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之玉》周若菲散文賞析

當你要贊美一個人的時候，怎樣是最好的方法呢？

很簡單，讓他踩著一個和他一樣好的人，你就把他捧得很高很高了。

羅貫中做得比較絕，他為諸葛亮找了一塊玉來襯托。

他找到了周瑜，寫他氣量狹小，寫他賠了夫人又折兵。

可那又如何？

懷瑾握瑜，君子如玉。

周瑜原是一塊千年之玉。

他的外在原就是玉一樣的。一向在外貌上吝惜筆墨的陳壽也在《三國志》里寫了五個字：“長壯有姿貌”。長的意思是高，壯的意思還是高，一句話連起來看，這個人身材修長，長得還好看，怪道有少女要時時誤拂弦。想想那時江東，長江之南陽光明媚，水師戰(zhàn)船上并肩站著周瑜與孫策，兩個人正是十七八歲最好的年紀，前途正好來日方長，還有很多很多仗可以打，還有一個很大很大的天下，岸上人們歡呼著孫郎周郎，忽然就覺得這個風雨飄搖的亂世，也就盛滿了希望。

而他的靈魂比他的外在更接近玉石。他作為孫策少年時期的結(jié)義兄弟，沒有程普黃蓋一干老將跟隨孫堅打拼的資歷，一來就身居中郎將之位難免不能服眾。但他此時沒有仗著與孫策的連襟關(guān)系與其他將領(lǐng)對立，而是以后輩的姿態(tài)面對每一個非難他的人。在史書上，與他最為不睦的程普，最后對他的評價也是“與瑜相交，若飲醇醪”。和他在一起仿若飲下一杯美酒，由此可見與他相處該是怎樣如沐春風。所謂“氣量狹小”云云，無非后人抹黑罷了。

周瑜這塊玉石若是非要找出一個品類，我定會說那是紅翡。既有“性度恢廓”的溫潤，又有死守家國寸土不讓的凌厲。在他少年時期，為了保護舒城不受戰(zhàn)火侵擾，也為了對孫策少年英雄的認同，他對于居家遷往舒城的孫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送了他一片宅子，幫他建起一片安身之所。而孫策在日后也成了他的明主，對著放棄唾手可得的官位向他而來的周瑜，揮揮手送了五千人馬加一支軍樂隊。自此，周瑜短暫的三十六年生命就和孫家綁在一起，全數(shù)托付給了江東。孫策驟死，孫權(quán)尚年輕地位不穩(wěn)，周瑜匆匆從駐軍處趕回，披著戰(zhàn)甲就跪在了孫權(quán)面前。手握兵權(quán)的大將已奉孫權(quán)為主，群龍無首的東吳這才漸漸安定。老同學蔣干從江那邊跑過來給他做工作，周瑜笑著搖搖頭擺擺手說：“縱使蘇張復出、酈叟復生，瑜之心意，蓋不能移也。”誰都勸不動他，無論江對面有著怎樣的高官厚祿。他就像是《詩經(jīng)》中說的那樣，“我心匪石，蓋不可轉(zhuǎn)，我心匪席，蓋不可卷”。他對于東吳有時候甚至比孫權(quán)更加執(zhí)著。曹魏說送質(zhì)子，孫權(quán)差一點把自己的長子送去，周瑜說不行。曹魏說我有八十萬人你快投降，孫權(quán)差一點動搖，周瑜說不行。他去勸孫權(quán)的母親痛陳利弊，他在孫權(quán)面前立下重誓力保江東，他軍赤壁縱野火借東風，一場火燒出東吳半邊天下。他在南郡被一箭命中右肋，但他依舊不停，最終在巴丘透支完了他年輕的生命。

而他到死都沒有忘記過東吳。他的《遺表》第一句就是孫策，“瑜以凡才，昔受討逆殊特之遇，外托君臣之義，內(nèi)結(jié)骨肉之恩”。他說，謝謝你的知遇，謝謝你的義結(jié)金蘭，周瑜這一生都從未忘記。而他的最后一句還在為孫權(quán)著想，他說“魯肅可代吾位”，他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倘或可采，瑜死不朽矣”。正是他的推薦，使東吳能有魯肅、呂蒙、陸遜三位都督連續(xù)上任，最終坐擁江東立國。他的《遺表》很短，沒有《出師表》那么洋洋灑灑，也沒有《出師表》那么有名，后世很少有人知道，更少有人背得過。

可是他那顆如玉般向著東吳的心，和諸葛亮對季漢的赤誠魂魄，原是沒有區(qū)別的。

在建安十五年的一個夜晚，他在軍帳內(nèi)寫下了那封《遺表》。

他明亮的眼睛閉上了，他修長的手指松開了，毛筆落在了地上染出一大塊墨跡，燈火搖曳著最終熄滅，地圖上北邊兀自空著大片地方，沒有被江東之虎的利爪踏足，然后天完全黑了。

那一聲玉碎的輕響湮沒在了時光里，在一千八百年之前。而最令人悲哀的是，這不可逾越的、一千八百年的鴻溝，只會越來越深，時間將我遠遠隔在了這一頭，他所在的另一邊不可觸碰不可見。

后世的史書上，他用一生去效忠的人是那樣說的。

孫策說：“吾得卿，諧也。”

孫權(quán)說：“孤非周公瑾，不帝矣。”

對于他的到來，他們是如此欣悅，他們?nèi)绱藨c幸著自己曾擁有過他在。

因此，我也可以感到欣慰，因我終將離去，而他已然不朽。

他在當世人的心里，在后世我的眼中。管他旁人或貶或褒，千年之玉從未變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