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命運》鑒賞
作者: 劉思謙
廬隱
突如其來的悵惘,不知何時潛蹤,來到她的心房。她默默無語,她凄凄似悲,那時正是微雨晴后,斜陽正艷,葡萄葉上滾著圓珠,荼靡花兒含著余淚,涼飚嗚咽正苦,好似和她表深刻的同情!
碧草舒齊的鋪著,松蔭沉沉的覆著;她含羞凝眸,望著他低聲說:“這就是最后的命運嗎?”他看看她微笑道:“這命運不好嗎?”她沉默不答。
松濤慷慨激烈的唱著,似祝她和他婚事的成功。
這深刻的印象,永遠留在她和他的腦里,有時變成溫柔的安琪兒,安慰她干枯的生命,有時變成幽悶的微菌,滿布在她的血管里,使她悵惘!使她煩悶!
她想:人們駕著一葉扁舟,來到世上,東邊漂泊,西邊流蕩,沒有著落困難是苦,但有了結束,也何嘗不感到平庸的無聊呢?
愛情如幻燈,遠望時光華燦爛,使人沉醉,使人迷戀。一旦著迷,便覺味同嚼蠟,便是她不解,當他求婚時,為什么不由得就答應了他呢?
她深憾自己的情弱,易動!回想到獨立蒼溟的晨光里,東望滔滔江流,覺得此心赤裸裸毫無牽扯。呵!這是如何的壯美呵!
現在呢!柔韌的密網纏著,如飲醇醪,沉醉著,迷惘著!上帝呵!這便是人們最后的命運嗎?
她凄楚著,沉思著,不覺得把雨后的美景輕輕放過,黃昏的灰色幕,罩住世界的萬有,一切都消沉在寂寞里,她不久就被睡魔引入勝境了!
她——一個新娘,在“婚事的成功”之際突然向新郎提了一個奇怪的問題:“這就是最后的命運嗎?”新郎反問道:“這命運不好嗎?”她無言以對。
這新郎的反問實在也不好回答。她的問題并不是結婚好不好或者不是跟他結婚好不好這形而下的問題,而是關于女人生命意義的終極發問。也就是說,女人最后的命運是什么?難道就是結婚嗎?婚姻歷來被視為終身大事,女人嫁了人有了丈夫就算是終身有了歸宿。然而她卻在新婚伊始之際忽然對這個終于擁有的歸宿發生了疑問。這是怎么回事?
茅盾說廬隱是“五四”的產兒。無論就精神氣質、思維情感方式還是就個人身世經歷而言,在“五四”女作家中,她都是最具代表性的“五四”精神之女。女性作為人的覺醒和醒后無路可走的悲哀,在她的作品中表現得最為充分。傳統的價值標準在她這里受到全面懷疑。女人也是人、也應該享有高于動物的生活作為一種渴望一種憧憬既強烈又執著。就象那天邊的彩虹縱然瞬息即逝,然而她那絢麗的色彩和奇妙的造型卻永遠銘刻心中,凝聚成一個美麗的情意結,難以被平凡黯淡的歲月所磨蝕了。這個關于女人最后命運的發問,便是與人生終極意義的發問聯系在一起的。接著,作者便從新婚之夜即將來臨的特定場景拓展到人生的全過程,提出了人生命運和愛情婚姻的悖論:終生飄泊無著固然是苦,可一旦有了著落又覺得興味索然。那么究竟是有著落好還是無著落好、是結婚好還是不結婚好呢?這是關于人的幸福人的命運的永恒悖論。任何非此即彼的回答都只能使發問者陷入自我纏繞的魔圈中難以自拔。
散文詩這“詩的變體”,最適于表現這種突如其來的感觸和飄忽的游思。這里沒有任何一點具體場景、過程的描述。如果廬隱寫了這些那便不是散文詩,至少是犯了散文詩之大忌。她只是捕捉住自己這“突如其來的悵惘”,并且逐層深入地把這一絲突發的、來無影去無蹤、說不清道不明的心緒、感觸歸結到“最后的命運”這個思慮的焦點上來,用微雨初晴的斜陽和葡萄葉、荼靡花上滾動的雨珠來烘托她朦朧、飄忽的心緒,達到外在物象與內在心靈的契合、呼應?!皽厝岬陌茬鲀骸迸c“幽悶的微菌”這一對反義詞組的并用,表達了心靈的跳蕩和難以名狀。
以“她”的終于入睡結尾是聰明的收束?!拔逅摹迸畠旱睦寺袀瓦^度的思辨,終究抵不住“睡魔”的襲擊,抵不過即將到來的無數個白天和夜晚。越過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平淡無奇的日日夜夜,到了四十年代的女作家蘇青、張愛玲,便再也見不到這廬隱式的發問了。在她們筆下,婚姻就是婚姻,好也罷壞也罷是最后的命運也罷不是最后的命運也罷,反正女人注定了就是這么世世代代地過下去。因此,廬隱的發問是值得紀念的,她以“五四”女兒美麗的憂傷和熱情的思慮,在中國女性命運晦暗不明的天空留下了明亮的一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