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洪貴《鄉(xiāng)煙裊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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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洪貴《鄉(xiāng)煙裊裊》

那個大霧彌漫的早晨,樹上掛滿了梨花一樣的霜雪,濕漉漉的空氣里,像塞滿了一團團的棉花,隔了兩步遠就看不清對方的臉,只能聽到鳥的嘰嘰喳喳聲和枝頭冰凌清脆的碰擊聲。人們像早有種預感,心里被霧包裹著,憋得透不過氣來。

果然,客車開出村不遠,在一個二道拐路口,一頭扎進了十幾米深的山崖。車上坐著十五個上學的孩子。司機是村支書魯振國的兒子。

油箱在磨擦中起火爆炸。一車人全部遇難。

接到電話,鎮(zhèn)委何書記把任務(wù)交給了新上任的副鎮(zhèn)長張秋月。車子七拐八拐,拐上了一條崎嶇不平的進山小路。在車上,司機老王把兩年前魯村發(fā)生的這件大事告訴了她。張秋月聽完,驚愕得眉頭皺起了一層疙瘩。

接近村口時,老遠就看到黑壓壓的村民聚集在一起,眼巴巴地朝大路上張望。剛下過雨,車子顛簸了一下,前輪突然陷進一處泥坑里,老王心里有些慌亂,猛踩油門,兩個輪子像掏洞的兔子,扒出的泥巴甩到后面老遠,一股膠皮味彌漫在空氣里。老王走下來,“砰”地甩上車門,看了眼現(xiàn)場,一腳踢在輪胎上,痛得“哎喲”叫了一聲,手抱了腳跳著罵,真他娘的窮地方,連條路都修不起。

坐在后座上的張秋月?lián)u下車窗,抬頭看了看天,黑沉沉的烏云壓在頭頂,說不定雨還要下。她走下車,環(huán)顧四周,見青山萬丈,樹木郁郁蔥蔥,山路兩旁的小溪里,水流潺潺,不時有幾只綠頭青蛙探出身子,鼓鼓的眼睛對視著她。張秋月隨手揀起一塊石子扔過去。青蛙“呱呱”叫著,縮著腦袋逃跑了。

張秋月想,真是個山清水秀的好地方。要是把這條路修好,搞個農(nóng)家樂鄉(xiāng)村游,一定會吸引不少游客。

她到溪邊洗了把手,往后攏了攏黑緞子一樣的長發(fā),問老王,以前下雨天來過村里嗎?

老王一臉滄桑,不屑地撇撇嘴說,別說下雨天,就是晴天好日頭也很少有人來過。反正我在鎮(zhèn)上開了十幾年車,只記得和武裝部長來抓過兩回兔子。鎮(zhèn)里有文件傳達,都是給魯振國打個電話,他騎車去拿。您剛來不久,不太了解這里的情況。

幾個人朝這邊走過來。老王像見了救星,伸出手來呼喊,老鄉(xiāng)好,我們是到村處理問題的,車走不了了,叫幾個人幫著推一把。

很快有幾只黑不溜秋的狗搖著尾巴跑來,后面跟了十幾個人。赤著腳的,挽著褲腿的,還有人把上衣搭在肩上,但都是些上了年歲的老年人。老王忙端著笑臉上前分煙,大伙兒接過來挾在耳朵根上。

車子重新發(fā)動起來。張秋月也加入到了推車的隊伍中,她喊著“一二三”,大家一齊用力,車輪在原地打著轉(zhuǎn)轉(zhuǎn),還是走不了。看得出,大多數(shù)人端著架子,實際沒用多大力氣。

又折騰了三四回,張秋月累得滿頭大汗,一腚坐在了旁邊的石頭上。有人說,您就是鎮(zhèn)長啊,年輕得很哩。女娃娃力氣小,還是我們來推吧。正說著,有人喊,魯振國牽牛來了……

果然看見一個人背著牛套,手里揚著小鞭子,趕著牛朝他們走來。

快到跟前,張秋月忙迎上去,說,魯書記好。伸出手來想同他握手。魯書記六十歲左右,大高個子,眉毛粗直,臉膛發(fā)黑,使人一下子想到了手持鋼鞭的門神。他鐵青著臉,也不搭話,避開她的雙手,一鞭子甩在牛背上空,嘴里喊著“駕”,把牛趕到了車前面,眾人閃到一邊,圍著他看,但沒人上前幫忙。老王忙過來把煙敬上,說魯書記好。魯振國接過煙來,也挾在了耳朵根上,說好他娘個蛋,你們來干什么我不清楚嗎?畢竟拿了人家的手短,他語氣有些舒緩,問,你還在鎮(zhèn)里開車呀?老王發(fā)牢騷說,咱還能到哪里去,沒關(guān)系沒門路,能給副鎮(zhèn)長開個車就不錯了。他故意把“副”字用舌尖往上挑了挑。

張秋月不滿地瞪了他一眼。老王趕緊低下頭不再言語。張秋月說,魯書記您好,我是剛從財政局調(diào)來的副鎮(zhèn)長,我叫張秋月。魯振國繃著臉,提高嗓門說,你來得正好,不他娘的查出點問題,你可沒法給這幫癟孫們個交待。有人小聲說,現(xiàn)在可是老百姓的天下,你個芝麻粒大的官,還敢威脅人家。魯振國尋聲望去,那人趕緊低下了頭。他吼道,有種站出來說,別像個娘們,背后胡屌喳喳。沒人再說話。

這是一頭魯西黃牛,身架足有三米,高人半頭,肌肉縱橫,眼睛瞪得銅鈴大,不時甩著尾巴驅(qū)趕蚊蠅。但在魯振國手里,它卻像一頭溫馴的綿羊,任他擺布。等把一切套把好,魯振國把韁繩交出來,說老根,你牽著。口氣不容置疑。那個叫老根的人站出來,接過魯振國手里的韁繩。魯振國用力地喊一聲:“駕……”那牛四腳蹬地,弓著身子,尾巴抬起,放了個響屁,然后拉出一坨坨牛屎,像一碗碗菜團子扣在地上。眾人大笑。魯振國甩起鞭子,“啪”的一聲,響聲劃破山谷,那牛一用力,轎車輪子動了兩下,一下子出了泥坑。

眾人歡呼。張秋月也隨著大伙兒,跟在車屁股后頭一塊來到村頭。

村頭一棵大柳樹,樹干足有兩摟抱粗,上面結(jié)滿了疙疙瘩瘩的樹瘤子。柳樹旁是村委辦公室。更多的村民聚集在一起,一老者在樹上磕著煙袋鍋子,說,這位領(lǐng)導您給評評理,他書記拿著公家撥下來的錢,這樣的路不修,非要去整治那沒人種的田,他腦子里想啥呢,他什么用意嘛!這不是糟蹋老百姓的錢嗎?

另一人接話,往年春天,正是缺錢的時候,櫻桃熟了,碰上這樣的天氣,外面的人進不來,一分錢都換不成,全在樹上爛掉了。

一婦女哭起來,要是早把路修好,二道拐取直了,就不會出那么大的事故了,俺那孫子就不會沒了……

眾人一齊喊,鎮(zhèn)長啊,您可要為我們老百姓拿個主意啊,不能由著他魯振國瞎折騰。有人說,查查魯振國貪了村里多少錢,一定要查個水落石出,給我們老百姓一個交待啊。還有人喊,你是個女人,要沒那個膽量查,我們大伙兒就到鎮(zhèn)上去告,到縣上去告。

張秋月對魯村沒有太多的了解,只知道這是鎮(zhèn)上最偏遠的一個小山村,人口也就二百多人,大部分青壯年都到城里務(wù)工去了,只剩下一小部分老弱婦孺。聽說魯振國在村里干了三十多年書記,一直深受愛戴,可這次究竟因為什么大伙兒要聯(lián)名告他?

怕事態(tài)擴大,她告訴大伙,決定住下來,查個明白。

老支書魯振國早就到了退休年齡,可村里卻沒有一個合適的人選。上次換屆,大伙兒就又把票投給了他。魯振國騎著電動車跑了兩次鎮(zhèn)上。第一次撲了個空,聽說鎮(zhèn)委何書記到縣里開會去了。實際上何書記躲在了隔壁辦公室,他知道魯振國一定會來找他。第二次魯振國換了個辦法,他晚上來,把電動車直接騎到了何書記家里。何書記正要吃飯,忙到院子里迎接他,說魯書記,你這還挺時髦,都換成電動車了。魯振國從車籃子里拿出一方便袋螞蚱,說,自行車騎不動了,這來回三十多里山路,腿都打軟閃。這不,特意買了輛車,專門上你這兒匯報拿文件的。你嘗個鮮,這螞蚱是我自己養(yǎng)的。何書記接過來,連聲夸贊,你這真了不起,都學會養(yǎng)螞蚱了。魯振國說,那有什么辦法,全村光剩下老幼病殘了,我得帶他們找點事干,增加點收入嘛。這不,我打聽著去了三趟臨沂,取了這養(yǎng)殖經(jīng)。現(xiàn)在全村家家都養(yǎng)螞蚱,一斤能賣到三十多塊呢。何書記說,您老真了不起,什么時候都沒忘了大伙兒。把他讓進屋,讓妻子再去炒倆菜。魯振國也沒推辭,直接在飯桌旁坐下了。

兩杯酒下肚,何書記說,振國兄,我知道你這次來的目的,你是打算讓年輕人來接班。我何嘗不想啊,可你想想,現(xiàn)在年輕人有能力的都在外面打工、做買賣,誰愿意回來插手村里這攤子爛事?振國說,我清楚這個情況,可我總不能干一輩子村支書吧?我老了,都快要六十歲的人了,總要培養(yǎng)一個下一屆魯村的接班人吧。我是這樣想的,年輕人思想解放,腦子靈光,說不定有好點子,能把年輕人拉回來,一塊兒創(chuàng)業(yè)致富。要不,再過幾年,村里就沒有人了,魯村就要變成一片荒草廢墟了。我發(fā)現(xiàn)了一棵好苗子,當過兵,入過黨,不到四十歲,現(xiàn)在在市里做水產(chǎn)生意,我去找他談。要是他不答應(yīng),我再接著干。何書記說,也好,咱哥倆認識都有三十年了吧,那時我還在鄉(xiāng)里干通信員,轉(zhuǎn)來轉(zhuǎn)去,轉(zhuǎn)了大半輩子,老了還得轉(zhuǎn)回來等退休。我知道這些年您老受了不少委屈,一直也沒有臉面去看您……

魯振國又干了一杯酒,放下酒杯,拍了拍何書記的手,無限傷感地說,老弟啊,過去那些事就都別提了。說完,踉踉蹌蹌地站起身,任何書記如何挽留,騎上電動車就走了。

魯村發(fā)生的那件大事,一下子把魯振國擊倒了。

一夜間,他的頭發(fā)全白了,人也像丟了魂魄,沒了精神。想不到費盡周折想辦一件好事,到頭來卻釀成了如此大禍。

幾年前,各村的小學全部合并到鎮(zhèn)上去了。魯村離鎮(zhèn)上比較遠,交通又不方便,一早一晚,來回需要大人接送。可留在村里的大多數(shù)都是老年人,好多人根本接送不了。有幾家沒辦法,夫妻倆只能回來一個照顧孩子。魯振國一直想解決這個問題,可村里沒錢。正好,鎮(zhèn)里招商引資,有一房地產(chǎn)老板,買下了歸屬村里的幾千畝山皮地,準備將來搞旅游開發(fā)。魯振國跑了幾次鎮(zhèn)經(jīng)管站,好歹要回五萬塊錢。他又跑到鎮(zhèn)上的信用社,想以村委的名義貸五萬塊錢。工作人員問他,村委窮得叮當響,你拿什么保證將來還?要貸可以,只能以個人的名義。就這樣,他以自己的名義在鎮(zhèn)信用社貸了五萬元的款,買了一輛二手客車。客車買回來當天,村里人自發(fā)地在老柳樹下燃放起鞭炮。一老者拄著拐杖,顫巍巍地上前抓住魯振國的手,激動得老淚橫流,說魯書記啊,你可真是咱全村人的活菩薩。

可就在讓誰開車的問題上,魯書記卻犯了難。倒是有人夜里提著煙酒去敲門,意思是讓自己兒子回來開車。他不敢開門,答應(yīng)是好答應(yīng),可這工資從哪里出?思來想去,他把電話打給了在縣化肥廠開貨車的兒子。兒子堅決不回來。最后魯振國去了趟縣城,說,這沒工資的車誰也不愿開,可全村這些娃娃咋辦?讓他們不讀書了,一個個變成睜眼瞎?兒子倔強地梗著脖子說,憑什么非要我回去開?魯振國把眼瞪得和牛眼一樣大,因為你是我魯振國的兒子。兒子收拾收拾行李,乖乖地跟他回了家。

村里人開始說閑話,看看,魯振國把這樣的好事留給了自己的兒子,聽說工資比在城里開車還要高呢。山皮賣了幾百萬,都在銀行里存著呢,想什么時候取就什么時候取,想取多少就取多少。

對于這些話,魯振國一直充耳不聞。車禍當天,他似乎有種預感。半夜披著褂子起來小解,滿院子里的空氣濕漉漉的,一彎月牙斜掛南天,等把尿撒完,一團烏云飄浮過來,把月牙團團圍困。他一直站在院子里,想看到月牙沖出來,可更多的浮云像幔帳一樣,很快連他也包圍起來。他點上一支煙,蹲在院子里的磨盤上,煙火不時在濃霧里忽明忽暗,恍惚中,他看見妻子像仙女一樣從霧里飄下來,妻子還是三十多歲時的樣子,穿著那件紅褂子,紅褂子是她的嫁妝,盡管已洗得發(fā)白,可她還是很珍愛,平時根本舍不得穿。可那天要去石坑里采石頭,她竟然就穿上了。

前些年,村里十年九旱,好多莊稼澆不上水,過著天老爺說了算的日子。魯振國偏不信這個邪,帶領(lǐng)村民挖了一口塘,為了解決砌塘的石頭問題,他又把任務(wù)分派到各家各戶。那時候,村里還沒有人出去打工,把莊稼看得比命重要,所以紛紛響應(yīng)書記的號召,有人把準備蓋房子的石頭運到了池塘上,更多人家要到多年廢棄的石坑里采。那天,魯振國要到鎮(zhèn)上去開會,妻子說,咱不能落了后讓村里人笑話,我先把石頭采出坑,你回來咱一塊往塘里運。魯振國怕她有個閃失,畢竟石頭重,都是男人干的活,不準她去。可妻子堅決不聽,臨出門,還沖他笑,你放心,我不會給你書記臉上抹黑的。

想不到這一去竟陰陽兩隔。石坑塌了方,妻子的魂永遠埋在了大坑里。魯振國當場一滴眼淚也沒掉,領(lǐng)著大伙兒沒白沒黑地干。等把池塘修好,魯振國跪在池塘邊,嚎啕大哭,涕淚俱下,那場面,驚天動地,村里人無不為之落淚。

突然,街上傳來一陣激烈的狗叫聲,魯振國打了一個冷戰(zhàn),醒了。霧越來越大,連院子里的一切都看不見了。他走回屋,聽兒子在西廂房里鼾聲正濃,想明早這學生該怎么去送。兒子再有半年就要結(jié)婚了,也該提前粉刷一遍屋子,布置布置新房,也算是對妻子有個交待。

魯振國思來想去,后半夜沒有再睡。等天亮時,眼睛有些浮腫,他洗了把臉,走出屋子。街上的霧氣更濃了,大團大團地在眼前飄,距離一步遠彼此都認不清對方。

老柳樹下,已聚集了不少大人、孩子。一個家長說,霧這么大,要不給老師打個電話請假吧。另一個家長說,那怎么打,孩子的功課不能耽誤的,再說有司機開車,咱是花錢雇了他的,出了事他要負責的。

魯振國聽了,胸膛里像燃了一把火燒得難受。他故意咳了兩嗓子。有人聽出了是他,忙說,魯書記來了,看這么大霧肯定也牽掛著孩子們。魯振國壓著心頭的怒火,沒好氣地嗯嗯了兩聲,說,大家要是不放心,就各人自己去送吧。眾人忙說,哪能不放心呢,有魯栓柱開車,我們有一萬個心都放得下。村里年紀最大的老太爺來送重孫女,他氣憤地用拐杖戳著地說,魯書記啊,你別跟一些小人一般見識,他們亂嚼舌頭,也不怕壞了良心。我心里清楚得很哩。您在咱魯村,沒人能比。濃霧里,魯振國的眼睛濕潤了。他握住了老人的手,說,二叔,有您這句話,我干著就值。人們都不再說話。這時候,魯栓柱發(fā)動起了車,轟了轟油門,車屁股冒出一陣陣濃煙,很快混合進霧氣里。孩子們一個挨著一個上了車。魯振國對兒子說,霧大,路上小心。兒子搖下車窗,沖他揮揮手,爸,您放心吧。

想不到客車開出不遠,在一個下坡拐彎處,一頭扎進了十幾米的山崖。

張秋月晚上住在了村委的值班室。

也許是推車累了,也許是圍著山路轉(zhuǎn)了一圈累了,反正頭一挨著枕頭她就睡著了。半夜她被床底下老鼠“吱吱”的磨牙聲驚醒,隨手摸到床頭柜上一副撲克牌,抓起來就朝床底下扔去。馬上傳來一陣窸窣聲,老鼠逃跑了。墻上的掛鐘卻又不讓人安寧,“滴滴答答”地跳動著。張秋月聞到被子和枕頭有一股酸餿餿的霉臭味,瞬間睡意全無。她索性從枕頭底下摸出手機,打開相冊,欣賞起白天拍的一張張“杰作”。首先是幾張風景如畫的照片,然后是彎彎曲曲像天梯一樣爬到山頂?shù)奶萏铮倬褪且粔K塊梯田墻倒田毀的照片,有好多因年久失修而倒塌的壩墻已連成一片,雨水沖刷,田地僅剩一小片,而且占壓了下面的農(nóng)田,離山頂近一些和倒塌嚴重的地塊根本已無人耕種了,長滿了像河水一樣綠油油的荒草。

好在在山腰處,有一部分人正在壘著倒塌的壩墻。

通過閑談她了解到,這部分壘壩墻的人都是魯書記從很遠的南部山區(qū),每人每天一百五十元雇來的。他們在田間扎起帳篷,支上鍋灶,二十多個人,已在山上干了十多天了。張秋月算了一筆賬,這一天工資就是三千多元,再看看滿山一道道倒塌的壩墻,村里人都清楚,那沒有三五個月是壘不完的,算起來,這可真是一筆不小的開支。

村里人就是因為這件事要告魯振國的。大多數(shù)人不理解,田早已分到個人手里了,壩墻倒了田毀了是你個人的事,可現(xiàn)在要公家出錢壘壩墻算哪門子事?再說就算田整好了,村里年齡大的種不了,年輕人又不回來種,早晚還是荒著,又何必去浪費這筆錢?錢從哪里來,不會是魯振國個人出,還不是村里大伙兒的。大家心里清楚,這筆錢是賣山皮的錢,要是分到每個人手中,那也是一筆不菲的收入。馬上有人傳言:魯振國從上面要下三百萬,他請人壘壩墻是為了掩人耳目,好把賬做明了,大頭實際上都被他貪污了;還有人傳言,他在縣城養(yǎng)老院里定好了單間,等工程結(jié)束,馬上就要往進去,享受的那可是縣長級待遇。有人開始一家一戶發(fā)動,聯(lián)名寫好了狀子,簽字畫押。電視里正在播放《人民的名義》,大家異口同聲說,要把魯振國這只蒼蠅打下來。

張秋月點了幾張墻倒田毀的照片,又點了幾張人搬石頭壘壩墻的照片,發(fā)到了朋友圈里。剛發(fā)出去,手機叮當響了一聲,有人點贊,是前夫田勇發(fā)來的。

田勇現(xiàn)在是縣財政局的局長。兩人一塊從省財經(jīng)學院畢業(yè),一塊分配到縣財政局,準確地說,是田勇追到了縣財政局。后來兩人戀愛,結(jié)婚,生子,十年工夫,田勇就從一名職員坐上了第一把交椅。可對于他那套,張秋月卻一直看不慣,兩人分歧越來越大,發(fā)展到吵架,分居,一直到分手。可過了半年,田勇不知是哪根弦受了教育,又死活糾纏起她來。張秋月對他的所作所為早已傷透了心,主動要求調(diào)到鄉(xiāng)下來,組織上通過調(diào)查,就把她安排到鎮(zhèn)上來了。

緊接著又有人點贊,很快手機上顯示了七八條評論和伸大拇指的表情。誰在這大半夜的和她一樣不睡覺?她懶得理睬。

窗外一輪瘦月斜掛中天,淺淡的月光透過老柳樹的葉片灑落在院子里,斑斑點點,初秋的夜已經(jīng)有些涼意,墻角旮旯里,蛐蛐和一些叫不上名的蟲子在競相彈唱,它們也許知道,這樣的夜晚已經(jīng)沒有多少了。

張秋月的思緒又回到了眼前。她想不明白,魯振國是不是像村民說的那樣。吃過晚飯,把電話打給鎮(zhèn)經(jīng)管辦的王主任,證實已經(jīng)何書記同意,鎮(zhèn)里安排給了魯村三十萬塊錢。當然,這筆錢是開發(fā)商打來的,是屬于魯村的,用途是基本農(nóng)田修復建設(shè)。可為啥魯振國放著路不修,非要去壘這沒人愿意種,而且沒有多大經(jīng)濟效益的山地壩墻?如果是修路,動用再多的錢大伙兒可能都會呼應(yīng)支持。他干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又圖什么?

給張秋月做飯的是田嬸。田嬸的男人以前是村里的會計,前年得了癌癥去世了。田嬸干起活來很利落,洗碗、炒菜、烙餅,一樣樣有條不紊。聽說以前村里來人都是她做飯,當然也是義務(wù)工。男人去世后,一聽說上面來了人,她還是主動跑來招待。她告訴張秋月,魯書記可是個好人,不過現(xiàn)在腦子是有點問題。三年前那場車禍,把他打擊得不行,大家哭著鬧著都去找他要孩子,埋怨栓柱把車開進了溝里,還有人說栓柱駕駛技術(shù)不行,本不夠開客車的資格,是魯書記照顧兒子,才出了這么大的事。你知道嗎?田嬸神神秘秘地趴在了張秋月的耳朵上,上頭派了事故處理小組,調(diào)查說是剎車失靈造成的。這件事讓魯書記壓下了。他和俺男人商量,說事出了,人也沒了,沒必要再查個水落石出。上頭給每個孩子十萬塊錢的傷亡撫慰金,他兒子也有份,他讓俺男人把一半分給了孩子們的家屬,另一半去鎮(zhèn)上銀行還了貸款。過后還有人說,這撫慰金每家是十二萬,那兩萬都讓魯書記私吞了。田嬸說著說著,掉起淚來,張鎮(zhèn)長,你說說,他這村干部有什么當頭?張秋月問,魯書記不是大伙兒選上的嗎?是呀,黨員也選他,群眾也選他,你說人家有私心,干嗎還要選他?田嬸顯得很氣憤,偏偏他還樂意干,又帶著大伙兒養(yǎng)螞蚱,那些栽贓他的人還有臉跟著養(yǎng)。

早飯做好了,張秋月留下田嬸一塊吃。田嬸說,這公家飯俺從來沒吃過,原來是俺男人不讓,現(xiàn)在是俺不愿占這份便宜。說著,解下腰上的碎花圍裙掛在墻上,問她中午飯想吃點啥,張秋月說中午我打算到魯書記家吃,順便了解了解村里的情況。田嬸嘴巴一撇,他那叫混日子,熬一鍋粥喝三天,燉一鍋菜吃兩頓,你去他家能吃上什么飯?緊接著臉刷地紅了,小聲說,你要是想去,我去給你們做飯。田嬸長了一張娃娃臉,顯得還挺年輕,模樣也算俊俏。張秋月發(fā)現(xiàn)了她的秘密,嘻嘻笑笑,說,行呀!田嬸以前是不是經(jīng)常去給魯書記做飯?田嬸忙申辯,我比魯振國小十多歲呢,那都是村里人的傳言。他怕人說閑話,玷污了我的名聲,就不讓我去做飯了。張秋月明白了田嬸的心思,說田嬸啊,以后咱把飯改在魯書記家里吃,生活費由我自己來出。田嬸點了點頭,說行,行!

魯振國早早地起了床,夜里胃不時陣陣痛疼,折磨得他難以入眠。他知道,癌細胞正像一群螞蟻,在不斷地啃食著他健康的軀體,留給自己的時日已經(jīng)不多了。

他胡亂洗了把臉,披了褂子走出門去。

三個月前,他突然發(fā)起了低燒,吃了些退燒藥,也不見好轉(zhuǎn),便到縣醫(yī)院檢查了一下。一檢查,已是胃癌晚期,醫(yī)生讓他抓緊住院治療,否則,最多能維持半年的生命。他說,我先回家考慮考慮。

他現(xiàn)在有兩個心愿:一是把坡里倒塌的壩墻盡快壘好。這些年,他看到滿地里的豁口,就像傷疤割在自己的心里。以前大集體時,村里每年冬天農(nóng)閑時,首要任務(wù)就是壘倒塌的壩墻;后來地分到個人手里,大伙兒把土地看得比命重要,壩墻倒了隨時壘,不讓土地有一點流失。近幾年,隨著外出務(wù)工的人越來越多,人們把山地看得分文不值了,伺候一年莊稼能收入幾個錢?壘一天壩墻還不如打一天工掙錢現(xiàn)實。照這樣下去,用不了幾年,山上的地倒塌得不能再種了。他明白,土地永遠是莊稼人的命根子,土地總有一天會值錢的。他要利用自己的有生之年,保住魯村的土地。二是把進村的土路水泥硬化。這關(guān)系到魯村未來的發(fā)展,魯村自然風景優(yōu)美,村子歷史悠久,自古遺留下的古井、古屋、土樓遺跡眾多;山間地頭的櫻桃、山楂、柿子在瓜果成熟季節(jié),碩果累累。發(fā)展鄉(xiāng)村旅游,得天獨厚。可這條路晴天塵土飛揚,雨天泥濘難行,自行車輪子走幾步都被泥巴黏住,不得一邊走一邊摳泥。性急的人出門干脆手提著鞋子,肩扛著自行車,一直走出這段十幾里的山路。如果修好了路,村民誰還不愿回家發(fā)展。可修這十幾公里山路不是一個小錢,盡管上面補助一部分,但缺口還是很大。

從醫(yī)院回來第二天,魯振國騎著電動車就去了鎮(zhèn)上。他沒敢把自己的病說出來,只把自己的打算告訴了何書記。何書記說你又不是不清楚,開發(fā)商每年給的十幾萬塊錢,上次處理車禍還差很多,全是從鎮(zhèn)財政借出來的,到現(xiàn)在還沒還清,鎮(zhèn)上現(xiàn)在哪兒來的錢給你們。魯振國這次是豁上了一條心來的,軟磨硬泡,軟硬兼施,走到哪里跟到哪里,晚上十一點了還賴在他家里不走。何書記是了解魯振國性格的,最后沒辦法,答應(yīng)先借給他三十萬元。

山野的風像一雙溫柔的小手撫摸著人的臉頰。沿著盤山公路一圈圈前行,一層層梯田隨著山勢連綿起伏,山腰下過去一道道齜牙咧嘴的壩墻現(xiàn)已恢復了原來的模樣。按這樣的速度,在入冬以前,應(yīng)該能全面完工。但魯振國還是感到進度慢了些,他怕突然有一天,自己躺下了,這工程會半途而廢。在山腰的帳篷里,他和包工頭見了面,催促再加部分人。包工頭哭喪著臉,說現(xiàn)在會干這活的年輕人太少了,年齡大的又干不了,他這已經(jīng)盡了最大的努力請到這么多人。

魯振國心里清楚這事。不知是剛才走路急還是胃已經(jīng)麻木,這會兒他反而沒有了疼痛的感覺,只是臉色蠟黃,額頭上沁出了一層米粒大小的汗珠。

山腳下的村子,一排排紅瓦房錯落有致,家家戶戶炊煙裊繞四起。這是他土生土長的地方,他能說出每塊地的名稱,清楚每塊地的土質(zhì),了解每塊地種什么樣的莊稼能出什么樣的產(chǎn)量。在這片田野上,付出了他一生的精力和心血。如今,眼看就要永遠地離開這里,魯振國的心里像在滴血,他突然非常留戀起腳下這片土地……

他伏下身,捧起一把黑土,放在鼻下用力地聞了聞,聞到了一股淡淡的腥味,一股濃濃的清香。他是多么不甘心啊,他才剛剛六十歲,如果上蒼再給他十年的生命,他相信自己會帶領(lǐng)魯村的老少爺們把這里建設(shè)成一個人人向往的地方。

可這一切已遙不可及。

飯間,魯振國問你相信我會把大伙兒的錢貪污了嗎?張秋月說,我還沒搞清楚,現(xiàn)在還沒法下結(jié)論。但從您做過的事看,我不相信。魯振國說,過去的賬你可以查,賬本都在田嬸家放著呢。田嬸忙站起身,說要回家去拿。張秋月一把拉住她,按回到座位上。魯振國今天中午還特意拿出了一瓶“景芝”老酒,每人倒一杯。他一口把酒喝干了。剛才胃里隱隱作痛,這會兒在酒精的浸泡下,反倒只感覺火辣辣的像在燃燒。他又說,自從田嬸的男人去世后,沒人再愿干會計這攤子事,現(xiàn)在花的每一分錢我都有憑證。現(xiàn)在村里人告我,是嫌我沒把要回來的錢用在修路上,或者是干脆分給大伙兒。可這錢能分嗎?要是分了,再過十年八載,山上的田地都被雨水沖垮了,魯村就沒有希望了。

魯振國提到魯明水,說現(xiàn)在能擔當此任的只有這個人,他人聰明,點子多,又是黨員。去請過他,但他妻子堅決反對,不讓他回來。

張秋月一開始漫不經(jīng)心地聽,后來一驚,問是哪個魯明水,魯村也有個魯明水嗎?魯書記一說相貌特征,張秋月這才對上號。

二十年前,張秋月暗戀上了一個農(nóng)村的小伙子。那時候,她還在念高中,兩人是同桌。小伙子叫魯明水。

二十多年前,只知道他家在山區(qū)農(nóng)村,但不知道哪個村莊。

張秋月說,你把他的電話給我,改天我回城去做做他的工作。她沒說和魯明水是同學。

魯書記說,我還有一事相求,你在財政局工作過,能不能利用你的關(guān)系,爭取點扶持資金,把村里這條路修起來。

為什么不先修路?如果是修路,大伙兒也許就不會讓我來調(diào)查您。張秋月沒有回答他的話,反問道。

魯書記沉思了一會兒,語氣有些傷感,路以后早晚會有人修,可田里的壩墻不會有人壘。

張秋月想了想,點點頭,很鄭重地說,我會幫魯村把路修起來的。

張秋月回了趟縣城。

她先給魯明水打了電話。兩人約在一家咖啡廳里見面。魯明水現(xiàn)在是一家水產(chǎn)批發(fā)公司的老板。在北海邊有自己的蝦蟹養(yǎng)殖基地,全縣百分之八十的飯店的海鮮由他供應(yīng)。握過手后,魯明水說,你還是那么年輕漂亮。張秋月的臉有些泛紅,說你也一樣,只是比過去更成熟更滄桑了一些。說罷,兩人都沉思不語。想不到二十多年后,當初一對相互愛慕的男女會再次相遇。兩人談了各自的家庭和事業(yè)。當年,魯明水高考落榜,家中父母突然得病,無力再供他復讀,只好背著一捆鋪蓋卷回到了魯村。在家種了幾年地,后來由人介紹,娶妻生子。可他一直不甘心過這種面朝黃土背朝天的日子。等到父母雙雙去世,他便進城,先是在建筑工地上打工,后來又蒸饅頭,開飯館,販海貨,一步步發(fā)展到今天。兩人談?wù)摳嗟倪€是魯村。魯明水說,老書記來找過我,懇求我回去帶領(lǐng)大家一塊發(fā)展,可那片荒山窮水能有什么發(fā)展?現(xiàn)在的年輕人都不愿待在家里,光靠種地,的確收入不了幾個錢。張秋月說,我的想法和你完全相反。我倒覺得現(xiàn)在的形勢下,農(nóng)村大有作為,大有發(fā)展。魯村有山有水,環(huán)境沒有任何污染,自然條件得天獨厚,將來可以發(fā)展無公害農(nóng)業(yè),還能發(fā)展林果,發(fā)展旅游,發(fā)展農(nóng)家樂。以你的思想,以你的經(jīng)濟實力,我相信一定能把魯村帶好。我已答應(yīng)魯書記了,先幫著想辦法把村里的路修好,到時候,你可要出點力。魯明水說,修路沒問題,我可以捐款,怎么說也是我的家鄉(xiāng),我的祖祖輩輩還埋在那里,再說魯書記也有恩于我,當年入黨他就是我的介紹人,最初做生意,款也是他找人幫我貸的。可回村發(fā)展,我確實還沒有這個想法。張秋月有些急了,臉漲得通紅,進一步開導他說,你可以把魯村的土地流轉(zhuǎn),成立農(nóng)村合作社,建成高效農(nóng)業(yè)大棚,生產(chǎn)無公害蔬菜,還可以搞家禽養(yǎng)殖,生產(chǎn)肉、蛋,利用你水產(chǎn)批發(fā)的優(yōu)勢,一條龍供應(yīng)酒店、食堂。到時,魯村人就不用到外地打工了,他們還可以分紅,一塊富裕,你說有多好啊。

張秋月越說越激動,高高的胸脯隨著她的說話聲一起一伏。

魯明水最終答應(yīng)她,可以考慮考慮。

下午,張秋月又去財政局辦公室見了田勇。田勇以為她回心轉(zhuǎn)意了,端著架子,躺在老板椅上蹺著二郎腿。張秋月看慣了他這副嘴臉,懶得理睬。把事情一說,田勇“哎喲”一聲,我的大鎮(zhèn)長,你又不是沒在財政局待過,這事我能一手遮天包辦了嗎?你要一級級報材料。張秋月“哼”了一聲,你一手遮天辦過的事少嗎?材料我會上報,但到了你手里不許卡著不批。田勇說,那是當然,別人的不辦,你的事我能不辦嗎?一日夫妻百日恩,怎么說我們也在一個被窩里睡了二十年嘛。

張秋月聽了惡心,把門重重地摔上,出了大樓。她在家只待了兩天,看了看孩子,處理了部分私事,就急匆匆地開車趕回鎮(zhèn)上。車以前是田勇買的,離婚后判給了她,以前未曾開過,但這次為了方便,還是開出來了。

材料準備得很快,等把一切都辦好。她跟何書記打了個報告,說要到魯村去蹲點,要幫著村民把路修好。何書記很是支持,說,要有什么困難,及時打電話告訴我,我會積極幫你解決。張秋月道了謝,收拾了一下個人生活用品,重新回到了魯村。

魯村的好多村民都來找她,詢問魯振國的事查到點眉目了嗎。還有人說,聽說魯振國給鎮(zhèn)里何書記下過禮,他們是一伙的,以為你怕受牽連不回來了呢。更讓人氣憤的是,有人舉報車禍事故,魯振國割了每個孩子兩萬元的尾巴。

半月后,田勇果不食言,把款項批下來了,但離實際需要還差一部分。村里設(shè)了一個公用賬戶,魯振國擬了一份在外人員的名單,有好多人竟然說不知道自己兒子的電話,不知道丈夫的電話。魯振國也沒有怪他們,按有了的號碼,一個人一個人地打,不管是叫他叔還是爺爺?shù)暮⒆樱宦蓤笊献约旱拿郑f我是魯村書記魯振國,你們在外邊生活得好啊,村里準備把通村的路修一下,想請你們幫幫忙……那語氣聽上去有些哀求,甚至有些可憐。

但過了幾天,賬上一分錢都沒有見著。倒是魯明水,打到了張秋月卡上十萬元錢。魯振國把嘴里的煙頭吐掉,罵,這小子他娘的好歹還沒忘自己是魯村人。

一日,張秋月到魯書記家商量一下找施工隊的事情,剛進院門,聽他在牛棚里說話,壯壯啊,咱倆的緣分到頭了。常言說,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我也伺候不了你幾日了,給你找了戶人家,答應(yīng)養(yǎng)著你種地用,要是買去殺你吃肉,多少錢我也不會賣給他。

魯書記一手用簸箕端了豆子,一手梳理著牛頭上的毛發(fā)。那牛一邊嘎嘣嘎嘣嚼著黃豆,一邊瞪著一雙水汪汪的眼睛望著他。魯書記說,你多吃點吧,吃飽喝足了好上路。其實我也不舍得讓你走,可沒辦法,早晚咱倆得分離,趁著我還能活動,替你尋了戶不錯的人家。你換來的錢,我一分也不花,全捐給村里修路。你在魯村生活了這么多年,吃著魯村的草,喝著魯村的水,也算是為魯村做了份貢獻吧。說著,嗓子眼里像堵了口痰,竟然沙啞起來。

張秋月忙走了過去,說,這牛您可不能賣,以后誰和您做伴?要是沒錢捐,我替您捐。魯振國慌亂中擦了把眼睛,聲音低沉地說,張鎮(zhèn)長啊,我年紀大了,留著它也種不了地了,早晚是要尋戶人家的。

正說著,買牛的人來了。兩人寒暄幾句,那人把錢交上,從魯振國手里接過韁繩,那牛前腿叉地,牛頭扭向一邊,哞哞地叫著,死活不走。魯振國上前拍了拍它的頭,說,老伙計,咱不是說好了嗎,你不走,我以后怎么能安心?那牛把頭拱在他懷里,蹭來蹭去,伸出長長的舌頭,像條熱毛巾一樣一遍遍擦他的手,擦得他心里酸酸的,鼻孔里呼出的氣息濕漉漉、熱乎乎的,讓他的眼淚一下子涌了出來。張秋月的心里也涌起一陣酸楚,她也害怕控制不住自己,扭過頭去看了看買牛的人。那人把韁繩緊緊攥在手里,像是怕他會突然反悔,臉上一副茫然,尷尬地咧著嘴僵笑。

最后,還是魯振國牽著韁繩,把牛送出了村外。

回來的路上,張秋月說,這牛真不應(yīng)該賣,它舍不得離開您呢。魯振國已從傷感里走了出來,無限深情地說,是啊,它陪伴著我這么多年,在我失去親人的時候,它就成了我唯一的親人。如今,我一個親人也沒有了。話語里,充滿了惆悵。張秋月上前挽住了他的胳膊,魯書記,我以后就是您的親人,有什么困難,您盡管找我就是了。魯振國感激地拍了拍她的手,這已經(jīng)很感謝你了,要不是你,魯村的這條路不知何時才能有個眉目。如今這條路就能動工了。張秋月說,我找您就是想談這個事情,水泥、石子、沙子,我都已聯(lián)系好了,設(shè)備可以租賃,關(guān)鍵是這人員。魯振國抽出一支煙點上,鼻孔里噴出兩股煙霧,說,我想還是發(fā)動一下村民,自己動手,這樣可以省下一筆不小的開支。張秋月不無擔心地說,我怕村里這些人干不了這么重的活,再就是沒人會聽您的話。魯振國罵道,奶奶的,這算多重的活,山里人哪有那么矯情?以后要不走進村的路,他們就別干!我還不信魯村老老少少的良心都讓狗給吃了!張秋月建議,要不這樣,咱雇上兩輛鏟車,一臺鏟沙石上料,一臺運送泥漿,這樣能省出不少人工,也能加快進度。錢是多花點,我再從鎮(zhèn)上想想辦法。魯振國想了想,說這樣也好,馬上天要涼了,趕進度要緊。

兩人走進了村委院子。魯振國打開了高音喇叭,上來就罵,要是你們的良心沒被狗吃了,能拿動锨鎬的,就到村里來報個名。錢不出,力不出,我看你們死了怎么去祖宗那里報到……

第一個來的是田嬸,然后是拄了拐杖的老太爺,后面緊跟著呼啦啦涌進來一群男女老少。有人喊,好你個魯振國,小瞧大伙兒了,修路和告你是兩碼子事。村里建橋修池,誰落后了?一提起修池,大家馬上都不說話了,一院子人鴉雀無聲。

魯振國站在了臺階上,說奶奶個熊,我就知道咱魯村沒孬種。語氣里充滿了自豪。大伙兒突然發(fā)現(xiàn),幾天不見,魯振國身子瘦得厲害,腰也佝僂了,眼里也無了往日的霸氣和神采。

有老者說,魯振國,你小子可要注意點身體。別我還沒去閻王爺那里報到,你倒先搶去了。魯振國苦笑笑,說,您還真說著了,修完這路,我還真打算去閻王爺那兒報到。大家不是傳言我貪了不少錢去敬老院里養(yǎng)老嗎?那鬼地方,老子不去,老子就看中閻王爺那地方了。有一中年婦女站出來說,魯書記,這樣的玩笑話可不能開,大伙兒嫌你壘那壩墻是糟蹋錢,你要把上面撥下來的錢分了,誰還能去找您的麻煩?也不會讓鎮(zhèn)長跟著來查您的賬啊。魯振國說,這賬查得好,實話告訴你吧,要不是張鎮(zhèn)長下來查我的賬,咱村里的路猴年馬月也修不了。張秋月也跟著站到了魯振國身邊,她說,剛才魯書記把牛賣了,錢都捐出來修路,大伙兒還會認為他貪了不少錢嗎?

底下有人小聲嘰嘰喳喳。

魯振國像是累了,揮揮手,大伙兒先回家吧,貪不貪的不是我一句話說了算的,老子家都沒了,貪那玩意有個屁用!

大伙兒悻悻地離去。

只剩下田嬸和張秋月一塊把他扶進屋里。田嬸當著張秋月的面,突然臉紅脖子粗地說,魯振國,我不怕人家嚼舌頭了,我要嫁給你,照顧你!兩人都吃了一驚。田嬸繼續(xù)說,六十歲怕什么,我樂意。他們背后說,咱倆早在一塊睡了。魯振國慌忙說,這話可不敢亂說的,天地良心,我可沒動你一指頭。張秋月笑了,她說,我看你倆挺合適的,要有田嬸照顧,您這身子骨也不至于弄成今天這樣子。田嬸撇了撇嘴,就是,一陣風都要刮跑了,還嘴硬。我就后悔,前幾年人家閑話都說了,還顧忌這顧忌那,到頭來還不是一盆臟水潑在了身上。魯振國繃著臉,甩下一句話,這事堅決不行,就走了。

田嬸委屈地嚶嚶哭出聲來,他就這么一個人,死要面子活受罪,黑鍋都背了,他還想跳進缸滾成個面人兒。張秋月拍拍她的后背,安慰道,這事別急,等把路修好,他心情好了,我去找他說。你放心吧,這事包在我身上。田嬸破涕為笑,眼角的皺紋也一下子舒展開來,抓住她的手,有鎮(zhèn)長這句話,我就放心了。

魯振國病倒了。

人怎樣頑強,那也是斗不過病魔的。

他感覺身上的每一個細胞都爬滿了像白粉一樣的螨蟲,正在飽飲著他的血液,啃食著他的靈魂。窗外的天是藍的,樹葉開始慢慢變黃,風吹過,嘩嘩地穿行在他那麻木的意識里。他知道,自己的生命真的剩下不長時間了。

村里的醫(yī)生每天上午都來給他打針,針扎下去沒有一點感覺。醫(yī)生說,魯書記呀,我看你這病不輕,還是到縣上醫(yī)院看看吧,我這水平,一天天拖下去,怕耽誤不起的。魯振國說,這針管用著呢,上午打完,下午就舒服多了。

張秋月也來勸過幾次,可魯振國總說,等把路修好了,我就去住院。

路修得很快。

大伙兒自覺地分成三組,歇人不歇馬。在外打工的青壯年不少人回到村里,自動編入修路的隊伍里。他們見了魯振國,臉上掛不住,憋紅了臉訥訥道,在外面賣苦力,整天手勾不著天,沒攢下幾個錢,實在是沒得捐。魯書記您別見怪,可我們有力氣,回來干幾天,也算是為村里做了點貢獻。魯振國弓著身子,踢他們兩腳,說,還沒忘了這個家鄉(xiāng),也是好樣的。

在轟隆隆的嘈雜聲里,大伙兒扯著嗓子開玩笑。讓人取笑最多的是田嬸,她負責用剪刀豁開水泥袋子,有人說,以后你要好好照顧咱的書記,要不是他,修這路沒人敢想的。小伙子說,女人五十似虎狼,夜里咱書記現(xiàn)在這身板可禁不住田嬸的折騰。田嬸抓把沙子揚過去,舞著手里的剪刀喊,小兔崽子,沒大沒小的,小心我拿剪子割了你那玩意兒喂狗。田嬸雖這么說,臉上卻洋溢著喜悅和滿足。

魯振國每天拔下針來都要到現(xiàn)場走一走看一看,隔個三五天,還要到山上督促一下壘壩墻的進展,有時一路上蹲下來歇好幾次。

攪拌機旁邊搭起了一個草棚子,算是臨時指揮部,老太爺和幾個年紀大干不了活的老人負責燒水,火舌噼里啪啦地舔著壺底。夜里,人累得不行,就在草棚子的桌子上躺一會兒。草棚頂上的高粱秸上,落了一層黑乎乎的蒼蠅,還有幾只夜蛾子,繞著頭頂?shù)碾姛簦瑏韥砘鼗氐仫w。

魯振國覺得,這些日子是他人生中最快樂的時光,他仿佛又回到了那個火紅的年代。那時候,他剛剛二十出頭,領(lǐng)著全村二百多青壯勞力,修農(nóng)田,搞水利,村東頭的水庫就是他領(lǐng)著大伙兒冬天一锨锨筑起來的。夜里加班,大家爭先恐后,你追我趕,好多人都累暈在了工地上,抬進帳篷里,一歇過來,喝碗熱水,繼續(xù)上陣,半夜炊事員把熬好的小米粥挑到工地上,喝著那個香啊,想想這輩子都沒再吃過那么香的飯。水庫建好,他領(lǐng)著十五個后生一塊兒入了黨,就在那大壩上,掛起紅旗,跟著老書記一塊兒舉起拳頭宣誓:我志愿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擁護黨的綱領(lǐng),遵守黨的章程,履行黨員義務(wù),執(zhí)行黨的決定,嚴守黨的紀律,保守黨的秘密,對黨忠誠,積極工作,為共產(chǎn)主義奮斗終身,隨時準備為黨和人民犧牲一切,永不叛黨。

那聲音,激情高亢,響徹山谷。

他喜歡聽這種嘈嘈雜雜的聲音,他喜歡這種熱火朝天的場面,身上的疼痛似乎也減輕了許多。

張秋月也沒了城里女人的樣子,頭發(fā)像團雞窩挽在腦后,臉上一副疲憊不堪的神情,沙啞著嗓子,一會兒安排沙石料,一會兒調(diào)配人員。

另一方面她還擔心著魯振國的身體,幾次拉他去城里檢查,可都被拒絕了。他說,張鎮(zhèn)長,我都這把年紀了,在這世上還有什么好怕的?孩子和他娘都在九泉之下等著我呢。以前沒把村里的路修好,我牽掛著這樁心事,現(xiàn)在,你幫著把路快修完了,我巴不得早點到地底下和他娘倆兒團聚呢。

張秋月責怪他,您這是什么話?您要有這想法,我后悔幫村里修這條路。大伙兒離不開您,村里還有好多事情等著您去辦呢。幾個老年人說,你要是這樣想,大伙兒寧愿一輩子走那泥洼路。還是聽張鎮(zhèn)長的話,到醫(yī)院里檢查檢查吧。

不斷有人到家里來,送把子雞蛋或是一只殺好的母雞,有時連屋都不進,放在外間的桌子上就走了。

可魯振國早已咽不下任何東西了,每次田嬸做好飯,他都是勉強吃一點點,然后把剩下的偷偷倒掉。

路修完的那一天,天突然下起了蒙蒙細雨。涼絲絲的風刮在人臉上,有種舒舒服服的感覺。魯振國的精神突然特別好。人是鐵,飯是鋼,早上他喝了一碗田嬸熬的小米粥,還吃了兩個雞蛋。

大伙兒正在往昨晚上打好的路面上蓋地膜,人人臉上洋溢著掩不住的喜悅。魯振國腳踩著已硬邦邦的水泥路面,左腳用力跺了兩下,右腳又用力跺了兩下。張秋月趕了過來,問候了他一聲,說您今天氣色特別好,肯定是路修好了,心里高興。魯振國伸出雙方握住了張秋月的手,說,高興!今天真是高興啊!多虧了你的幫助,才有了今天這條路。大伙兒都圍上來,站在涼絲絲的細雨里,有人帶頭鼓起掌來,很快掌聲響成一片,一直把雙手拍得麻木了才停止。魯振國說,我看該給這條路起個名字,大伙兒想想該叫啥?眾人叫好。有人說叫富民路,有人說叫希望路,還有人說多虧了張鎮(zhèn)長,就叫秋月路吧。張秋月連連擺手,那可使不得。魯書記為咱村操勞了一輩子,我看就叫振國路吧。眾人再次叫好,魯振國想推辭,老太爺上前抓住了他的手,另一手抬起拐杖在空中劃拉,誰也別說了,就叫振國路。人們熱烈鼓掌。等掌聲停息,一個魯振國的自家兄弟走出來說,大哥,對不住了,那份聯(lián)名簽字的名單是我?guī)ь^搞的。大伙兒就是想讓您把錢分了,沒必要浪費在那山地壩墻上。如今路修好了,大伙兒也就沒什么怨言了。我當著您的面,把這份名單撕了。說著,從兜里掏出那份簽名摁了手印的紙,嘩嘩撕得粉碎,用力往空中一拋,那碎片像羽毛在雨霧里紛紛揚揚落下。

魯振國咳了兩聲,清了清嗓子,實話跟大家說,這修路的錢都是張鎮(zhèn)長從上邊爭取來的。咱應(yīng)該感謝的是人家張鎮(zhèn)長。修山地壩墻的錢,是我從何書記那兒借的。等以后山皮撥了錢再慢慢還。我也告訴大家,我魯振國自從干了書記,酒飯是吃過大伙兒的,可這錢,我一分也沒貪過,錢這玩意兒,不是自己辛辛苦苦掙來的,揣著燙手。前年栓柱開車出了那事故,有人說我割了尾巴。不錯,撫慰金名單上沒有栓柱的名字,上面說他有責任。何書記晚上偷偷讓人給我送來了十萬塊錢,我拿出五萬元還了買車的貸款,其余的我讓會計一家家給你們送去,說是村委里出的錢,村委里哪有一分錢啊?我知道你們疼孩子,心里不好受,怨恨我。可我的孩子我不心疼嗎?

聽到這,有人開始偷偷抹眼淚。

我老婆沒了,孩子沒了,現(xiàn)在孤苦一人。年輕的時候,老婆非要再生一個,可我是黨員,是支部書記,計劃生育我要帶頭啊,所以死活不同意。以后,墳頭上連個壓紙錢的人都沒有,你們說我貪些錢來干什么?

說著,他開始劇烈地咳嗽起來。

田嬸忙上前扶住他,沖著大伙兒說,放心,以后我要是活著,俺男人墳頭上有紙壓就少不了你的。我要是死了,叫俺孩子回來給你壓。

張秋月也過來扶住他,說,魯書記,您別說了,我來的第三天,就有好多人來找過我,說您是個好人,是個好書記,領(lǐng)著大伙兒沒少操心。今天路也修完了,再過個十天八天,就能正式通行了。一會兒您收拾收拾,我拉著您去城里醫(yī)院好好檢查檢查。

魯振國苦笑了一下,抓住了她的手,有氣無力地說,謝謝你張鎮(zhèn)長,這輩子臨終前讓我了了這樁心愿,也算是我為魯村留下這點念想了。實話告訴大家,我半年前就已經(jīng)查出癌癥來了,我清楚,得了這病,多少錢也治不好的……這些年,我沒攢下幾個錢,也不想麻煩大伙兒,所以就沒有去醫(yī)院。現(xiàn)在,癌細胞已經(jīng)大面積擴散,已經(jīng)沒得救了。

大伙兒愕然,一齊圍到了他的身旁。田嬸哭起來,更多的人跟著小聲哭起來。

雨還是淅淅瀝瀝地下著,如霧如煙,涼絲絲地纏繞在大家的心頭。

魯振國的身子突然往前踉蹌了一下,在張秋月的懷里慢慢癱軟下去,口水順著嘴角流出來,漸漸地流出來的是血水。大伙兒慌了神,趕忙七手八腳地把他往張秋月車上抬。魯振國無力地擺了擺手,閉著眼睛,斷斷續(xù)續(xù)地說,沒用的,沒用的……我哪里也不去,在這路上走……我高興……

張秋月禁不住眼淚也掛在了臉上。

魯振國掙扎著抬起頭,嘴巴俯在張秋月的耳邊,拼盡了最后的力氣,說,還有一件事……我放心不下……你給魯明水……打電話……讓他回來……話沒說完,頭就耷拉著倒向了一邊。

張秋月用力喊,魯書記,魯書記……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簌簌地滾落下來。

田嬸雙膝跪倒在地,捧著他的臉,淚如泉涌。

眾人一齊跪倒在地,呼喊著,魯書記,您一路走好,一路走好啊——聲音低沉悲壯,響徹云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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