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璞《江賦》原文、注釋、譯文、賞析

郭璞

江賦

咨五才之并用，實水德之靈長。惟岷山之導江，初發源乎濫觴。聿經始于洛沬，攏萬川乎巴梁。沖巫峽以迅激，躋江津而起漲。極泓量而海運，狀滔天以淼茫。總括漢泗，兼包淮湘。并吞沅澧，汲引沮漳。源二分于崌崍，流九派乎潯陽。鼓洪濤于赤岸，淪馀波乎柴桑。綱絡群流，商榷涓澮。表神委于江都，混流宗而東會。注五湖以漫漭，灌三江而漰沛。滈汗六州之域，經營炎景之外。所以作限于華裔，壯天地之崄介。呼吸萬里，吐納靈潮。自然往復，或夕或朝。激逸勢以前驅，乃鼓怒而作濤。峨嵋為泉陽之揭，玉壘作東別之標。衡霍磊落以連鎮，巫廬嵬崛而比嶠。協靈通氣，薄相陶〔薄，波浪激蕩。相陶，指陶冶化育萬物。李善注：“《老子》曰：‘陰陽陶冶萬物。’”〕。流風蒸雷，騰虹揚宵。出信陽而長邁，淙大壑與沃焦。

若乃巴東之峽，夏后疏鑿。絕岸萬丈，壁立赮駁。虎牙嵥豎以屹崒，荊門闕竦而磐礴。圓淵九回以懸騰，湓流雷呴而電激。駭浪暴灑，驚波飛薄。迅澓增澆，涌湍疊躍。砯巖鼓作，漰湱澩灂。，潰濩漷〔（pīnɡ）、（lèi）、（hōng）（kuài）、潰濩（huò）、（xù）漷（huò），李善注：“皆水勢相激洶涌之貌。”〕。潏湟淴泱，瀹〔潏（yù）湟、淴（hū）泱、（shù）（shǎn）、（shěn）瀹（yuè），李善注：“皆水流漂疾之貌。”〕。漩澴滎，渨瀑〔漩澴（huán）、滎（yíng）、渨（wēi）（lěi）、瀑，李善注：“皆波浪回旋涌而起之貌。”〕。溭淢浕涓，龍鱗結絡。碧沙而往來〔（duì）（duò），沙石隨水流動貌。〕，巨石硉矹以前卻。潛演之所汩淈，奔溜之所磢錯。厓隒為之泐嵃，碕嶺為之巖崿。幽積岨〔，同“澗”。積，積聚，積累。岨（zǔ），同“阻”，險要。幽澗中巨石積阻成險。〕，硞礭〔（què）硞（kù）、（luò）、礭（què），李善注：“皆水激石險峻不平之貌。”〕。

若乃曾潭之府，靈湖之淵。澄澹汪洸，滉囦泫〔澄澹、汪洸（huǎng）、（wǎng）滉（huàng）、囦（yuān）泫（xuán），李善注：“皆水深廣之貌。”"〕。泓汯浻澋，涒鄰淵潾。混澣渙〔混浣（huàn）、（xiǎn）渙，水勢清深而閃亮貌。〕，流映揚焆。溟漭渺湎，汗汗沺沺。察之無象，尋之無邊。氣滃渤以霧杳，時郁律其如煙。類胚渾之未凝，象太極之構天。長波浹渫，峻湍崔嵬。盤渦谷轉，凌濤山頹。陽侯砐硪以岸起，洪瀾涴演而云回。峾淪溛瀤，乍浥乍堆。豃如地裂，豁若天開。觸曲厓以縈繞，駭崩浪而相礧。鼓窟以漰渤〔（kè）窟，山邊洞穴。漰渤，水聲。〕，乃湓涌而駕隈。

魚則江豚海狶，叔鮪王鳣，鰊鲉〔（huá），李善注引《山海經》：“魚，其狀如魚而鳥翼，出入有光，其音如鴛鴦。”鰊（liàn），形狀似繩的一種魚。（téng），李善注引《山海經》曰：“，其狀如鱖。”鲉（yóu），一種體長似鱔的魚。〕，鯪鰩鰱〔鯪（líng），身體側扁，口小，鰭長的魚。鰩（yáo），即文鰩魚，又名飛魚。（lún），一種形狀似鯽、體有花紋的魚。〕。或鹿觡象鼻，或虎狀龍顏。鱗甲錯〔（cuī）錯，間雜交錯貌。〕，煥斕錦斑。揚鰭掉尾，噴浪飛唌。排流呼哈，隨波游延；或爆采以晃淵，或嚇鰓乎巖間。介鯨乘濤以出入，順時而往還〔（zōnɡ），即石首魚。李善注引《字林》曰：“魚，出南海，頭中有石，一名石首。”（jì），即刀魚。郭璞《山海經注》曰：“，狹薄而長頭，大者長尺余，一名刀魚，常以三月八月出，故曰順時。〕。

爾其水物怪錯，則有潛鵠魚牛，虎蛟鉤蛇。鱟蝞〔（lún），李善注引《說文》曰：“，蛇屬也，黑色，潛于神泉之中，能興云致雨。”（tuán），李善注引《山海經》曰：“魚，其狀如鮒而彘尾。”鱟（hòu），李善注引《廣志》曰：“鱟魚，似便面，雌常負雄而行，失雄則不能獨活，出交阯南海中。”蝞（mèi），一種形狀似蝦，寄生龜殼的水蟲。〕，鲼〔鲼（fèn），魚名。體如圓盤，口在腹下，尾端有毒。（yāng）、（mí）、（má），皆龜類。〕；王珧海月，土肉石華。三蝬江〔三蝬（zōng），介類動物，似蛤。（fóu）江，李善注：“舊說曰蚽江，似蟹而小，十二腳。”〕，鸚螺蜁蝸；璅蛣腹蟹，水母目蝦。紫蚢如渠，洪蚶專車。瓊蚌晞曜以瑩珠，石砝應節而揚葩。蜛蝫森衰以垂翹，玄蠣磈螺而碨〔玄蠣，形似馬蹄的黑牡蠣。磈（kuài）磥（lěi）、碨（wēi）（yā），皆為不平狀。〕。或泛瀲于潮波，或混淪乎泥沙。

若乃龍鯉一角，奇鸧九頭。有鱉三足，有龜六眸。赪蟞胏躍而吐璣，文魮磬鳴以孕璆。拂翼而掣耀〔（tiáo）（yōng），傳說中的動物，李善注引《山海經》曰：“，狀如黃蛇，魚翼，出入有光。”拂，抖動。掣耀，閃光。〕，神蜧蝹以沉游〔神蜧（lì），神蛇，潛于深泉，也是傳說中的動物。蝹（yūn）（lún），蛇爬行的樣子。沉游，潛游。〕。馬騰波以噓蹀〔（bó）馬，傳說中的動物，李善注引《山海經》曰：“馬，牛尾，白身，一角，其形如虎。”噓，噴水。蹀，踏。馬在水中一邊踏浪而行，一邊噴水。〕，水兕雷咆乎陽侯。淵客筑室于巖底，鮫人構館于懸流。雹布馀糧，星離沙鏡。青綸競糾，縟組爭映。紫菜熒曄以叢被，綠苔髿乎研上〔綠苔，又名海苔，生長在水中巖石上。（sān）髿（suō），本指頭發凌亂狀，此指散亂。研，同“硯”，光滑的石頭。〕。石帆蒙籠以蓋嶼，蓱實時出而漂泳。

其下則金礦丹礫，云精爥銀。珕珋璿瑰，水碧潛琘。鳴石列于陽渚，浮磬肆乎陰濱。或颎彩輕漣，或焆曜崖鄰。林無不溽，岸無不津。

其羽族也，則有晨鵠天雞，鷗〔（yǎo），狀如鳧的一種水鳥，青身，朱目，赤尾。（áo），水鳥名，李善注引《山海經》曰：“，青黃，其所集者其國亡。”鷗，水鳥名。在海者稱海鷗，在江者稱江鷗。（dài），傳說中的鳥名。李善注引《山海經·中山經》：“（首山）其陰有谷，曰機谷，多鳥，其狀如鳧面三目，有耳，其音如錄。”〕。陽鳥爰翔，于以玄月。千類萬聲，自相喧聒。濯翮疏風，鼓翅〔（yù）（yuè），鳥鼓動翅膀貌。〕。揮弄灑珠，拊拂瀑沫。集若霞布，散如云豁。產毻積羽，往來勃碣。

橉杞稹薄于潯涘，栛梿森嶺而羅峰。桃枝筼筜，實繁有叢。葭蒲云蔓，以蘭紅〔（yìnɡ），彩色相映。蘭，澤蘭。紅，蘢古，俗名紅草，葉大，赤白色，生水澤中。〕。揚皜毦，擢紫茸。蔭潭隩，被長江。繁蔚芳蘺，隱藹水松。涯灌芊萰，潛薈蔥蘢。鯪鯥跼于垠隒〔鯪，魚名。見前注。鯥（lù），傳說中的一種魚。李善注引《山海經》曰：“有魚狀如牛，陵居，蛇尾，其名曰鯥。”（kuí），跳躍。跼（jú），曲身。垠，邊際。隒（yǎn），崖，岸。〕，獺睒瞲乎空〔（bīn），小水獺。獺，水獺。睒（shǎn），一瞥。瞲（xuè），驚視。（qiān），岸側空處。〕，迅蜼臨虛以騁巧，孤玃登危而雍容。夔翹踛于夕陽〔夔（hǒu），夔牛犢。李善注：“《山海經》曰：‘岷山多夔牛。’郭璞曰：‘今蜀山中有大牛，重數千斤，名為夔牛。’又《爾雅注》曰：‘今青州呼犢為，，夔牛之子也。’”翹踛（lù），舉足跳躍。〕，鴛雛弄翮乎山東。

因岐成渚，觸澗開渠。漱壑生浦，區別作湖。磴之以瀿瀷，渫之以尾閭。標之以翠蘙，泛之以游菰。播匪藝之芒種，挺自然之嘉蔬。鱗被菱荷，攢布水蓏。翹莖瀵蕊，濯穎散裹。隨風猗萎，與波潭沲。流光潛映，景炎赮火。

其旁則有云夢雷池，彭蠡青草，具區洮滆，朱浐丹漅。極望數百，沆漾皛溔。爰有包山洞庭，巴陵地道。潛逵傍通，幽岫窈窕。金精玉英瑱其里，瑤珠怪石琗其表。驪虬摎其址，梢云冠其〔梢云，瑞云，祥云。李善注引孫氏《瑞應圖》曰：“梢云，瑞云。人君德至則出，若樹木梢梢然也。”（biǎo），山巔。〕。海童之所巡游，琴高之所靈矯。冰夷倚浪以傲睨，江妃含而眇〔江妃，傳說中的漢水女神，參見后面第（290）條注釋。（pín），憂愁貌。（mián）眇，遠視貌。〕。撫凌波而鳧躍，吸翠霞而夭矯。

若乃宇宙澄寂，八風不翔〔"八風，四面八方之風。《呂氏春秋·有始》：“何謂八風？東北曰炎風，東方曰滔風，東南曰熏風，南方曰巨風，西南曰凄風，西方曰（liù）風，西北曰厲風，北方曰寒風。”不翔，不飛，不吹。"〕。舟子于是搦棹，涉人于是榜〔涉人，船夫。（nǐ）榜，意為停槳靠岸。，停止。榜，船槳。〕。漂飛云，運艅艎。舳櫓相屬，萬里連檣。溯洄沿流，或漁或商。赴交益，投幽浪。竭南極，窮東荒。爾乃雰祲于清旭〔（lì），窺視，觀測。雰（fēn），氣。祲（jìn），邪氣，妖氣。鄭玄《禮記注》：“祲，陰陽氣相浸漸以成災也。”清旭，清晨。〕，覘五兩之動靜。長風以增扇〔長風，大風。（wěi），風大貌。扇，吹。〕，廣莫而氣整〔廣莫，即廣莫風，指北風。（lì），風急貌。整，肅。〕。徐而不〔（ruí），風力遲緩貌。〕，疾而不猛。鼓帆迅越，漲截泂〔（pāi），越過。漲、泂，皆江水深廣貌。截，橫渡。〕。凌波縱柂，電往杳溟。如晨霞孤征〔（duì），云疾飛的樣子。晨霞，朝霞。征，行。〕，眇若云翼絕嶺。倏忽數百，千里俄頃。飛廉無以睎其蹤，渠黃不能企其景。

于是蘆人漁子，擯落江山，衣則羽褐，食惟蔬鮮。栫淀為涔，夾潨羅筌。筒灑連鋒，罾比船〔罾（zéng）、（léi），皆漁網名。比，并列。〕。或揮輪于懸碕，或中瀨而橫旋。忽忘夕而宵歸，詠《采菱》以叩舷。傲自足于一嘔，尋風波以窮年。

爾乃域之以盤巖，豁之以洞壑，疏之以沲汜，鼓之以朝夕。川流之所歸湊，云霧之所蒸液。珍怪之所化產，傀奇之所窟宅。納隱淪之列真，挺異人乎精魄。播靈潤于千里，越岱宗之觸石。及其譎變儵怳，符祥非一。動應無方，感事而出。經紀天地，錯綜人術。妙不可盡之于言，事不可窮之于筆。

若乃岷精垂曜于東井，陽侯遁形乎大波。奇相得道而宅神，乃協靈爽于湘娥。駭黃龍之負舟，識伯禹之仰嗟。壯荊飛之擒蛟，終成氣乎太阿。悍要離之圖慶，在中流而推戈。悲靈均之任石，嘆漁父之棹歌。想周穆之濟師，驅八駿于黿鼉。感交甫之喪珮，愍神使之嬰羅。煥大塊之流形，混萬盡于一科。保不虧而永固，稟元氣于靈和。考川瀆而妙觀，實莫著于江河。

作者簡介　郭璞（276—324年），字景純，河東聞喜（今山西聞喜縣）人。西晉末為宣城（在皖南）太守殷佑參軍。東晉初奏《南郊賦》，被晉元帝拜著作佐郎，先任揚州刺史王導的參軍，后為大將軍王敦記室參軍。明帝太寧二年（324年），王敦謀反，郭璞以卜筮不吉阻之，遂被殺，后追贈弘農太守。郭璞是兩晉時期著名文學家、訓詁學家，通經術，好古文奇字；精天文歷算，堪輿卜筮，為當時著名方術士；又善詩文歌賦，尤以《游仙詩》十四首名重當世。《詩品》稱其“始變永嘉平淡之體，故稱中興第一”。曾為《爾雅》《方言》《山海經》《穆天子傳》《葬經》作注。亦有人認為桑欽《水經注》的底本《水經》為郭璞所作。明人輯有《郭弘農集》。

題解　《晉書·郭璞》稱：“大興初，……璞著《江賦》，其辭甚偉，為世所稱。”李善注《文選·江賦》則說，“璞以中興宅江外，乃著《江賦》，述川瀆之美。”“中興”指西晉滅亡之后，晉室在永嘉年間南渡，遷都建業（南京）。“江外”指長江之南。近人陸侃如《中古文學系年》把《江賦》之作系于元帝大興元年（318年），郭璞時在王導參軍任上，作此賦有堅定朝野、士族戮力中興晉室的用意。

簡析　《歷朝賦格》稱贊《江賦》：“首段溯源窮委以盡其大概，次寫出峽之險峻，狀江湖之淵泓，羅括物產，刻畫舟航，義無余蘊，美無剩觀。”不僅可見作者博物之長，更有知識之富和文采之美。其對長江的由衷贊頌，除了對自然的熱愛之外，也有奉勸南渡朝野人士利用大江條件，“中興”國家的深意。《江賦》在表現形式上，運用大賦的鋪排、夸飾，氣勢雄偉，生動傳神，而又層次分明、脈絡清晰，聲色并茂，情感真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