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國志·諸葛瑾傳》譯文與賞析
諸葛瑾傳
諸葛瑾傳
【題解】
諸葛瑾(174—241),字子瑜,瑯琊陽都(今山東沂南)人,蜀漢丞相諸葛亮的胞兄。東吳重臣,官至太傅,其子諸葛恪也在東吳官至太傅。生于經學世家,治《毛詩》《尚書》及《左氏春秋》。諸葛瑾胸懷寬廣,溫厚誠信,深得孫權信賴,在世時努力緩和蜀漢與東吳的關系。且公私分明,在出使蜀國時,雖與諸葛亮闊別多年,兄弟聚面只談論公務,私下不相往來。
【原文】
諸葛瑾,字子瑜,瑯邪(琊)陽都人也。漢末避亂江東。值孫策卒,孫權姊婿曲阿弘咨見而異之,薦之于權,與魯肅等并見賓待,后為權長史,轉中司馬。建安二十年,權遣瑾使蜀通好劉備,與其弟亮俱公會相見,退無私面。與權談說諫喻,未嘗切愕,微見風彩,粗陳指歸,如有未合,則舍而及他,徐復讬事造端,以物類相求,于是權意往往而釋。
吳郡太守朱治,權舉將也,權曾有以望[1]之,而素加敬,難自詰讓[2],忿忿不解。瑾揣知其故,而不敢顯陳,乃乞以意私自問,遂于權前為書,泛論物理,因以己心遙往忖度之。畢,以呈權,權喜,笑曰:“孤意解矣。顏氏之德,使人加親,豈謂此邪?”
權又怪校尉殷模,罪至不測[3]。群下多為之言,權怒益甚,與相反覆,惟瑾默然,權曰:“子瑜何獨不言?”瑾避席曰:“瑾與殷模等遭本州傾覆,生類殄盡[4]。棄墳墓,攜老弱,披草萊,歸圣化,在流隸[5]之中,蒙生成之福,不能躬相督厲,陳答萬一,至令模孤負恩惠,自陷罪戾。臣謝過不暇,誠不敢有言。”權聞之愴然,乃曰:“特為君赦之?!?/p>
【注釋】
[1]望:怨恨。
[2]詰讓:詰難斥責。
[3]不測:一時無法確定。
[4]生類殄盡:生靈遭受屠滅。
[5]隸:通“離”,流離。
【譯文】
諸葛瑾,字子瑜,瑯琊郡陽都人。漢朝末年他避亂江東。正值孫策去世,孫權的姐夫曲阿人弘咨見諸葛瑾非同一般人,將他推薦給孫權,與魯肅等一同被作賓客禮待,諸葛瑾后來為孫權的長史,轉任中司馬。建安二十年(215),孫權派遣諸葛瑾出使蜀國與劉備結好,諸葛瑾與弟弟諸葛亮都以公事相見,公事之后沒有任何私下的會見。諸葛瑾同孫權無論談話、勸諫,從不急迫直言,只是稍微表示出自己的傾向,大略道出自己的意圖,點到為止。如有與孫權心意不合時,他便放棄正在進行的內容而轉向其他的話題,漸漸地再借其他事情從頭開始,以對同類事情的看法求得孫權的贊同,于是孫權的思想也往往得到開導。
吳郡太守朱治,是舉薦孫權為孝廉的將領,孫權曾對他有怨望的地方,只因平時對他很敬重,難于親自責備他,故而心內忿怨無法排解。諸葛瑾揣摩到其中的緣故,又不敢公開明白地說出口。于是自求用孫權的意思來自問,這樣他就在孫權面前寫信,廣泛地闡明事物的常理,借題用自己的思想迂回地推測分析孫權的內心活動。寫完后,他將信呈交孫權,孫權看后很高興,笑著說:“我的疙瘩讓你給解開了。顏淵之德,是要人更為親愛,難道不是這個意思嗎!”
孫權又責備過校尉殷模,罪名一時無法確定。很多大臣為殷模求情,孫權更加憤怒,與求情的人反復論爭,只有諸葛瑾默不作聲。孫權說:“子瑜怎么不說話?”諸葛瑾離開座席,說:“臣下與殷模等因遭受故土淪陷,生靈滅絕。離棄祖墳,攜老帶幼,披荊斬棘,前來歸順圣明的教化。在流亡賤人中,蒙主公生身養命之福,不能自我互相督責砥礪,以報答萬分之一的恩德,致使殷模辜負圣上的恩惠,自我陷入罪惡之中。為臣認罪尚來不及,確實不敢說什么。”孫權聽后很為傷感,于是說:“我特為您而赦免他?!?/p>
【原文】
后從討關羽,封宣城侯,以綏南將軍代呂蒙領南郡太守,住公安[6]。劉備東伐吳,吳王求和,瑾與備箋曰:“奄聞旗鼓來至白帝,或恐議臣以吳王侵取此州,危害關羽,怨深禍大,不宜答和,此用心于小,未留意于大者也。試為陛下論其輕重,及其大小。陛下若抑威損忿,蹔(暫)省[7]瑾言者,計可立決,不復咨之于群后也。陛下以關羽之親何如先帝?荊州大小孰與海內?俱應仇疾,誰當先后?若審此數,易于反掌?!睍r或言瑾別遣親人與備相聞,權曰:“孤與子瑜有死生不易之誓,子瑜之不負孤,猶孤之不負子瑜也?!?/p>
黃武元年,遷左將軍,督公安,假節,封宛陵侯。虞翻以狂直流徙,惟瑾屢為之說。翻與所親書曰:“諸葛敦仁,則天活物,比蒙清論,有以保分。惡積罪深,見忌殷重,雖有祁老[8]之救,德無羊舌[9],解釋難冀也?!?/p>
【注釋】
[6]公安:今湖北荊州公安縣。
[7]蹔(zàn)?。耗軌蝾I會。
[8]祁老:姬姓,祁氏,名奚,字黃羊,春秋時晉國人,因食邑于祁,遂為祁氏。祁奚在位約六十年,為四朝元老。他忠公體國,急公好義,譽滿朝野,深受愛戴。
[9]羊舌:即羊舌肸,姬姓,羊舌氏,名肸,字叔向,春秋后期晉國賢臣,歷事晉悼公、平公、昭公三世,以正直和才識見稱于時。
【譯文】
后來諸葛瑾跟隨孫權討伐關羽,被封為宣城侯,以綏南將軍的身份接替呂蒙兼任南郡太守,駐守公安。劉備東伐吳國,吳王孫權求和,諸葛瑾給劉備去信說:“陡然聽說您的大軍從白帝城出發,有人擔心您的議事大臣會認為吳王侵奪此州,殺害關羽,怨深禍大,不當答應和解,這種思想認識只是從小處用心,沒有從大局考慮。我試為陛下分析此事的輕重大小。陛下如能抑制威勢,消減憤怒,姑且審查一下我的意見,主意就可立即確定,不需再咨詢各位大臣。陛下同關羽之親能比上同漢朝先皇之親嗎?荊州的大小能比上整個國家嗎?對曹操和孫權都應仇恨,誰應放在第一位?如果審察權衡這些,作出決定就易如反掌。”當時有人說諸葛瑾另派親信前與劉備報訊,孫權說:“孤與子瑜有死生不變的誓言,子瑜不會背棄我,就像我不會背棄他一樣。”
黃武元年(222),諸葛瑾升任左將軍,督守公安,假節,被封為宛陵侯。虞翻因為狂放直率而被流放,只有諸葛瑾多次替他說情。虞翻在給親友的信中說:“諸葛瑾敦仁厚義,效法上天救活生靈,近來承蒙他仗義執言,為我保全名分,無奈我積怨過多犯罪過深,深為陛下所忌恨,雖有祁奚之類的人相救,而我卻無羊舌氏那樣的德行,解救是沒有什么希望了?!?/p>
【原文】
瑾為人有容貌思度,于時服其弘雅。權亦重之,大事咨訪。又別咨瑾曰:“近得伯言表,以為曹丕已死,毒亂之民,當望旌瓦解,而更靜然。聞皆選用忠良,寬刑罰,布恩惠,薄賦省役,以悅民心,其患更深于操時。孤以為不然。操之所行,其惟殺伐小為過差,及離間人骨肉,以為酷耳。至于御將,自古少有。丕之于操,萬不及也。今叡之不如丕,猶丕不如操也。其所以務崇小惠,必以其父新死,自度衰微,恐困苦之民一朝崩沮,故強屈曲以求民心,欲以自安住耳,寧是興隆之漸邪!
聞任陳長文、曹子丹輩,或文人諸生,或宗室戚臣,寧能御雄才虎將以制天下乎?夫威柄[10]不專,則其事乖錯,如昔張耳、陳余,非不敦睦,至于秉勢,自還相賊,乃事理使然也。又長文之徒,昔所以能守善者,以操笮[11]其頭,畏操威嚴,故竭心盡意,不敢為非耳。逮丕繼業,年已長大,承操之后,以恩情加之,用能感義。
今叡幼弱,隨人東西,此曹等輩,必當因此弄巧行態,阿黨比周,各助所附。如此之日,奸讒并起,更相陷懟,轉成嫌貳[12]。一爾已往,群下爭利,主幼不御,其為敗也焉得久乎?所以知其然者,自古至今,安有四五人把持刑柄,而不離刺轉相蹄齧[13]者也!強當陵弱,弱當求援,此亂亡之道也。子瑜,卿但側耳聽之,伯言常長于計校,恐此一事小短也?!?/p>
【注釋】
[10]威柄:威權,權力。
[11]笮(zé):鋪在椽上瓦下的葦席或竹席。
[12]嫌貳:離心離德。貳:用心不專。
[13]齧(niè)同“嚙”。
【譯文】
諸葛瑾為人雍容大度善思,當時的人們都佩服他的弘緩雍雅。孫權也對他甚為看重,每有大事就要征詢他的意見。他還個別征詢諸葛瑾說:最近收到陸伯言的呈表,以為曹丕已死,深受苦難的北方百姓,應當一見到我們的旌旗就會瓦解,但他們反而更加平靜。聽說新立魏主全都選用忠良之臣,寬刑罰,施恩惠,減輕賦稅徭役,以取悅民心,對我們的禍患比曹操時期更為深重。我認為話不可這樣說。曹操的行為,恐怕只有殺戮攻伐算是小過失,談到他離間他人骨肉,只不過是殘酷而已。至于御將用人,則自古少有。曹丕與曹操比,是萬萬比不上的。如今曹叡比不上曹丕,正像曹丕比不上曹操一樣。他之所以極力布施小恩小惠,必然是因為他父親剛死,自己考慮到能力衰弱,害怕受困受難的百姓有朝一日起來反抗他的統治,故此勉強自我委屈來換取民心,想用這種手段來穩定自己的皇位,哪里是走向興隆的趨勢呢?
聽說他任用陳長文、曹子丹這類人,這些人或是文弱書生,或是皇親國戚,哪能駕馭雄才虎將以制服天下啊!威權不集中,則國家事情就會錯亂不協調,正如過去張耳、陳余,他們并非不想和睦,只是涉及到權勢,就自相殘害,此乃世事的情理使之然。而且陳長文這類人,過去之所以能恪守善道,是因為曹操箍住了他們的頭,害怕曹操的威嚴,故能盡心盡意,不敢為非作歹。及至曹丕繼承父位,年歲已經很大,他繼曹操之后塵,以恩情籠絡他們,故此他們還能感恩戴德。
現在曹叡年幼力薄,只能任人擺布,這類人一定會由此而弄巧作態,結黨營私,各人扶助各人的依附勢力。如此國家局勢,奸邪讒佞必然并起,互相陷害仇視,以至彼此憎惡對立。長此以往,在下者群臣奪利爭權,在上者君主年幼無力控御,他們的失敗還要等好長的時間嗎?所以知道他們必定失敗的緣故,是因為自古至今,哪有四五人把持國家刑令權柄,而不離心離德轉而互相作狗咬狗的爭斗呢?強者必然欺凌弱者,弱者必然尋求外援,這確是國家亂亡的規律?。∽予?,你只管用心聽著,伯言平日能善于從長遠之處分析問題,恐怕在這件事上的認識有些不周全吧。
【原文】
權稱尊號,拜大將軍、左都護,領豫州牧。及呂壹誅,權又有詔切磋瑾等,語在權傳。瑾輒因事以答,辭順理正。瑾子恪,名盛當世,權深器異之。然瑾常嫌之,謂非保家之子,每以憂戚。赤烏四年,年六十八卒,遺命令素棺斂以時服,事從省約。
【譯文】
孫權登基稱帝后,任命諸葛瑾為大將軍、左都護,兼職豫州牧。及至呂壹被誅殺,孫權還有詔書責備諸葛瑾等,這些情況載在《孫權傳》里。諸葛瑾馬上根據具體情況作了答復,話語恭順而說理明確。諸葛瑾之子諸葛恪名振當時,孫權對他深為器重,另眼相待,然而諸葛瑾卻總是嫌棄他,認為他不是個保全家業的兒子,并為此常常擔憂。赤烏四年(241),諸葛瑾68歲去世,留下遺囑要求用不上漆色的棺材,穿上平日的衣服裝殮他,喪事節省儉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