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多菲《旅行札記》原文
旅行札記
◆ 裴多菲
在世界上,有一位助理編輯,由于他厭煩豪華的機關(guān)生活而開始了一次長途旅行。
這不是什么秘密,我直截了當(dāng)?shù)卣f:這個助理編輯就是我。
一八四五年四月一日,我乘上佩斯——埃佩爾耶什的驛車出發(fā)了。我說明這一點,只是為了不使別人產(chǎn)生誤會,以為我是乘著自己的交通工具開始我的游歷的。不,我沒有equipage(法語:輕便馬車)!
在沃塔斯克爾客棧里,我和我的朋友們愉快地度過了一個夜晚,或者說愉快地參加了一個高歌狂舞的晚會。在這個晚會上,我寫下一首詩,贈給我的幾個善于煩惱甚至是善于生氣的朋友。我稱他們是我的伙計,更談不上什么朋友。現(xiàn)在我只是說,我的伙計們;我是別人的朋友,但已經(jīng)成為tempi知心passati(拉丁語:過去了)??墒乾F(xiàn)在我已不相信我會有任何朋友了。占卜者已經(jīng)預(yù)測我的未來:在友誼中我不會有什么運氣……這不是騙人的鬼話,同時他又說我將來一定成為一個有名望的人物。
出席告別晚會的,除了佩斯的朋友以外,還有兩位外州的詩人,他們所以能夠出席這個晚會,是由于《佩斯時髦報》編輯部的介紹。啊,如果巴提巴士拿起他的畫筆勾勒出這一類人物形象,然后編輯們把畫家勾勒出來的作品,散發(fā)到匈牙利的兩個國家,那時廣大的觀眾會驚訝地喊道:
“這是一個怎樣的怪家伙喲!”
黎明來臨了。驛車停在客棧門前。我懷著沉重的心情熱烈地向我的朋友們告別。我說道:“青年小伙子們,愿上帝保佑你們:如果你們獲得了那樣的友人,又何必需要象我這樣的伙伴呢!”
驛車開始向前移動。這時候,我迷迷糊糊地打起盹來了。
我不知道我們的驛車來到了什么地方;突然間,在我的耳邊響起了一種可怕的聲音:
“站??!”
驛車立刻停下來,車子的門開了。在我面前站立著一個身體健壯、面容十分兇惡的青年;他緊握手槍,槍口對準(zhǔn)我的胸脯,向我大聲叫道:
“要你的命!”
“請你饒恕我吧!”我渾身發(fā)抖,結(jié)結(jié)巴巴地懇求道,“留下我的這條命吧!……我非常愿意把我的錢袋奉送給你;我把它翻過來,從里到外給你看。倒得空空的,一個銅板都不剩。我是一個匈牙利的詩人并兼任《佩斯時髦報》的助理編輯。在我臨行之前,我把全部現(xiàn)款交了版稅……同時我又向多特?戈斯巴爾借了一筆現(xiàn)款(這筆現(xiàn)款可買一件阿蒂拉式的褲子)。雖然我的詩歌受到不可想象的贊揚,然而你瞧一瞧吧,我是不可能獲得更多的錢……盡管如此,我還是把我隨身攜帶的一切奉獻(xiàn)給你;只要你留下我的這條命!”
我嘟嘟嚷嚷地反復(fù)地哀求著,嚇得渾身發(fā)抖,就連大聲呼吸都不敢。這個兇惡的青年冷酷地回答我說:
“我不需要你那來路不明的錢……我需要的是你的命,你那詭計多端的狗命!你要知道,我就是那些最有才能的青年當(dāng)中的一個,我和其他人一樣,把完成的詩稿寄給《佩斯時髦報》,是你把它們從文學(xué)的領(lǐng)域中驅(qū)除出去。因為我們曉得,一切稿件必須經(jīng)過你親自審查。我自己就寄上過一百五十首詩,你統(tǒng)統(tǒng)把它們判處了死刑……所以現(xiàn)在我也得把你槍斃!”
手槍發(fā)出一排子彈,我死過去了……
過了很長時間,我終于醒過來了。老實說,一路上這個惡夢不斷地在恫嚇我啊!夢過以后,我焦急地思考著:在倒下的詩人中間,也會產(chǎn)生這樣惡毒的人的。
不久,我又睡著了(沒有什么奇怪的,因為我整夜沒有睡覺!)一直到格多洛城,我才醒過來。
人們都說格多洛城近郊是最美麗的地方。我不知道這種傳說是真是假。從前我不止一次來此地旅行,最初給我的印象我?guī)缀跞客浟?。如今我又不愿意去回憶一切往事?/p>
在格多洛城,我們換了馬,吃了早餐。進(jìn)早餐時,我本想付錢,可是我的一位旅伴攔住了我,由他付了錢。同時,他把他的錢袋送上我的眼前叫我看,說明他有很多的錢。一直到密茨克爾茲城,都不需要我來支付任何費用(我們是在密茨克爾茲城分手的)。他的這種舉動,也許使人不會生氣,而我也不會發(fā)生怨言
我們又乘上了驛車。它開始象小船似的在巨浪中顛簸著前進(jìn),使我受盡了慘無人道的折磨;又如同讀了一些壞詩人的作品一樣,使人十分難受。實在忍不住了,我們就下了車。如果我們?nèi)匀蛔谲嚿?,說不定有誰的骨頭會被顛成碎塊的。我們下了車,我一看馬上就明白了。啊,我們來到奧賽德了。
奧賽德!
啊,親愛的讀者?。ó?dāng)然是親愛的讀者!他們對作家來說是親愛的,因為他們讀了作家的作品)親愛的讀者!從這個地名當(dāng)中,你會知道關(guān)于我的許多事情的:
奧賽德!
你不必讀那些白紙黑字的文章,只要從我的裴哀的嘆息聲中,就可以尋求到關(guān)于這個地名的一切含意:
奧賽德!——
你只能從我的嘴里聽到這一次了。并且你能夠理解它的全部內(nèi)容;我在這兒讀了三年書。我想說:我在這兒上過學(xué)。
多么豐富而又浪漫的三個年頭?。?/p>
第一,在這兒我開始寫作——
第二,在這兒我第一次談戀愛——
第三,在這兒我初次產(chǎn)生當(dāng)演員的念頭——
愛情是我寫詩的惟一源泉。至于談到要當(dāng)演員的愿望,那真是意味深遠(yuǎn)呢。與其說是原因,不如說是后果。
意味深遠(yuǎn),悲傷!
我的教師(愿上帝保佑他!)把我的遠(yuǎn)大理想告密給一位性情暴躁、對演員生活懷著刻骨仇恨的男人。(雖然這是不足以贊賞的品德)這人就是我的父親。他是一個墨守成規(guī)的嚴(yán)父;當(dāng)他剛剛得悉我當(dāng)演員的消息時,就毫不遲疑地來到佩斯,挽救正在瘋狂的旋渦中向下沉淪的兒子。父親的告誡,終于使我離開了這罪惡性深重的道路。一個星期過去了,我這脆弱的軀殼的背上和其他各個部位上,都還留著父親訓(xùn)導(dǎo)的青紫色的鞭痕。
我們的驛車在泥濘的奧賽德大街上滾動的時候,所有的往事也在我的腦海中掠過;爛泥是這樣的深,就象我在這里發(fā)生過的初戀一樣,拔不出腿來了。從奧賽德到柯薩這一段行程,實在不值得記載。
過去我曾經(jīng)游歷過密茨克爾茲城;再往北部方向,我就沒有去過了。因此,柯薩便成了引起我興趣的第一個城市。在我開始旅行后第三天,黃昏時分,我依稀辨別出坐落在柯薩城的哥特式的教堂。它聳立在城市的中心,象一個披著風(fēng)帽的修道士一樣森嚴(yán)。市容相當(dāng)整潔,它好像一具美麗的死尸,沒有一點兒生氣。
由佩斯發(fā)出的驛車,只到柯薩;由此地通向埃佩爾耶什,必須換車。我們是在天黑以前進(jìn)入柯薩城的;通往埃佩爾耶什的驛車,第二天才能啟程;于是我只好在這里尋找住處。人們把我?guī)нM(jìn)一家簡陋的客棧。我不愿呆在屋里,便走到街上,信步閑游。老實說,把我吸引到大街上來,還有另一個原因,一有空,我便到街上閑逛一陣。可惜得很,我連一個美麗的姑娘都沒有遇見;當(dāng)然不算商店招牌上賣弄風(fēng)情的娘兒們嘍!然而這些畫著的粉黛,即便是在佩斯,——而且就是在瓦茨大街上,——無論如何,人們必須承認(rèn),她們是何等的風(fēng)騷啊!
我順便走進(jìn)了劇院。在這里,德國的喜劇演員們表演著粗鄙淺陋的技藝。從前我曾經(jīng)在一個由六人組成的流浪劇團(tuán)里,在奧卓拉、則奇、希拉什——巴爾哈什、薩爾-—包卡耳等地演出;但是,我們從來沒有象他們那樣,把藝術(shù)蹂躪到如此地步??滤_城啊,你的周圍是茂盛的大森林,枝葉稠密,可以用來制造木棍;可是你,——柯薩城啊,你卻沒有把樹枝作為武器,從自己的藝術(shù)圍墻里,趕跑那些文化侵略的大敵。啊,你不但不這樣做,恰恰相反,你的男女居民成群結(jié)隊地爭先觀看,諦聽他們放聲吼叫和啾啾的悲鳴,使觀眾沉醉于一片癡情的汪洋大海當(dāng)中。要到何年何月才會出現(xiàn)這樣激動的場面呢。那時候一些懷有崇高心靈的少女,深受感動,滿懷同情,撲向那些在殘酷的十九世紀(jì)扮演士兵的青年斗士的懷抱里呢。
第二天,黎明的光線染紅了東方,我乘上通往埃佩爾耶什的驛車。我很久以來的愿望終于實現(xiàn)了——一人獨乘一車。然而命運之神每次總是在我沒有雞蛋湯的時候,才賜給我一把調(diào)羹,——或者恰恰相反。我無緣享受這種現(xiàn)成的舒適,我被凍得渾身發(fā)抖,不得不蜷縮在車廂的角落里。這是一個寒冷的、大霧漫天的早晨,如同我對柯薩的回憶一樣,在那里,我?guī)缀趼牪坏接姓l在用匈牙利語講話了。
來到埃佩爾耶什么后,我住在蓋雷尼?符利捷什家里,并且打算在這里住上一個月的光景。
蓋雷尼是一位有運氣的青年。他言談驚人,舉止高超,襟懷坦白;那些所謂的正人君子的批評家們宣布革除他的教籍——咒罵他不是詩人的時候,他只是躺在長沙發(fā)上,得意地吹著口哨。
頓姆巴也住在埃佩爾耶什。他在那里當(dāng)教師,每年收入二百福林。米什卡老兄啊!你完全實現(xiàn)了你那同名者的預(yù)言:
“時間的狂暴的步伐在你身上馳過!”
親愛的朋友!在這一方面能使我得到安慰——你和我同時在一顆星辰下面誕生。我們倆有所區(qū)別,你是命運之神的繼子,而我是它親生的,但也被遺棄了。命運之神把你推到一旁,我卻自動走上背叛的道路;因為過去和現(xiàn)在我都不想依靠任何人……也許這是對我的恰如其分的懲罰??墒沁@又算得了什么!在一部袖珍本的匈牙利古典戲劇集里,我讀到了這樣的詩句:
必有一天,雖然還很遙遠(yuǎn),
當(dāng)你用匈牙利語唱起頌歌,
一根根茂密的長春藤,
會爬上你這歌手的前額。
為了適應(yīng)我們的需要,不如將這些詩句改為:
必有一天,雖然還很遙遠(yuǎn),
當(dāng)你用匈牙利語唱起頌歌,
那裝滿鈔票的小錢口袋,
將紛紛向你手掌上降落。
我和蓋雷尼、頓姆巴一起度過了愉快的時光。然而我對待別的朋友呢?他們的友誼使我永遠(yuǎn)把關(guān)于這次旅行的回憶留在我的腦海中,但我不想提起他們的尊姓大名,因為他們多得數(shù)不過來,如果每一位我都提名道姓,那將是很長的一個名單了。
有一天晚上,青年學(xué)生們排著很長的隊伍,奏著音樂,舉著火把,向我表示歡迎。我承認(rèn)這并不使我驚訝,我不是驕傲自滿,自吹自擂,就是拿整個世界和我交換,我卻都不干。
當(dāng)我的名字還末曾在報紙上見過,只是為文作詩,自我陶醉的時候,或者當(dāng)我還在佩斯民族劇院里打雜,受演員們支使,跑飯館,買香腸和葡萄酒等食品的時候,或者當(dāng)我還在持槍放哨,或者給自己部隊里的戰(zhàn)友們燒面條湯,或者在擦洗鐵飯盒時,由于寒冷而使抹布凍結(jié)在手掌上的時候,或者在班長命令我打掃積雪的庭院的時候……我總是預(yù)感到我的未來的厄運。于是,它們便跟蹤來了。在哨所的冷清清的木板房里,我用自己的半邊身子當(dāng)褥子,用別人的身子當(dāng)被子,我夾在中間。就在這里,我如同伯爵老爺一樣,夢見自己成了名,在兩個國家里,威名大震。即使把全世界由批評家組成的殺氣騰騰的狐群狗黨糾集起來向我進(jìn)攻,也消滅不了裴多菲這個名字。我的理想悄悄地實現(xiàn)了……甚至比我預(yù)料的還要快得多。無論走到什么地方,人們都熱烈地?fù)肀?,向我問寒問暖……而且不管卑鄙的批評家們盡一切手段,在破壞我的名聲。只要從這方面來看,我就可以信賴給予我無微不至的關(guān)懷的匈牙利民族;而且這種關(guān)懷并非徒勞無益!
如果沒有批評家,在世界上使我最討厭的要算是酸奶拌土豆這種食品了。總而言之,冠軍還得留給批評家,而酸奶拌土豆也只好屈居第二位了。要知道,當(dāng)我們邀請我到某一家去吃飯的時候(一般來說,在埃佩爾耶什或者在整個旅途中,這是常有的事),我最害怕吃酸奶拌土豆這種食品。我反復(fù)地談這件無聊的事情,就是為了把話題轉(zhuǎn)到埃佩爾耶什方面來。
有的人家,我跨進(jìn)房門,馬上就會感到象是到了自己的家;但是有的人家,在那里我怎么也不能象在自己家里一樣悠然自得啊。這個城市對我來說,就是如此,埃佩爾耶什這個山城,使我馬上感到象是到了自己家里一樣的城市之一。只有上帝曉得,什么緣故使我對埃佩爾耶什感到分外親切和留戀,它象是一個貌美身強的年輕的少女,溫柔、潔凈、美麗、友好,給人以極大的快感。
多么壯麗的風(fēng)光阿!在整個匈牙利比這地方再優(yōu)美的實在不多。每次天時晨,我向城東走去,攀登高聳的波爾山。在古代,高洛法的大炮從峰頂上向著這多災(zāi)多難的山城隆隆吼叫:“你戰(zhàn)栗吧!”我站在高山上,眺望邊緣地帶,風(fēng)景優(yōu)美,一切一切都映入我的眼簾,它象是一個被慈母披上新裝的孩子。應(yīng)該知道,在這些日子里,心情憂傷的春天——大自然的母親,把自己赤裸裸的兒子,用五彩繽紛的時髦穿戴打扮得花枝招展。西北方向,塔特拉山積雪的峰頂,在春天的大氣層中,昂然于巍峨的群峰之上,沐浴著第一道晨曦,紅殷殷的,好像一個年邁蒼蒼,嗜酒酣醉的帝王的前額一樣閃光。
在由埃佩爾耶什出發(fā)的時候,使我們對拉科治家族的故居——薩洛什城堡的遺址,沉浸在無限懷念的愁思當(dāng)中我向城堡的遺址方向出發(fā)了。既然我要到那里去,我就不能不對那片廢墟作一番考察。在那里呼吸一下騎士時代的新鮮空氣,該是何等心曠神怡?。“蠢碚f,我是應(yīng)該誕生在那個時代的。雖然我能駕馭筆桿作戰(zhàn),然而人們不得不承認(rèn),我更擅長揮舞刀劍。唉!老天生我,何其晚也!
為了參觀薩洛什城堡,我們邀請了八個人一同前往。我們到達(dá)山麓腳下時,我拋下了同伴,第一個攀上了山頂——我害怕抑制不住我自己的感情……在大家面前,熱淚橫流,我又覺得太難為情了。在我的《廢墟的哀訴》一詩里,我描寫了這個城堡。
歸途中,我們坐在山坡上休息時,一個窮途潦倒的波蘭青年,東倒西歪地向我們走來。我們都懂得他來的目的,于是每個人都力所能及地周濟了他——他雙膝下跪,想吻我們的腳……啊,人類啊,墮落的人類阿,你的救世主到哪里去了呢!
我總覺得,越靠近喀爾巴阡山,我便越發(fā)現(xiàn)自己的卑躬屈膝的性格。這時候,我展開了想象的翅膀:我的心靈降落在祖國廣闊的、野草蔓生的大草原上。人類的尊嚴(yán)啊,你就是在低矮的草棚底下,也要高昂起自己不肯屈服的頭顱吧。
群山啊!你聳立的巉巖是那樣的險峻,高入云霧,難道只是為了把你居民的卑躬屈節(jié)的形象,更強烈地投入旅人的眼中嗎?
在埃佩爾耶什停留期間,我經(jīng)常攀登太波爾山,不是為了欣賞美麗的風(fēng)景,主要是我在那里能看見一位貌美身強的姑娘。她的確是一位美麗的金發(fā)少女。只要我從她屋前經(jīng)過,我經(jīng)常發(fā)現(xiàn)她倚在窗旁,向外張望。我們互相觀望,會心微笑,象早已認(rèn)識似的,雖然我們之間還未曾說過一句話。當(dāng)我住在埃佩爾耶什的時候,我每天都去看她,甚至在一天里去上幾次,黎明時分,也正是人們睡夢正酣的時候,我從她窗前經(jīng)過,突然產(chǎn)生一種奇怪的念頭:假若有人在這美好的時刻,從一個美麗的少女窗前經(jīng)過,而那美好的思想不曾動他的心弦,那末他該是一個多么鐵石心腸的人?。?/p>
我從埃佩爾耶什啟程去呂契。蓋雷尼和我同行??拷麆e什州邊界時,道路總是連續(xù)不斷地向山上蜿蜒;群峰在眼前顯得越來越高大,濃密的樹林,碧綠的山麓,越往高處,森林越稀疏,山頂上總共也只不過有幾棵樹木,好像是守衛(wèi)城堡的幾名士兵。
我們終于到達(dá)了名叫布拉尼斯克的塞別什州的邊界;從高山頂上向四處眺望,一面是坡度較緩的山坡,一面是懸崖絕壁。從山頂上向著塞別什州的峽谷望去,可以看見瓦拉依雅和它附近的閃光的城堡的遺址在那城堡的紅色的廳堂里,曾經(jīng)誕生過查包雅。在目力所及的最邊緣地帶,看得出塔特拉群峰的全部的輪廓這一切都映入一個過路人的眼簾。如果過路人是一位詩人,他會感慨地說……不,他會一言不發(fā),只好沉默地觀望著;如果過路人是一位批評家,那末他的那顆心的十分之九就一定會充滿靈感嘟嘟嚷嚷地說:是啊,好極了!
我們有一匹馬的馬蹄鐵掉了。在人們釘馬掌時,我的兩眼一直望著喀爾巴阡山;沒有離開過它那成千上萬的金字塔一樣的峰巒。而我的靈魂,好像一個剛剛離開保姆的孩子,自由自在地跑到遙遠(yuǎn)的地方去了。那里沒有層巒迭疊,甚至也不見山丘;多瑙河咆哮地奔騰而去,有如魏勒斯馬爾蒂的英雄的詩章;那里,原野伸展得如此遙遠(yuǎn),好像在探求著世界的邊緣,那里,蒼茫的天空,好像宏大的宮殿;圓屋頂上,懸掛著太陽的寶石般的枝形吊燈;墻壁上掛著一面變化多端的寶鏡,羊群和馬群在鏡前奔騰,跳躍……飛呀飛呀,我的靈魂從喀爾巴阡山飛到我的可愛的家鄉(xiāng),飛到美麗的阿伏德大平原!
我們早晨出發(fā),下午便來到了呂契城。當(dāng)天我們還打算繼續(xù)前進(jìn),可是城里的全部人馬(連同郵驛站的站長)都在忙著春耕。因此這一天剩下來的時間,只好在古老的呂契城消磨了。這里有無數(shù)的年輕少女的心在跳動;可是它們跳動的卻不是匈牙利的語言。因此,無論這些姑娘多么美麗,也不值得我來稱贊了。一個姑娘要博得我的喜歡,她的心靈也好,肉體也好,都必須是匈牙利式的;否則連她掉落的手帕,我也不會從地面拾??;而為了一個真正的匈利姑娘,我甘愿獻(xiàn)出一切,去創(chuàng)建最壯烈的功勛……甚至準(zhǔn)備去同她結(jié)婚。
第二天早晨,我們來到了喀爾馬阡山腳下的吉什——瑪爾克城。這一天正下大大雨,完全看不清喀爾巴阡群峰。人們都一致認(rèn)為丹塔爾只不過是一個歷史神話,然而在現(xiàn)實生活中,卻不止一次地發(fā)生這樣的事情:人們似乎用手拿到了蘋果,然而命運之神卻突然間把它奪去,而且還把大拇指夾在食指與中指中間,伸給你看一看。
上午,我和蓋雷尼一起,拜訪了一位深受學(xué)生敬仰的教授——福法里維?巴爾。我提起這位學(xué)者,只是因為很少見到這種人物,就象很少能遇到酒醒而正直的批評家一樣。我們參觀了托克依城堡。這里保存得最完整的,要算是那座小教堂;可是在作禮拜的大廳里,紛亂地橫臥著倒塌的神像和天使,真是狼狽不堪,冷眼一看,可憐得很啊!
下午,我們拜訪一位退伍的上尉。在他家里,我們一邊飲酒,一邊津津有味地品嘗火腿。這個上尉先生是我們乘驛車同路到埃佩爾耶什的旅伴。他確實的是一個精明強干的青年人。如果蓋雷尼和我胡謅一些古典式的聊表謝忱的言詞,而招引來的卻是高爾筆下的奧波秋里太什式人物的挖苦和諷刺——他們沒有研究過昆蒂尼安的著作或者是西塞羅的論修辭學(xué)的文章——那末,這位在傍晚時分用音樂來殷勤地向我們表示敬仰的青年,應(yīng)該替我把這一切歸之于這次歡宴了。
在吉什——瑪爾克城,我只停留了一天。因為下雨,煙霧彌漫,我未能從這個能將喀爾巴阡山看得最清晰的地方,欣賞一番景色。遇到這樣的天氣,使我分外懊惱。第二天早晨,我們又上了路,塔特拉山還在朦朧中沉睡,它呈現(xiàn)出一片美麗景象,好像一位酣然入睡的少女,在夢中踢開了遮蓋她全部銷魂之處的被子。我欣喜地把她凝視了好久……驟然間(由于我們車子的轔轔聲)她被驚醒過來了,而且就象害羞似地裹進(jìn)茫茫大霧的遮布里去……塔特拉啊,你美麗的姑娘。
我從吉什——瑪爾克城急忙來到伊格洛鎮(zhèn)——謝別什州的十六個城鎮(zhèn)之一——因為那里有一個家庭,老早就想跟我結(jié)識,而我也有同樣的愿望和要求。可敬的家長制的家庭??!我不會忘記你,不會忘記做為主人的老爺爺。他把世界上的兩大部分——歐洲和美洲的形象,融匯于一身。他那白發(fā)蒼蒼的頭,是古老而又開明的歐洲;而他的心,則是生氣勃勃的美洲。在那里,無邊無際的原始森林——繁茂的希望之林,碧綠成蔭。我不會忘記那位主婦,她是那樣的純樸和善良,好像我的母親一樣……我也不會忘記他們的孩子,就象我在樹蔭下休息得十分舒服的時候,不會忘記蔽蔭的樹枝一樣。其他許多在伊格洛的朋友,也都如愿以償了。當(dāng)然,他們的愿望也正是這樣。我在這一家里住了三個星期,他們留給我的友誼將永遠(yuǎn)牢記在我的心里。
我在伊格洛村整整住了三周。無論是這里的居民還是大自然的景色,都使我同樣留戀。從這里我完全可以看見喀爾巴阡山。不過當(dāng)我停留在伊格洛村期間,群峰幾乎整天裹在煙霧中。在雨后初晴的日子里,我覺得它們就是大自然的祭壇,而那繚繞峰頂上面的煙霧,就象是為死者燃燒著的安息的香煙一樣升起。
一個濃霧的早晨,我從伊格洛村出發(fā)去羅日尼奧。旅途中,我時常向喀爾巴阡回頭觀望,那起伏的群峰,在輕煙淡霧之中依稀可辨……這是夢幻還是真實,我確實是猜不透了。就象有時我們遇到一些人物,卻弄不清楚他們是夢境構(gòu)成的幻影,還是確確實實的老朋友。喀爾巴阡山喲!你從我們的視野中漸漸消失了。從此我們又進(jìn)入一個漫無邊際的高山上的林海。
微風(fēng)吹拂著濃郁的樹林的頭頂,小鳥在枝葉間啁囀,一棵棵松樹,顯得格外挺拔和青翠。它們使人聯(lián)想起一位憂郁寡言的黑發(fā)女人——人們在安慰她,但是她卻搖著頭,露出懶洋洋的微笑,回答道:“啊,沒有什么能使我歡欣的!”
一條條溪水,就象是一個個活潑而又淘氣的孩子,奔跑于一群心情憂傷的黑發(fā)女子中間。它們幼稚的心靈,還不能理解松樹阿姨的悲哀,只陶醉在無限的歡樂當(dāng)中,東奔西竄,從高山之巔直瀉山谷。一路上,它們靈活地翻著跟斗,好像戲劇中的小丑在炫耀著自己的才能一樣。
可是,在山頂上還居住著一個狂暴而憂悶的巨人——旋風(fēng),如果象征著淘氣的溪流的孩子,用高談闊論把它招惹得失去耐性的時候,它就會趕來追撲,抓住它們額上的頭發(fā)——銀色的波浪。
松林中間,有一條美麗的峽谷;那清晰的輪廓,使人想起了字母L。我不打算控制自己的食欲,便在第一家客棧里用了早餐;雖然在伊格洛村我已吃得心滿意足,還是在用餐之前,我就注意到了那客棧的老板娘,她長得十分漂亮;而且對于美麗的老板娘,我向來就有著特殊的好感的。
沿著通往羅日尼奧的大道,愈往前走,高山險峻的景色變得愈來愈溫和了。松林里摻雜著淡綠色的樹木,我不知道這是些什么樹。我是一個十分低劣的植物學(xué)家——和那些把柳木和作笛子用的節(jié)骨木混為一談的匈牙利讀者一樣,都是植物學(xué)界的外行。
在維斯沃列什——戈莫爾州的一個小鎮(zhèn)上,我吃了午飯。更確切地說,停下來歇腳打尖,準(zhǔn)備用午餐了。然而在那里,我一無所得:這地方窮得連面包也買不到??!
由此徒步到羅日尼奧,還需要一小時的光景。一個裁縫學(xué)徒工,一心想搭上我們的驛車。于是我想起我從前由摩哈奇步行往布拉迪斯拉伐和更遙遠(yuǎn)的地方去的時候,一輛輛馬車從我身旁馳過。若是能讓我搭上一段路程,我是多么高興;若是能讓我搭到目的地,我就更忘乎所以了。于是我讓這孩子上車,在我的身旁坐下來。
從這孩子的嘴里,我打聽到一家十分漂亮的客棧,我便準(zhǔn)備到那里去投宿過夜了。
我在羅日尼奧住了三天。第二天,我參觀了阿格特列克。由于道路泥濘,我到達(dá)那里足足用了五個鐘頭。
羅日尼奧坐落在喀爾巴阡山的一個山坳里,它好像一個被拋進(jìn)乞丐帽子里的施舍物一樣孤獨。通往阿格特列克的道路,一直到別里什約奇,必須在一條漫長而狹窄的隙縫間穿行;如果把這條隙縫比作用某種合金鑄成的模型,那么這模型就是一根巨大的狼牙棒。不過沿著隙縫行進(jìn),我卻感到十分快活。瞬息間,它使我想起了一面巨幅的民族旗幟;紅色的土地,白色的峭壁,綠色的森林。
波爾瑞杰村靠近羅日尼奧附近。在這里,艾爾德依?雅諾什寫下了那么多美麗的歌謠。我非常喜歡這位詩人。
當(dāng)我的視線轉(zhuǎn)到波瑞杰附近山坡上一片坍塌的廢墟的時候,我便問自己的車夫:“這是什么遺址?”
“先生!這是一所修道院。從前這里住著許多漂亮的修道士?!避嚪蚶^續(xù)回答說:“這是一個很奇怪地方哩!人們傳說,半夜里馬兒怎么也不肯在那里吃草;還有人說,瓦礫堆里埋著珠寶。在每年的指定的日子里,它在披著白色麻布的墻垣四周顯靈。愿上帝保佑!但是誰都不能向它附近走去……誰若是挨近它,那大公雞一下子會把他眼珠子啄下來的?!?/p>
我的車夫這樣對我說道。
我也吃驚地喊道:
“哎喲!是真的嗎?”
“是真的,先生!”他補充了一句。
別里什約契經(jīng)常是戈莫爾州開設(shè)集市的地方,在這里,我買了幾支雪茄煙。
“我用紙給您包起來吧!”老板說道。
“啊,別麻煩了……”
“您太客氣啦……讓我給您包起來吧!這樣雪茄就不會干裂了?!?/p>
來到阿格太列克以后,我邀請了一名向?qū)?。我們?zhǔn)備了幾支火把,便往名叫包拉德納的巖洞出發(fā)。巖洞坐落在一個村間的附近。這時候一位喀爾文教派的牧師,閑立在自己的宅子門前。我的向?qū)ё呱锨叭グ阉?,他也就加入了我們的行列。一忽兒,我們走進(jìn)了陰暗凄冷的巖洞。
啊,你們這些心胸狹窄的人們喲!不息地在尋求和確立著人間法律的人們喲!到這里來吧!拜倒在這藐視神規(guī)的偶像面前吧!
什么是人間法律呢?不是別的,它不過是用仲裁調(diào)停的棍棒制定的清規(guī)戒律罷了
我長時間地沉思著:這巖洞是怎樣形式的呢?
我終于猜測對了。
當(dāng)起義的天使從天堂里被趕出來以后,它們在這里替自己修造新的住宅——地獄。由于大功未竣,它們便繼續(xù)挖下去。不難設(shè)想,這些可憐的精靈被徒勞無益的工程折磨得何等疲勞不堪啊!時至今日,它們的汗珠還在從這尚未建成的地獄的墻壁上和頂棚上,嘀嘀嗒嗒地往下流呢。
我曾經(jīng)提到,和我們同行的還有一位鄉(xiāng)村牧師。我確信無疑,如果我把自己的名字題寫在巖沿的墻壁上,同別的游人的名字并列在一塊,也可作為我給這位青年人的特殊的饋贈呢。于是我用大寫的字母,題下了我自己的名字。
“啊,太潦草了,念不出來吧?”我問道,目的是要他往這邊瞧一瞧。隨后他便發(fā)出驚異的呼聲:
“不!很清楚嘛,念得出來:裴多菲!”
公正的上帝??!當(dāng)讀著這個名字的時候,那樣冰冷無情,沒有一點崇敬和驚異,就好像讀著題在那里的基里比查?伊斯托克、蘇楊斯基、巴托卡尼和天知道還有什么姓名一樣。
在這個鄉(xiāng)村里,就象在別的地方一樣,設(shè)有游人簽名留念的冊子。名字旁邊是各式各樣的字句,游人借此抒發(fā)情感和傾吐衷情。這一切言論都是對于巖洞深處的感情抒發(fā)。
噢,喲咿!
我回到羅日尼奧已經(jīng)是深夜了。城里人聲喧嚷,一整夜都是人們的呼喊聲,……這正是選舉州政府的前夕。在我住房的窗下,人們發(fā)出一陣陣凄慘的叫聲。如果這喊聲不是出自嘶啞的喉嚨,那末蒼天也一定會被震裂的。當(dāng)然喉嚨變得嘶啞,也還是因為有人過分殷勤地給他們灌著甜言蜜語。
我不是政治家。選舉州政府,使我感到興趣的是人們在這種場合也使用了詩歌。那天夜里,在集市上我聽到不少人哼著小曲兒,其中一首是:
我把我所有的銅板兒,
送給一位貴族娘們兒;
讓她買上一根小繩兒,
勒死后做個吊死鬼兒。
這首歌謠短小精悍,尖刻入骨……就好象招攬選票的人,把隨身攜帶的、藏在褂子長袖里的棍子稱做“庇護(hù)者”一樣。
第二天,我和一位羅日尼奧的路得教牧師,一起去利姆——索姆包特;我崇敬他的智慧,喜歡他有一副善良的心腸。旅途中我們遇見一批帽子上插著白翎的招攬選票的人(其中一伙人手拿綠色的樹枝)。
“讓狂風(fēng)刮掉你們的公雞翎吧!”農(nóng)村的手拿綠色樹枝的一伙人朝著自己的對手們這樣叫喊道。
“讓甲蟲啃掉你們的綠色枝條吧!”他們狠狠地說道。
“萬歲!”
“……什么?”
“阿……奧菲呢?”
“什么東西?……奧菲這條狗!”
“奧菲是愛國主義者!”
“什么……萬歲!”
“滾他媽的……”
在一家小客棧旁邊,他們停了下來。一個上了年紀(jì)的招攬選票的人從大車上爬了下來。他突然認(rèn)出了他旁邊的那個人是他的老朋友。
“請你過來,老弟!”他這樣說道,“請你過來,讓我好好地打你一頓吧!”接著便是熱烈的擁抱。這種“好好地打一頓”的威脅,并不那么可怕。一個年老體弱的人,未必能砸碎一個葡萄粒,何況他已經(jīng)疲憊不堪了。
我們在戈莫爾市過夜。在這里,我發(fā)現(xiàn)了處古跡:寶塔和墓園。
寶塔頂上,鑲著十字架、星星和一彎新月……qu’estce quecela?(法語:那是什么?)
墓地也獨具一格,它散布在一片如此陡峭的山坡上,特別是在陰雨的日子里,人們不得不用蠅子把死者的棺材往上拉。當(dāng)葬儀的鐘聲響起以后,這些倒霉的死鬼們,在進(jìn)入墳?zāi)挂郧?,還必須連滾帶爬,經(jīng)歷一番驚天動地的冒險過程呢。
在我下宿的旅店里,本來應(yīng)該用圖畫裝潢的墻壁上,卻掛著一張鄙俗的戲報。上面寫著:“在某某率領(lǐng)下的匈牙利演員(原來印的是某年某月),現(xiàn)在公演話劇《大選》?!痹谙旅娴睦ㄌ柪锔阶ⅲ骸罢砼叛荨?。戲報上還注明:此劇不是模仿,也不是翻譯,而是根據(jù)“學(xué)者協(xié)會”供給的資料,由納吉?伊格納茨編寫出來的。
雖然如此,我還是不能理解,根據(jù)“學(xué)者協(xié)會”供給的資料,也能寫出話劇來??!
我們還是快些趕回利姆——索姆包特,貴族老爺們將在那里召開會議,可是在啟程以前,我們還想調(diào)轉(zhuǎn)話題,來談?wù)撆逅拱?/p>
一八四四年十月十日,在佩斯發(fā)生了前所未聞的一件大事。世界歷史學(xué)家對此大發(fā)議論。原來在民族劇院,我扮演過希格利蓋蒂的話劇《逃兵》中的一個名叫蓋麥?zhǔn)驳墓C人的角色。人們議論紛紛,說我已經(jīng)把這個角色演壞了。恰恰相反,因為我不相信這種謠言。我認(rèn)為我有足夠的理由來駁倒上述對我的污蔑。當(dāng)然我并不想為自己辯護(hù),在臺詞中應(yīng)該說“尤麗雅小姐出嫁”時,我發(fā)生口誤,說成了“尤麗雅小姐娶親”,但是即使是利德瓦依也免不了說出一些粗笨和錯誤的臺詞來,雖然他確實是一個很好的演員??偠灾也]有把這個角色演壞,而且在演出結(jié)束后,我還十分高興地趕到克姆洛飯店去用晚餐。在我飲酒的過程中,還和兩個戈莫爾州的青年拉若什(他儀表堂堂,他的妻子更是漂亮)和楊啟(愿上帝保佑他身上永遠(yuǎn)散發(fā)著酒的香味)交上了朋友。我講述這一段故事,只是為了告訴讀者先生們:在來到利姆——索姆包特以后,我馬上就去尋找自己的朋友。實際上,在州自治局的許多陌生人當(dāng)中,我眼前的確出現(xiàn)一了一張熟悉的面孔
“請你站一下!”我說道,并把他拉到一旁。
“有什么事情?”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雅諾什!”
“如此說來,我們早就認(rèn)識了。我叫裴多菲……”
“噯喲,我的老朋友,是你呀!我好半天才認(rèn)出你來呀!
“我們沒有馬上互相認(rèn)出來,并不奇怪。我們初次見面的那天,是一個煙霧騰騰的日子……”
如果我可愛的讀者先生們對此毫無興趣,我也只好表示遺憾了。我談到我們初次見面,因為它對于我是一件重要的事情。我的朋友楊啟在利姆——索姆包特給我安排了一個住宿的地方。在選舉州政府的日子里,當(dāng)各種旅店都住滿人的時候,這對我來說,確實是格外的照顧。在這位朋友家里,我還有了一項空前絕后的發(fā)明:獲得了如何使頭發(fā)免于蓬亂的要訣。直截了當(dāng)?shù)卣f:我應(yīng)當(dāng)睡在光禿禿的地板上。
有一天,我回來很晚,這里所有的床鋪都睡滿了人。除了睡在地板上,別無辦法。我所提到的那項空前絕后的發(fā)明,便是這種睡法的應(yīng)得的酬報了。
為了不勉強去做這種嶄新的創(chuàng)造發(fā)明,第二天晚上我在天黑以前就趕回來了。創(chuàng)造發(fā)明與我們匈牙利人有什么關(guān)系呢……還是留給別的民族去干吧。
大選進(jìn)行得很有秩序。只不過連日下雨,不見天日,使我感到煩惱極了。
細(xì)雨蒙蒙。當(dāng)我橫越市場的通道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雨點越來越密了。我在市場上整整消磨了一個上午……從州政府靠邊的窗戶里,一大群姑娘向外面張望,我目不轉(zhuǎn)睛地望著其中一個姣美俊秀的姑娘的一雙大眼,它們微笑著,映照出清澈明凈的天空。
第二天,由于戈莫爾州居民和上帝的恩賜,我被選舉為上訴法庭的成員之一。
我非常著急,想早日返回佩斯;這繁華都市使我這個忘恩負(fù)義之徒感到討厭……然而我也只能在那里落腳了,除了養(yǎng)育我的佩斯城以外,我不能在世界上任何地方逗留下來了。當(dāng)我離開佩斯越來越遠(yuǎn)時,每邁開一步,就好像一條無形的粗實的繩子,以不可抗拒的力量,把我往佩斯方向拉著。啊,是什么力量呢?
什么使我對佩斯如此懷念呢?
究竟是什么呢?
所有的一切!我的忠實的朋友們,那些愉快的伙伴們,還有一座令人悲傷,無限肅穆的墓園。
我打算從利姆——索姆包特一直返回佩斯;可是由于朋友們的再三挽留,使我在附近的幾個村莊里停了下來。我去訪問吉什——法魯?shù)俅搴屯郀柨思濉哌M(jìn)一家煙氣騰騰的房屋,會見了安道爾揚?包蒂和庫比尼?魯?shù)賰晌慌笥选?/p>
耽誤了返回佩斯的時間,我并不感到懊悔!
在瓦爾克吉村,我生活得太舒服了。從今以后,我不敢設(shè)想,我還能在什么地方能度過這樣愉快的時光?!谀抢?,不管我走到哪一家、到處都使我感到親切和溫暖啊!
庫比尼的圖書館值得稱贊。在這個圖書館里,收藏有英、法、德、意、西班牙等國家的文學(xué)名著,并且?guī)缀跏詹匦傺览膶W(xué)的全部作品。啊,讓我們祖國有更多的象庫比尼這樣受人尊敬的人物吧!
從瓦爾克吉出發(fā),我作了兩次旅行:去了一趟羅索茨;參觀了一次薩爾溝城堡和索莫什克城堡的遺址。
由瓦爾克吉出發(fā)去羅索茨,途經(jīng)菲萊克,那里曾經(jīng)有一座威名遠(yuǎn)揚的城堡;現(xiàn)在它已經(jīng)坍塌了。我照例參觀了一周。當(dāng)我發(fā)現(xiàn)人們用廢墟上的石頭修筑道路的時候,忿怒的火焰燃燒在我的心頭……那些沾滿我們祖先血跡的石塊,如今竟被人們踐踏在腳下!
在很長一段的時間里,菲萊克卻落在土耳其侵略者手中。不過我敢向高天宣誓,如果他們每天喝的也是這里的飯店款待我們的那種葡萄酒,菲萊克從土耳其人的統(tǒng)治下解放出來,最低限度也要提前一百年??!
從菲萊克到羅索茨,除了道路艱險以外,沒有任何著名的古跡。這條路可以把活人顛簸死,也可以把死人顛簸活。一路上,我死了活,活了死,竟達(dá)六次之多啊!
在羅索茨我只停留了一天。我參觀了坐落在克阿奇的城堡和呢絨廠。在訪問呢絨廠時,對于一個游客來說,也許會得到更多的享受,假如他生來就沒有那些既能嗅到鼻煙,也能聽到噪音等的生理器官的話。這城堡是費爾——克阿奇伯爵的領(lǐng)地。它的歷史并不怎么古老。我參觀了這城堡的幾個大廳。最使我感興趣的是畫像陳列室。有一幅畫像把我吸引住了。這里畫的是一位女人——秀麗、年輕,并帶有幾分風(fēng)騷勁兒。
當(dāng)我從游覽圣地返回羅索茨時,鐘聲正敲著十二響。在羅索茨,有一位正直的匈牙利人,為了歡迎我的來臨,還擺設(shè)了一席豐美的午餐。
第二天,我和阿?什一起返回瓦爾克吉,走的還是我來時所走過的那一條路。
當(dāng)我們來到菲萊克時,在一家鐵鋪門前停下來,因為我們有一匹馬需要換馬蹄鐵。直到現(xiàn)在我仍然很喜歡鐵匠這種行業(yè)。童年時期,我幻想我能成為一個鐵匠。如果我能如愿以償,那該多么好啊!那些卑劣的批評家們就不會打我,而我倒可以拿著臟污的鉗子夾著鐵塊,用錘子打它個痛快哩!
陰雨的日子挽留了我們。我們從瓦爾克吉出發(fā),完成了第二次旅行。我們向著包洛茨人的村莊維契克略成群結(jié)隊而去。順路經(jīng)過了漢納契克。這里連一片被稱為遺跡的地方也沒有,——領(lǐng)主漢納契克吩咐他的仆人們把一切都?xì)牡袅恕kx此步行約一刻鐘的光景,便是有名的浴槽和酸泉。酸泉和巴拉頓湖那里一樣,只是水的味兒稍酸一些罷了。我們在那里打晌尖,茨岡樂隊約什基?喬莫依演奏了拉沃達(dá)?車爾瑪克和其他音樂家的一些優(yōu)美的樂曲。最使我喜歡的卻是恰蘭克依之歌,我是第一次聽到的。它太優(yōu)美了。演奏之時,天空時而為之黯然失色,時而為之笑逐顏開;這一邊陰雨連綿,那一邊陽光照耀……總之,它是匈牙利民間歌曲的典范,是匈牙利人民歡樂的休現(xiàn)。
我們在維契克略村過的夜。第二天大清早晨,我們越過馬特拉山的一個支脈——麥德沃什,一直向薩莫什克城堡方向走去了。
薩莫什克不是一個很大的城堡,不是坐落在大山峰頂上……但是我望著那建筑物,分明可辨,那是用五面體、六面體和七面體的石塊砌成的。小山坡上,一個同名村落里,小屋星羅棋布;村民們至今還幾乎過著田園詩一般的生活。當(dāng)我們走下城堡,進(jìn)入村莊的時候,一位和藹的農(nóng)村婦女邀請我們進(jìn)屋休息(不要我們懇求),親自端出牛奶和開水,熱情地招待我們。我好不容易才勸她收下了錢。多么善良的農(nóng)婦?。?/p>
步行代替了驛車。一個鐘頭的光景,我們來到了薩爾溝。村民們傳說,當(dāng)土耳其侵略者盤踞在薩爾溝城堡一帶的時候,匈牙利人經(jīng)常從薩莫什克城堡向他們射擊。有一次還打落了一個土耳其總督手中的調(diào)羹。于是這些邪教徒被嚇得夾緊尾巴從薩爾溝城堡逃跑了。而且他們永遠(yuǎn)也不敢再回來了。除了在人民中間,還能在什么地方找到一位詩人具有這樣浪漫的想象呢!
從薩莫什克啟程,去薩爾溝城堡,我們有幸請了一名向?qū)А?如果沒有人領(lǐng)路,我們是無法找到通往這座城堡的道路。城堡處 所的地勢非常險峻。只有那些喪心病狂的侵略者才會想方設(shè)法在 高山頂尖建筑城堡。山毛櫸和橡樹林,從四面八方環(huán)抱著薩爾 溝。山頂上有一塊巨大的花崗巖峭壁,城堡便聳立在那上面。城 堡的圍墻高達(dá)一丈二尺。然而現(xiàn)在它已成為一片廢墟。在匈牙利 也許沒有第二座城堡象薩爾溝那樣,它距離群星那樣近了。我長 時間地坐在廢墟的最高處,我的視線遠(yuǎn)瞻萬里以外,而我的心靈 已回到幾個世紀(jì)以前去了。
傍晚時分,我們回到了沃切克里,腦袋里充滿了一天游覽的印象,肚子卻感到餓了。由于庫比尼?魯?shù)購N師出于人道主義,醫(yī)治饑餓病癥的良藥已經(jīng)煎成??墒沁@件好事,卻又引起了可怕的后果:我狼吞虎咽,吃得太飽了;因此夜間便做了好幾場惡夢。
在我返回瓦爾蓋杰的途中,我甚至沒有往赫依納契克那邊望一眼;可是在欣賞薩爾溝之前,我的眼睛怎樣也離不開那頂峰上的一座城堡,那是一座象是用砂糖做成的頭蓋骨一般的險峻的山峰。
由菲萊克到羅索茨,這條道路留給我的印象已深深地銘刻在我的記憶中,使我永遠(yuǎn)不會忘記。現(xiàn)在我決定取道利姆——索姆包特前往羅索茨。利姆——索姆包特是一個僻靜的山城。那里有兩家豪華的大飯店,這使我想起人們常用的匈牙利式的比喻,似乎在一個小孫子的鼻梁上架起了大腦袋祖父的眼鏡,看上去很不相稱。利姆河日夜喧響,從城郊奔騰流過;而我在這河的激流中游泳的時候,差一點沒有淹死。河水并不怎樣深……我們是在磨坊附近游泳的。我一直向巨浪的旋渦中下沉,假使上帝把這河水變成美酒,我一定喝個心滿意足了……Secatura!(意大利語:真無聊?。?/p>
在美麗的詩的世界里,也許有這樣的事情發(fā)生:躺在西列娜和尼姆芳的懷抱里,會死得十分香甜……但是目前的世界確實有些不成體統(tǒng)了。嗓音圓潤的美女們,尼姆芳和西列娜們,都變成橫眉瞪眼的魚怪蝦精了!從這個童話里,目的是要引出這樣的教訓(xùn):誰會游泳,誰就能逆流而上。哎喲,如果我的大多數(shù)的同時代的詩人在自己淡而無味的浩瀚詩海中,居然也不會溺死,我怎能不贊嘆這種高超的技能呢!
在羅索茨,我住了一星期。這真是極好的一周。我們吃的是好菜,喝的是好酒……同時我也沒有理由抱怨缺乏精神生活上的滿足。羅索茨有不少朋友和不少可愛的姑娘。我剛來到這里.關(guān)于我要結(jié)婚的謠言四處風(fēng)起……這使我非常洋洋得意。雖然如此,我仍然不得不發(fā)表聲明:關(guān)于我的婚事的傳說,只不過是無中生有的謠言。我聲明的目的,為了安慰我們祖國的那些姑娘們,也許她們在悄悄地為了我而害著相思;并且還在期待著因我對她們的鐘情而帶來的無限歡樂哩!
羅索茨是一個熱鬧的城鎮(zhèn)。大學(xué)生們經(jīng)常在這里打架斗毆。多么英勇的小伙子們喲!今年他們又打死了一個修鞋匠的學(xué)徒工。祝他安然瞑目吧!……我們祖國的年輕的勇士們喲,應(yīng)當(dāng)給你們的頭上戴起榮譽的桂冠來??!
羅索茨在別的方面也是一個熱鬧的城鎮(zhèn)。這城里有一家浴池,關(guān)于它我本該不屑談。還有一位老爺先生,只要他出現(xiàn)在街頭,兒童們便連續(xù)發(fā)出一片唿哨。這種可厭的“音樂”尾隨著他,由這一條街到那一條街。如果我敘述得準(zhǔn)確無訛的話,那整個故事就是這樣的:
這位先生認(rèn)為:與其喝白開水,還不如飲葡萄酒了。有一次,他喝得酩酊大醉以后,在一條狗的身旁站住了,打著口哨,喚這條狗跟他自己走。但是,這條老狗不動地站在那里——因為它似乎已經(jīng)失去賴以生存的能力了。有人把這一切舉動都看在眼里。因此產(chǎn)生了這樣hinc illae(拉丁語:從這里滾開)的唿哨聲。
在羅索茨城,有一個開辦殯儀館的老頭,城里的青年學(xué)生們跟在他后面這樣叫喊:
“倒霉鬼!倒霉鬼!”
這位可憐的老頭,是從瓦茨被這種同樣的呼喊聲驅(qū)逐到羅索茨來的。來到羅索茨以后,他對未來抱有無限的夢想??墒撬麆倓傋哌M(jìn)城里,人們就已經(jīng)用這種不吉祥的聲音向他表示“歡迎”了。
“倒霉鬼!倒霉鬼!”
這位虔誠的老頭忍耐著,一直忍耐著向前走去;可是孩子們卻尾隨其后,并拋出一塊塊的磚頭……然后轉(zhuǎn)身逃跑了。隨著磚頭的飛落聲,又發(fā)出同樣的呼喊:
“倒霉鬼!倒霉鬼!”
在由羅索茨到巴拉沙——杰爾馬特的途中,沒有發(fā)生什么不愉快的事情;不過當(dāng)我啟程半個鐘頭以后,不得不命令車夫,去取我忘在羅索茨的一件大衣。車夫跑去拿回了大衣,但取來的是別人的衣服。于是我只好自己回去。我們終于上了路,而且再沒有發(fā)生什么意外的事情。只不過我的伙伴又丟了一件外套;車軸一端的檔鍵也掉了。找到了外套,檔鍵卻無影無蹤。我渴望著時間迅速飛逝,因為我一直擔(dān)心著車輪會跳出車軸來吧!
我們穿過了偏僻的魯達(dá)尼村。在這里,我看見了世界上最漂亮的鄉(xiāng)下頭巾。將來我結(jié)婚的時候,我一定從這里為我的妻子買一塊。啊,任何姑娘都會甘心情愿地要求我同她結(jié)婚呀。
由于天氣炎熱,我們決定在暑氣消退的傍晚,由羅索茨啟程;來到杰爾馬特時,已經(jīng)是半夜了。這是一個月色皎潔、群星滿天的夜晚。恰如蘇揚斯基所說:在整個城市上空,籠罩著一片肅靜。我聽到從幾家酒店里,傳來了小提琴、大提琴和醉漢們的喧叫聲……。第二天這城里有集市。這是我最喜歡的場所之一。它給了我一種時運和機緣,使我有機會能觀察那么多形形色色的人物。我是大自然的熱愛者。然而這也使我感到枉然!對于一位美麗的姑娘、一位醉漢和諸如此類的人物,我也同樣欣賞;而且我的興趣也決不比欣賞一幅風(fēng)景畫要差多少啊!
在杰爾馬特,我參觀了州政府的一所雄偉的樓房和一座正在新建的龐大的監(jiān)獄。在市場上逛了一陣,我才啟程去瓦茨。我的車夫好像是一個磨坊主人,他是來趕集賣面粉的。一路上,他那惹人逗樂的言論使我開心極了。
我坐上驛車。我對他說:“你的車墊太薄了。”
“這算得什么!鋪得薄一些,更舒服哩!”他回答說。
隨后我們談到了政治和神學(xué)……多么遺憾,我已經(jīng)把我們的談話忘得一干二凈了。不然的話,我們的高超理論,在政治和神學(xué)領(lǐng)域中,一定會開創(chuàng)出一個嶄新的學(xué)說來的。
在雷特薩格,我和一個比我先到此地的青年一起進(jìn)午飯。這位青年有一副冷眼一看就會被吸引住的面孔。我們剛剛談上幾句話,就覺得已是多年的老朋友了。我問他叫什么名字,他向我介紹之后,便繼續(xù)說道:
“我不必問您是誰!因為我知道:您是裴多菲,對吧?”
“是的,您是從哪里知道的?”
“誰不知道您的鼎鼎大名呢?”
他說得對,誰不知道我呢。我心里暗暗地想。也許我的潦草的筆跡不會比我活得更久長;也許它們還活不到我的臨終之日;也許還當(dāng)我活在人世間時,我的名字就再也聽不見了,好像不曾有過這樣一個人……但是這并沒有把我嚇得昏迷倒地。只要意識到這一點,我也就心滿意足了——曾經(jīng)有過一個時期,我能說“誰不知道我的大名呢”,而且盡管把讀者的注意力占有頃刻間,也使我感到痛快啊!在我臨終時刻,我能占有這一瞬間,比我在死后升天的時候,因不被同時代人所理解而不得已懷著那種“我將永遠(yuǎn)活在后代子孫的心中”的希望,將能給我更多的幸福和安慰??!
發(fā)生這樣的事,實在傷腦筋:如果一個人為了搭上去佩斯的火車,匆忙地奔向瓦茨城,而當(dāng)他趕到那里的五六分鐘以前,火車卻開動了……
我的情形正是這樣。我從瓦茨城附近的一座高山上下來時,看到下面的火車正要開走;而我進(jìn)入瓦茨城時,已經(jīng)太遲……唉Denigue(拉丁語:總之是這樣的)。我不得不在瓦茨過夜了。
這是使我煩惱的一夜!
一個幽靈在游蕩……一個美麗而莊嚴(yán)的身影在驚擾著我;可是它的整個軀體被撕成了碎塊。第二天早晨,我才知道,在我住的旅店附近,有一座戲臺,……夜里向我顯靈的,無疑是在此地被虐殺的戲劇藝術(shù)的幽靈了。
我不想等晚班車,便在客棧里租了馬匹。大清早晨,它們載著我,向著我日夜思念的佩斯方向跑去,但是它們并不能如此神速,以減輕一下我的歸心似箭的心情。我匆忙地草成了《向佩斯致敬》一詩,誰若是想知道我進(jìn)入佩斯時是怎樣一種心情,就請讀我的這首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