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書·盤 庚 上》原文,注釋,譯文,賞析
作品：《尚書》
簡介
《尚書》原稱《書》，到漢代改稱《尚書》，“尚”即“上”。為我國上古時期典章文獻和部分追述古代史跡著作的匯編，相傳由孔子編定。它涉及的歷史上自堯、舜，下至春秋時期秦穆公，保存了不少具有很高歷史、思想價值的史料。今通行本《尚書》包括兩部分：其一是《今文尚書》，西漢初年存有二十八篇，后在民間發現《泰誓》，合為二十九篇;其二是《古文尚書》，原《古文尚書》在東漢時已亡佚，今存東晉梅賾所獻《古文尚書》二十五篇是偽書。《尚書》奠定了儒家政治、倫理思想的基礎，是孔子和后代儒家教學的基本教材，在培育儒家理想人格中起了相當大的作用。
盤庚上
盤庚五遷①，將治亳殷②，民咨胥怨，作《盤庚》三篇。
盤庚遷于殷，民不適有居，率吁眾慼出矢言曰③：“我王來，既爰宅于茲，重我民，無盡劉。不能胥匡以生，卜稽曰其如臺④?先王有服，恪謹天命，茲猶不常寧;不常厥邑，于今五邦。今不承于古，罔知天之斷命，矧曰其克從先王之烈⑤!若顛木之有由蘗，天其永我命于茲新邑，紹復先王之大業，厎綏四方⑥。”
盤庚斅于民⑦，由乃在位，以常舊服正法度，曰：“無或敢伏小人之攸箴。”王命眾，悉至于庭。
王若曰：“格，汝眾，予告汝訓汝，猷黜乃心，無傲從康。
“古我先王亦惟圖任舊人共政。王播告之脩，不匿厥指，王用丕欽。罔有逸言，民用丕變。今汝聒聒⑧，起信險膚，予弗知乃所訟!非予自荒茲德，惟汝含德不惕予一人⑨。予若觀火，予亦拙謀作乃逸。
“若綱在綱，有條而不紊。若農服田力穡，乃亦有秋。汝克黜乃心，施實德于民，至于婚友，丕乃敢大言，汝有積德!乃不畏戎毒于遠邇，惰農自安，不昬作勞⑩，不服田畝，越其罔有黍稷。
“汝不和吉言于百姓，惟汝自生毒。乃敗禍奸宄。以自災于厥身，乃既先惡于民，乃奉其恫，汝悔身何及!相時憸民，猶胥顧于箴言，其發有逸口，矧予制乃短長之命!汝曷弗告朕，而胥動以浮言，恐沈于眾?若火之燎于原，不可向邇，其猶可撲滅?則惟汝眾自作弗靖，非予有咎!
“遲任有言曰⑬：‘人惟求舊，器非求舊，惟新。’古我先王暨乃祖乃父，胥及逸勤，予敢動用非罰?世選爾勞，予不掩爾善。茲予大享于先王，爾祖其從與享之。作福作災，予亦不敢動用非德。
“予告汝于難，若射之有志。汝無侮老成人，無弱孤有幼，各長于厥居，勉出乃力，聽予一人之作猷。
“無有遠邇，用罪伐厥死，用德彰厥善。邦之臧，惟汝眾;邦之不臧，惟予一人有佚罰。
“凡爾眾，其惟致告：自今至于后日，各恭爾事，齊乃位，度乃口⑮。罰及爾身，弗可悔!”
注釋
①盤庚：商君主，湯十世孫，商代復興者;五遷：湯至盤庚遷徙五次。 ②亳(bó)殷：一說在今河南偃師縣西，一說在河南安陽。 ③慼(qì)：憂愁;矢：陳述。 ④臺(yí)：何。 ⑤矧(shěn)：況且。 ⑥厎(zhǐ)：定。 ⑦斅(xiào或xué)：覺悟。 ⑧聒聒(guō)：大喊大叫。 ⑨惕：“施”的假借字。 ⑩昬(mǐn)：努力。 宄(guǐ)：作惡。 憸(xiān)：小。 ⑬遲任：古代賢人。 選：一說通“纂”，繼續。 ⑮度：“杜”的假借字。
譯文
盤庚作了第五次遷徙，將要整治亳殷，以作為首都。百姓在嘆息，互相埋怨，于是他作《盤庚》三篇。
盤庚遷都到殷以后，見百姓對新居不滿意，于是召來那些貴戚，同他一起出去向百姓講述自己的意見。他說：“我把大家帶到新都來，改變了你們居住之地，生活于茲，是以我百姓為重，不至于被殺絕。如果我們大家不能互相救助，在此生存下來，即使研究占卜的結果，又有什么用處?先王定下了法規制度，要虔敬地遵從天命，因此不長久地居住在一地;由于不長期住在老地方，所以至今已遷徙了五次。現在如果不繼承古代傳統，不明白上天的意旨，還談什么繼承先王的偉業!就像樹木砍倒在地，樹根仍會重新萌發新枝，上天要我們在此新邑永葆民族生命，繼續復興先王的偉業，安定四方部族。”
盤庚意識到百姓的不滿，是由于身處高位的人物的煽動，所以用先王的制度來整治當時的法紀，說：“不論是誰都不要隱瞞我對百姓的規勸。”王命令眾人，全都集中到王庭中來。
王說：“來，你們部族大眾，我要告誡你們，教導你們，是為了去除你們的私心，不要傲慢無禮而貪圖安逸。
“過去我國先王總是考慮任用世家舊臣，同他們一起治理國家。先王向他們發布命令，他們都不隱藏先王旨意而不發，先王因此對他們十分重視。他們不講不負責任的話，因此百姓大有變化。現在你們大吵大鬧，編造、鼓吹陰險、似是而非的話語，我不明白你們究竟要爭辯什么!我并沒有喪失我的道德，只不過是你們埋沒了我的好意，一個人都不傳達。對情況我洞若觀火，但我也沒有采取有力的措施，這樣，就讓你們放肆起來了。
“就像把網眼連接在網綱上，整只網才會有條不紊。又如農夫只有努力耕種田地，到秋天才有收獲。如果你們克服了私心，把遷都的好意告訴民眾，以及你們的親友，這樣你們豈不可以大膽宣稱：你們是積有善德的!你們不擔心你們的不負責任的話語毒害遠近的百姓，就像那些安于懶惰的農夫，不努力耕作，不整治田畝，怎能在那田中收獲莊稼。
“你們不向百姓傳達我遷都的美意，這是你們自取罪責。你們所作的壞事已經敗露，這樣會自招災禍。你們既然已經引導百姓作惡，那么就要承受痛苦，到時候后悔也來不及了。看看那些老百姓，他們還顧及我的善言，還恐怕說錯話，何況我掌握著你們生死之大權呢!你們為何不據實告訴我，卻以流言惑眾?流言的蔓延，就像大火燎原，難以靠近，怎能加以撲滅?人心的浮動完全是因為你們不好，不是我的過錯!
“遲任說過：‘用人當用世家舊臣，而器具則不能用舊的，要用新的。’過去我的先王以及你們的先輩，他們在一起同享安樂，共嘗辛勞，我豈敢違背法規來懲罰你們?倘若你們能夠繼承你們祖先世代保持的勤勞傳統，我也不會埋沒你們的善行。現在我要大祭先王，你們的祖輩也要陪著接受祭祀。你們做善事會有福，做壞事會招災，祖宗自會作出決定，我也不敢違反成規隨意賞罰。
“我告訴你們做事情的艱難，就像射箭必須要射中目標。你們不可欺侮上了年紀的人，也不可輕視年幼弱小者，要各自安居于新的住所，勤奮努力，使出你們的力量，聽我一人的安排，令行禁止。
“所有的人，無論親疏，犯了罪就要嚴懲，做了善事就要給以獎賞。國家的興盛，都是靠大家的努力;國家遭遇困難，是我一人的過錯。
“你們要把我的話轉告所遇到的人：從此以后，你們要努力做各自的事情，在自己的職位上要兢兢業業，認真負責，你們的嘴要杜絕浮言。不然懲罰就會落到你們身上，到時候不要后悔!”
牧誓
時甲子昧爽①，王朝至于商郊牧野②，乃誓。
王左杖黃鉞③，右秉白旄以麾曰④：“逖矣⑤!西土之人!”
王曰：“嗟!我友邦冢君⑥、御事、司徒、司馬、司空、亞旅、師氏、千夫長、百夫長，及庸、蜀、羌、髳、微、盧、彭、濮⑦人，稱爾戈，比爾干，立爾矛，予其誓。”
王曰：“古人有言曰：‘牝雞無晨⑧。牝雞之晨，惟家之索。’今商王受⑨，惟婦言是用，昏棄厥肆祀弗答⑩，昏棄厥遺王父母弟不迪，乃惟四方之多罪逋逃是崇是長，是信是使，是以為大夫、卿士，俾暴虐于百姓，以奸宄于商邑。今予發惟恭行天之罰⑬。
“今日之事，不愆于六步、七步，乃止，齊焉。夫子勖哉⑮!不愆于四伐、五伐、六伐、七伐，乃止，齊焉。勖哉夫子!尚桓桓如虎⑯、如貔⑰、如熊、如羆⑱。于商郊，弗迓克奔⑲，以役西土。勖哉夫子!爾所弗勖，其于爾躬有戮!”
注釋
①昧爽：即將黎明的時刻。 ②牧野：在商京都朝歌南七十路，今河南汲縣北。 ③杖：手執。黃鉞(yuè)：黃色青銅大斧。 ④旄：裝飾牦牛尾的旗幟。 ⑤逖(tì)：遠。 ⑥冢(zhǒng)：大。 ⑦髳(máo)：在今山西南部。文中所說各地的參戰者都是邊境地區的部族。 ⑧牝(pìn)：雌。 ⑨受：殷王名，《史記》寫為紂。 ⑩肆：祭祀名;答：問。 迪：用。 逋(bū)：逃亡。 ⑬發：武王名。 愆(qiān)：超過。 ⑮勖(xù)：奮力。 ⑯桓桓：威武勇猛的樣子。 ⑰貔(pí)：豹類猛獸。 ⑱羆：大熊。 ⑲迓(yà)：迎敵。
譯文
在二月五日黎明就要到來之時，武王率領軍隊來到商朝首都朝歌郊外牧野，誓師伐紂。
武王左手拿著黃色青銅大斧，右手揮動飾有牦牛尾的白色令旗，喊道：“遠道而來的西土之人!”
武王接著說：“啊!我英雄的友邦君主、各級官吏、司徒、司馬、司空、大夫、卿士、千夫長、百夫長，以及來自庸、蜀、羌、髳、微、盧、鼓、濮的勇士們，舉起你們的戈，排好你們的盾，立好你們的矛，我就要宣誓了。”
武王說：“古人有言：‘母雞不能司晨，如果母雞司晨，這家就要衰敗了。’現在商王紂，只聽信婦人之言，對祖宗的祭祀他竟然廢棄了，不去過問，又遺棄王族長輩或同宗弟兄，不加任用，卻對四方罪惡累累的逃亡罪犯加以尊崇、優待、信任、重用，讓他們當大夫、卿士，使他們殘害百姓，在商的首都為非作歹。現在我姬發恭敬地執行上天的意旨，對他進行懲罰。
“在今天的戰斗中，要穩步推進，相互之間的距離不要超過六七步，隊伍亂了就要停下來，整理一下，重新排整齊。奮力殺敵吧，勇士們!要威武勇猛，像虎豹熊羆。在此殷京郊外與敵決一死戰，不要殺死前來投奔的殷兵，他們可以為我西土所用。奮力殺敵吧，勇士們!如果你們畏縮不前，將格殺勿論!”
無逸
周公曰①：“嗚呼!君子所其無逸②，先知稼穡之艱難，乃逸，則知小人之依③。相小人，厥父母勤勞稼穡，厥子乃不知稼穡之艱難，乃逸，乃諺④。既誕，否則侮厥父母⑤，曰昔之人無聞知。”
周公曰：“嗚呼!我聞曰：昔在殷王中宗，嚴恭寅畏⑥，天命自度，治民祗懼，不敢荒寧。肆中宗之享國七十有五年。其在高宗，時舊勞于外，爰暨小人。作⑦其即位，乃或亮陰⑧，三年不言。其惟不言，言乃雍⑨。不敢荒寧，嘉靖殷邦。至于小大，無時或怨。肆高宗之享國五十有九年。其在祖甲，不義惟王，舊為小人。作其即位，爰知小人之依，能保惠于庶民，不敢侮鰥寡。肆祖甲之享國三十有三年。自時厥后，立王生則逸。生則逸，不知稼穡之艱難，不聞小人之勞，惟耽樂之從。自時厥后，亦罔或克壽，或十年，或七八年，或五六年，或三四年。”
周公曰：“嗚呼!厥亦惟我周太王、王季，克自抑畏。文王卑服，即康功田功⑩。徽柔懿恭，懷保小民，惠鮮鰥寡。自朝至于日中昃⑬，不遑暇食，用咸和萬民。文王不敢盤于游田，以庶邦惟正之供。文王受命惟中身，厥享國五十年。”
周公曰：“嗚呼!繼自今嗣王，則其無淫于觀，于逸，于游，于田，以萬民惟正之供。無皇曰⑮：今日耽樂。乃非民攸訓⑯，非天攸若⑰，時人丕則有愆⑱。無若殷王受之迷亂，酗于酒德哉!”
周公曰：“嗚呼!我聞曰：‘古之人猶胥訓告，胥保惠，胥教誨，民無或胥诪張為幻⑲。’此厥不聽，人乃訓之，乃變亂先王之正刑，至于小大。民否則厥心違怨，否則厥口詛祝。”
周公曰：“嗚呼!自殷王中宗，及高宗，及祖甲，及我周文王，茲四人迪哲⑳。厥或告之曰：‘小人怨汝詈汝㉑。’則皇自敬德。厥愆，曰‘朕之愆’。允若時㉒，不啻不敢含怒。此厥不聽，人乃或诪張為幻，曰‘小人怨汝詈汝’，則信之。則若時，不永念厥辟㉓，不寬綽厥心，亂罰無罪，殺無辜。怨有同，是叢于厥身㉔。”
周公曰：“嗚呼!嗣王其監于茲!”
注釋
①周公攝政七年后歸政于周成王，擔心成王不知執政之艱難，貪圖安逸享樂，說了以下一段話。 ②君子：指官吏。所：處在。 ③依：疾苦。 ④諺：通“喭”，粗俗。 ⑤否(pǐ)則：乃至于。 ⑥寅：內心的恭敬。 ⑦作：等到。 ⑧亮陰：又寫為“諒陰”、“諒暗”，天子守孝之禮。 ⑨雍：和諧。 ⑩康：道路。 徽：善良。 鮮：善。 ⑬昃(zé)：太陽偏西。 盤：沉溺;田：打獵。 ⑮皇：一解為且。 ⑯攸：所。 ⑰若：順。 ⑱時：這;丕則：那就。 ⑲诪(zhōu)張：欺詐放肆。 ⑳迪：通達。 ㉑詈(lì)：罵。 ㉒允：確實;時：是、這。 ㉓辟(bì)：法。 ㉔叢：積聚。
譯文
周公說：“唉!在位的君子不能貪圖安逸享樂，首先要知道種地的艱難，如此，即使過這樣安逸的生活，也會知道小民的疾苦。看一看小民，他們的父母勤勞耕作，他們的兒子卻不知道耕作的艱難，于是貪圖安逸享樂，生活放蕩。其行為十分放肆，甚至輕侮其父母，說過去的人少見多怪。”
周公說：“唉!我聽說：過去殷王中宗嚴肅恭敬，戒慎恐懼，按照天命來衡量自己的所作所為，謹慎小心、兢兢業業地治理百姓，不敢懈怠享受。因此中宗治國七十五年。后來到了高宗武丁，他曾經在外面服役，與百姓共嘗辛勞。等到他即位以后，又遭父喪，遵制守孝，三年不講政務。雖然不講政務，一旦談及政務，總是同群臣見解相一致，上下關系十分和暢。他不敢荒廢國事，貪圖享受，國家在他的治理下安定興盛。無論是小民還是大臣，都沒有怨言。因此高宗享位五十九年。高宗子祖甲，見父欲立己，覺得廢長立少為不義之舉，于是逃到民間，曾為小民。等到他即位以后，因此知道小民的疾苦，能保護百姓，給百姓以恩惠，又不敢輕侮鰥寡之人。因此祖甲享國三十三年。自此之后，即位的國王生下來以后就過安逸的生活。生下以后就過安逸生活的人，不知耕作的艱難，沒有聽說過小民的辛勞，只是沉溺于享樂之中。自此之后，殷王也都沒有長壽的了，執政時間或十年，或七八年，或五六年，或三四年。”
周公說：“唉!只有我周太王、王季能夠謙虛戒懼。文王做過低賤的事情，如平整道路，耕地種植。他們善良仁慈，品質美好，態度恭敬，關懷保護小民，愛護鰥寡。從清晨忙到中午以至于太陽偏西，連飯都顧不上吃，因此政務處理得好，萬民都能過上安寧和樂的生活。文王不敢以玩樂狩獵為樂，來耗盡許多邦國供奉的正常的賦稅。文王受天命是在中年時期，他在位達五十年之久。”
周公說：“唉!從今以后繼位為王者，不要無止境地游玩、享受、打獵，來耗盡萬民供奉的正稅。且不要說‘姑且今天先享受一下’。如此就不是百姓的楷模了，就不是順從天命了，這樣的人就有過錯了。不要像殷王那樣迷亂，以酗酒為德!”
周公說：“唉!我聽說：‘古時人們還互相告誡，互相幫助，互相教誨，百姓沒有互相欺詐的。’如果不聽這些規勸，人們就會效法你，這樣就會變亂先王政治法律制度，以至于小民大臣無不如此。人民就心存怨恨，就會詛咒謾罵。”
周公說：“唉!從殷王中宗，到高宗，到祖甲，到我周文王，這四人英明圣哲。有人告訴他們說：‘小民怨恨你謾罵你。’他們則更加敬德。他們有了過錯，會承認說‘這是我的錯誤’。確實是這樣，他們不只是不敢含怒(反而歡迎這樣的話)，如果不聽這些規勸，就有人欺詐放肆，弄虛作假，有人告訴他說：‘小民怨恨你謾罵你’，就會相信這話。如果是這樣，就會忘記那些法規，心胸狹隘，亂罰無罪，殺害無辜。人民怨恨之心相同，都集中于你一身。”
周公說：“唉!繼位之王要以此為鑒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