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巖津《日本的黑霧》東方文學名著鑒賞

作者： 謝巖津

【作家簡介】松本清張(1909— )，日本戰后興起的社會派推理小說代表作家。所謂社會派推理小說是指突破了本格派和變格派的固定模式，強調運用邏輯推理的形式，探索和追究犯罪的社會原因的推理小說。松本清張不僅開創了社會派推理小說的先河，推動了日本大眾文學的發展和提高，而且在現實主義的創作道路上取得了重要成就，從而提高了他的作品的文學價值與社會價值，對日本當代文學作出了巨大的貢獻。

松本清張出身于福岡縣小倉市的一個貧寒家庭，讀完小學以后，14歲就在電機廠、石版印刷廠做工。貧寒的家境并沒有挫滅他對文學的愛好，勞作之余，他仍擠時間大量閱讀國內外的文學作品。1929年，因訂閱《戰旗》等無產階級文藝雜志，曾被小倉警察署傳訊、拘留過。他喜歡讀菊池寬和芥川龍之介的作品，并開始練習寫作。1938年起，他先后在《朝日新聞》社九州分社、西部總社和東京分社任職。1950年發表處女作《西鄉鈔票》。1952年以《某〈小倉日記〉傳》獲芥川獎，確立了自己作家的地位。1956年辭去《朝日新聞》社職務，開始了職業作家生涯。1957年，第一部長篇推理小說《點和線》問世，這部后來被譽為“世界十大推理小說之一”的長篇著作，與緊接著發表的另一部長篇小說《疑霧重重》，在日本引起了巨大反響，以至在全國范圍內出現了一股“清張熱”。從1963年起，松本清張先后擔任日本推理作家協會理事長、會長等職，1977年辭職。

松本清張是個多產作家，他常常同時寫幾部作品，存不同的報刊上連載。截至1976年，松本清張在涉足文壇的25年間，共創作了500多部(篇)作品，內中有推理小說，也有不少一般題材的現代小說和歷史小說，如《〈小倉日記〉傳》、《菊花枕》、《西鄉鈔票》、《腹中之敵》等。在推理小說中，著名之作很多，如《點與線》、《零的起點》(1959)、《帝國銀行案件》(1959)、《沙器》(1961)、《日本的黑霧》(1962)、《現代官僚論》(1963)等。他的作品，有的把矛頭直指以首相為首的國家內閣，揭露他們與財界的勾結及其明爭暗斗，如《深層海流》(1962)；有的暴露了二次大戰后美國占領軍當局勾結日本反動當局干下的種種罪惡行徑，如《日本的黑霧》；有的揭露日本軍國主義在國內的罪惡行徑，如《昭和史發掘》等等，從多角度地揭露了資本主義制度的腐朽，是我們認識資本主義社會的好教材。1974年，文藝春秋社出版了《松本清張全集》，共38卷。

《日本的黑霧》，文潔若譯，福建人民出版社1983年出版。

【內容提要】《日本的黑霧》是一部報告文學性質的短篇推理小說集，全書共12篇，都是就美軍占領日本期間所發生的一些重大冤案或暴行事件，進行客觀的剖析，以揭開籠罩在日本社會上空的層層“黑霧”。1962年，作者選出其中六篇：《“帝國銀行事件”之謎》、《下山國鐵總裁是被謀殺的》、《“松川事件”的實質》、《“白鳥事件”》、《“拉斯托沃洛夫事件”》、《朝鮮戰爭的策劃》，加以修訂，作為選本出版。1980年，文潔若據此本譯出，1982年外補一篇《“木星號”遇難記》。

《“帝國銀行事件”之謎》：1948年1月，一名中年男子在帝國銀行東京椎名町分行，聲稱奉美軍總司令部之命，給該行16名職工飲服防疫藥，導致其中12人死于非命。案發后，警方逮捕了與此案毫無關系的畫家平澤貞通，判定他為此案的兇犯。作者從法院對平澤的判詞中，找出大量破綻和自相矛盾之處，從而否定了平澤的犯罪可能。他通過對其他幾處同樣形式的謀殺案的偵破，揭露了戰前在中國東北的日軍細菌部隊成員；不僅沒交國際軍事法庭審判，得到應有的懲罰，反而被美軍保護，在絕密的情況下從事細菌研究。帝國銀行事件實際上是美國占領軍當局勾結日本舊軍人為進行細菌試驗而制造的一樁毫無人性的謀殺案，這次案件和前幾次在其他地區的未遂案一樣，都是為做人體實驗。然而，真正的兇犯逃之夭夭，而無辜的畫家平澤至今仍被當作替罪羊，在獄中度過他的余生。

《下山國鐵總裁是被謀殺的》：日本國營鐵道公司第一任總裁下山室則，忽然失蹤。不久人們在鐵軌上發現了他殘缺不全的尸體。從某些表面現象看，下山總裁是自殺身亡的，但作者經過周密的分析、推理，得出下山是被謀殺的，而且是美國占領當局內部情報部和民政局爭權奪利的犧牲品的結論。情報部在執行美國對日政策的作法上，比民政局“急進”些，它們之間勾心斗角，實質上是美國國務院和五角大樓圍繞對日政策具體作法和步驟上存在分歧的尖銳表現。負責日本國營鐵道領導權的民政運輸局長沙格農，最初站在民政局一邊，不久就倒向情報部。情報部布置給沙格農的兩項任務是：一，擬訂一旦同蘇聯作戰時的運輸方案；二，開除國營鐵路工會中的積極分子。沙格農據此命令下山務必在7月3日前大批裁員，而下山并未俯首聽命，推托敷衍。這就觸怒了情報局，在沙格農的精心策劃下，劊子手用殘忍的手段殺死了下山，又嫁禍于日本共產黨，從而做到一箭雙雕。

《“松川事件”的實質》：1949年11月17日上午，一列火車行至金谷川至松川之間的彎道處，機車出軌翻車，造成司機等三人慘死。據現場調查，鐵軌的魚尾板被人拆下，枕木的道釘也被拔掉，致使機車出軌。此事顯然是人為造成，但真正的肇事者是誰呢?事后不久，兩個與此案無關的少年被捕，在日本警方的誘導之下，兩少年說出了當地日共和工會組織領導人的名字，這些人隨即被捕，作為“松川事件”的被告，被送上了法庭。作者通過此案遺留下來的資料以及作為此案兇器的兩件工具——活口扳子和一只非國營鐵路使用的撬棍，進行縝密的思考與推斷，一針見血地指出：上述被捕人員絕非此案的真兇，“松川事件”是在美國占領軍與日警方的里應外合之下完成的，那把撬棍也非日本國產，它的型號，上面的X、Y英文字母以及遺留在上面的深綠色油漆，都告訴人們，它來自美國占領軍。這次事件是美占領軍與日政府精心策劃的反共陰謀。

《“白鳥事件”》是一篇推測札幌市中央警察署警備科長白鳥一雄被殺一案真兇的作品。作者通過大量的資料證明槍殺白鳥的案件是偶然發生的，但日本當局卻煞費苦心地將它嫁禍于日本共產黨，借機破壞札幌地區強大的日共地下組織。《“拉斯托沃洛夫事件”》寫美國利用拉斯托沃洛夫這個小人物來達到破壞蘇日之間的國際關系，實現自己的政治謀劃的始末，揭示了美蘇之間的錯綜矛盾。《朝鮮戰爭的策劃》一針見血地指出朝鮮戰爭是駐日美軍總司令部的機構一手策劃的蓄謀已久的侵略戰爭。《“木星”號遇難記》則著重分析了美國占領軍當局在造成33名日本乘客隨飛機墜毀而命喪九泉這一重大錯誤之后，又怎樣為維護自己的威信，使出最卑劣的詭詐手段，企圖蒙騙日本人民的。

【作品鑒賞】推理小說在日本由來已久，濫觴于明治初期，直到江戶川亂步(1894—1965)于1923年發表《兩分錢銅幣》，推理小說才開始獨步文壇，江戶川亂步也因此被稱為推理小說之父。推理小說自誕生之日起便分為風格截然不同的兩個流派，即本格派和變格派。前者注重邏輯推理，后者以離奇荒誕為勝，人物、情節背離生活邏輯和細節真實，展現在人們面前的是一幅幅變形的畫面，一個個失真的形象，是驚險、恐怖和色情的大雜燴。松本清張不甘隨波逐流，刻意創新，一改過去單純偵破案件的陳規舊套，他立足于真實，著眼于現實，對從不同途徑搞到手的官方機密材料，進行分析、提煉和概括，通過栩栩如生的藝術形象，去揭露籠罩在日本列島上的濃重黑霧。《日本的黑霧》是這方面的代表作。作品一經發表，立即引起廣大讀者的注意，影響極大，以至“黑霧”一詞一時竟成為流行日本全國的口頭禪。

戰后的日本，由于戰敗投降和美國單獨占領，社會性質發生了巨大的歷史變化，加劇了日本社會各種矛盾，特別是包括民族資產階級在內的廣大日本人民同美國占領者之間的民族矛盾上升為主要矛盾。隨著松本清張對日美統治集團內部的黑暗腐朽的逐步深入觀察，一個明確的概念越來越強烈地占據了他的心頭，于是，他提出“文學應是揭發的文學”，“與其追求文字的雕琢，還不如寫真實”等主張。在創作上，他著眼于深邃的社會底蘊和思想內容的挖掘和表現，不回避復雜的社會現象，敢于正視尖銳復雜的社會斗爭，多側面地展示日本現實生活中的錯綜復雜的社會關系，用他的筆，揭示出“黑霧”后面的黑暗現實。他打破了陳舊的單線性思維，超越了自身的過去。而這時的創作目的也已由簡單的個人憤怒的渲染升華為對異族侵入者和與之沆瀣一氣的日本國家權力機構的冷峻抨擊。《日本的黑霧》一書，就是通過縝密的推理，以無可辯駁的大量資料，加之對美國戰領日本期間黑暗內幕的深刻剖析，展示了部分黑暗現實，觸及到了戰后許多重大社會政治問題，揭露出這一時期籠罩在日本列島上空的層層黑霧的真正炮制者都是美國占領當局及其特務組織。作者這種深刻的認識有他的過程，并非帶有個人偏見或帶有獵奇性質的虛構夸大。他在《我為什么寫〈日本的黑霧〉》一文中寫道：“我并不是一開始就抱著反美觀點來寫這一系列作品的，也不是一開始就用‘占領軍的陰謀’這樣一個尺度來衡量一切事件的。我只是在追究各個事件的來龍去脈之后，才歸納出這樣一個結論。”由此可見他認真嚴肅的創作態度，充分體現了一個真正作家的誠實態度和正義感。

文學作品首先必須是寫真實的，任何失掉了真的內蘊的作品，無論給它以多么絢爛華麗的包裝，也已失去了它真正的藝術魅力。松本清張的推理小說從來不以離奇玄妙的情節取勝，而首先立足于表現真實的社會，真實的人生，因而松本展示的是一個廣闊的日本社會，是生活在這個具體社會環境之中的人們的生活與情感。在這一點上《日本的黑霧》更為獨特，如果以傳統的小說模式來衡量這本集子，它甚至算不上小說，談到這一點時，松本在《我為什么寫〈日本的黑霧〉》一文中寫道：“但是如果寫成小說的話，就得多少加上一些虛構的成分。這樣一來，讀者就無法區別哪是真實的材料，哪是虛構的部分了；也就是說，由于加上了虛構，客觀的事實反而會被混淆，真實性也就會被沖淡。我認為還不如把調查到的資料原封不動地擺出來，再根據這些資料提出我的看法，那樣給讀者的印象要遠比小說的體裁直接得多。”表現真實，展示自我，而不將自我強加于人，從而讓讀者跟他自己一起去理解、去判斷，這是這部作品集從內容到形式的一大突出特點。

從這部作品集的體裁上看，還可以說是一部報告文學集。盡管作者有意采用自由的體裁，在表達上隨意性很強，因而他自己說它“也不是單純的報告或評論”，但書中保留許多重要人物的名字，素材翔實，讀起來像是調查性的新聞報道，但又絕非新聞報道實錄，熔鑄于其中的是作者對日本民族命運的思考，沒有舊推理小說那種不切實際的起伏波折。盡管全書評述上有較強的隨意性，但所選各篇仍有較濃厚的事件色彩，評述的隨意也是萬變不離其宗，是一部比較嚴格的報告文學集。而這種文學樣式在推理小說中更為別具一格，令人耳目一新。

從作品內容的表現上看，這部集子仍然明顯地帶有“真實”和“暴露”這兩個特點，這也是松本創作的一貫宗旨，從而使他在創作方法上帶有鮮明的現實主義傾向。他的作品仿佛是一把對資本主義制度的解剖刀，成為日本現實主義文學的重要組成部分。同時，在技巧和形式上，松本一直堅持著“為大眾”這一方向。松本清張是以獲純文學獎——芥川獎登上文壇的，但當他認為“只有那些經過特別選擇的讀者才會以文學使者的身分去精讀這類(純文學)作品”以后，便改而從事大眾文學創作。他認為“小說乃以趣味為本”，“所謂趣味，并不是一味盤算投讀者所好而寫出來的東西，應當是作家的內在思想很充實，這種內在的思想反映給讀者，并使讀者有所感受。就是說，必須是作家和讀者能共同享受的本質上的東西。”《日本的黑霧》可以說是在抓住了這一“要訣”之后的“產物”，正因為作者將思想性與趣味性融為一體，才使作品里的民主思想、批判精神、正義感和是非觀滲入到廣大讀者的心靈之中，讓讀者在掩卷之后去回味其中更本質更深沉的內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