孩搖頭說不是。問她為什么要學評彈,她卻是說不出來,好像對這樣的問題不解似的,好像你根本不需要提這樣的問題,學唱評彈,本不是一件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一回我陪一個喜愛評彈的朋友到蘇州現在僅存的一家有一定規模也比較正宗的書場——蘇州書場去看看,蘇州書場的前身,就是光裕公所。光裕公所是由曾經給乾隆皇帝說書,說得皇帝龍顏大開的王周士創辦的,奠定了蘇州評彈業的基礎,使說書成為一種專業。最興盛時,蘇州城里有書場好幾十家,評彈藝人數以百計,評彈不僅唱腔曲調動聽,而且文字雅俗共賞,所以深得社會各階層喜愛,廣泛流行于蘇州城鄉。在蘇州書場,接待我們的經理說,由于其他各種藝術的沖擊,現在的評彈聽眾和從前是不能比的了,書場現在每天下午有評彈節目,到晚上就是放映電視錄像。為了經濟效益,采取這種變通的辦法,也是無可指責。我們進書場時,場里正在說一回彈詞《孟麗君》,我們為不妨礙別的聽眾,悄悄地找了位子坐下。經理告訴我們,今天上臺的是一位頗享盛名的老藝人,我們都慶幸趕得巧。和老藝人搭檔的是一位女演員,雖然年輕,卻也不遜色。評彈所要求的五到八技,看上去這二位演員也都是演到了家的。這五到即心到、目到、口到、手到、腳到,八技是八種特殊的口技,如擂鼓、吼叫、馬嘶、鳥啼、狗吠、吹號等等。我們從他們演出的神形動作上看,真是一投足一舉手都是有相當功底的,只可惜所聽內容,十有八九不解其意,只稍坐一會兒就告退出來。在經理的引見下,我們來到一位評彈老藝人家,老人的家簡樸舒適,和老人清癯的形象完全融成了一體。老藝人向我們介紹了蘇州評彈的歷史,說到評彈中的各調各派他真是如數家珍,陳調、俞調、馬調、徐調、蔣調、張調,不一而足。當我們問到他哪一種腔調為歸時,老人笑了,說,各有所長,有的蒼勁渾厚,有的委婉低回,有的剛健蒼涼。在老藝人的言談中我們也隱約地感覺到一絲憂慮,這憂慮后來也就變成了我們和老藝人共同的憂慮,那就是為蘇州評彈的前景所產生的一點想法。
在清代,蘇州曾有這樣一個禁令,城里只許唱昆劇,不許唱京戲。所以凡有京戲班子來蘇州演出,只能在城外的戲館里演唱,是不能登大雅之堂的。只有昆劇才被捧為正宗,視為雅事,城中戲館都是專供昆劇之用,一般的人能哼上幾句昆劇,都覺得這是風雅之事。有的全家皆唱,有的夫唱婦隨,也有“小紅低唱我吹簫”,時時有悠揚婉轉的曲聲從宅院中飛出,這真是巷深曲聲幽。可見昆劇之于蘇州人,曾經是那么重要,而蘇州人對于昆劇又是多么推崇。也許是物極則反吧,現在在蘇州大大小小數十家戲館影院,卻沒有一家是專供上演昆劇的,平時昆劇的演出也是很少很少,少的幾乎沒有了。在新潮文化涌進這個古老的小城之后,小巷曲聲日漸減弱了,但是古老的昆劇并沒有因此絕音,許多人都在為拯救這個產生于蘇州民間,后經歷代戲劇專家改革發展而成的、曾經統領中國劇壇二百年之久、被譽為百花園中蘭花的優秀劇種而努力。在二十年代初,戲曲專家吳梅等人倡議于蘇州開辦昆曲傳習所,使昆劇藝術免于滅絕;在五六十年代,一出《十五貫》改編演出成功,又使瀕臨凋落的昆劇重綻新花。現在,在蘇州有振興昆劇委員會,也有屬于昆劇自己的刊物《昆劇藝術》,一些老昆劇藝人亦多次云集蘇州,舉行會演和學術交流。1982年全國六城市曲社社友歡聚于蘇州鶴園,那真是群賢畢至,少長咸集,到會七十多人,大家引吭高歌,唱了一整天仍余興未盡。昆劇藝術大師俞振飛也到現場演唱,七老八十的老曲友紛紛清唱,那情形想來一定十分動人,可惜我們趕不上這樣的盛會,只能偶爾到他們聚會的鶴園去故地重游。在鶴園清幽的環境里,我好像又聽到了當年曲友們的演唱,典雅悠揚,余音繞梁。
余音繞梁,也只能是余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