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秦散文·列子·黃帝篇(節選)》原文鑒賞
《先秦散文·列子·黃帝篇(節選)》原文鑒賞
范氏有子曰子華,善養私名①,舉國服之②;有寵于晉君,不仕而居三卿之右③。目所偏視④,晉國爵之⑤;口所偏肥⑥,晉國黜之⑦。游其庭者侔于朝⑧。子華使其俠客以智鄙相攻,強弱相凌⑨。雖傷破于前,不用介意 ⑩ 。終日夜以此為戲樂,國殆成俗。禾生、子伯,范氏上之客,出行,經垌外(11),宿于田更商丘開之舍(12)。中夜,禾生、子伯二人相與言子華之名勢,能使存者亡,亡者存;富者貧,貧者富。商丘開先窘于饑寒(13),潛于牗北聽之(14)。因假糧荷畚之子華之門(15)。子華之門徒皆世族也(16),縞衣乘軒(17),緩步闊視(18)。顧見商丘開年老力弱,面目黎黑,衣冠不檢(19),莫不眲之(20)。既而狎侮欺詒(21),攩?挨抌(22),亡所不為,商丘開常無慍容,而諸客之技單(23),憊于戲笑(24)。遂與商丘開俱乘高臺(25),于眾中漫言曰 (26):“有能自投下者賞百金。”眾皆競應。商丘開以為信然,遂先投下,形若飛鳥(27),揚于地(28),肌骨無?(29)。范氏之黨以為偶然,未詎怪也(30)。因復指河曲之淫隈曰(31):“彼中有寶珠,泳可得也(32)。”商丘開復從而泳之,既出,果得珠焉。眾昉同疑。子華昉令豫肉食衣帛之次(33)。俄而范氏之藏大火(34)。子華曰:“若能入火取錦者,從所得多少賞若。”商丘開往無難色,入火往還,埃不漫(35的,身不焦。范氏之黨以為有道,乃共謝之曰:“吾不知子之有道而誕子(36),吾不知子之神人而辱子。子其愚我也,子其聾我也,子其盲我也。敢問其道。”商丘開曰:“吾亡道。雖吾之心,亦不知所以。雖然,有一于此,試與子言之。曩子二客之宿吾舍也,聞譽范氏之勢,能使存者亡;亡者存;富者貧,貧者富。吾誠之無二心(37),故不遠而來。及來,以子黨之言皆實也,唯恐誠之之不至,行之之不及,不知形體之所措,利害之所存也。心一而已。物亡迕者(38),如斯而已。今昉知子黨之誕我,我內藏猜慮,外矜觀聽(39),追幸昔日之不焦溺也,怛然內熱(40),惕然震悸矣。水火豈復可近哉?”自此之后,范氏門徒路遇乞兒馬醫(41),弗敢辱也,必下車而揖之。宰我聞之,以告仲尼。仲尼曰:“汝弗知乎?夫至信之人,可以感物也。動天地,感鬼神,橫六合,而無逆者,豈但履危險,入水火而已哉?商丘開信偽物猶不逆,況彼我皆誠哉?小子識之!”
【注釋】 ①名:客之壞字,游俠之徒。 ②服:畏。 ③仕:學。三卿:諸侯執政之臣。右:上。 ④偏視:意外地看一眼。 ⑤爵:賜給爵位。用作動詞。 ⑥偏肥:意外地說句壞話。肥(bi音鄙):本作“ ”,毀謗。 ⑦黜(chu 音怵):逐。 ⑧游:行。侔(mou音謀):齊,等同。朝:朝廷。 ⑨相凌:一本作“相擊”。 ⑩介意:在意。 (11)垌:野外。 (12)更:當作“叟”。 (13)先:先前。窘:窮困。 (14)牖北:疑當作北牖,即室中。牖(you音有),窗戶。 (15)畚(ben音本):籠。 ( 1 6 ) 世族:謂世代豪門大族。 (17)縞衣:白練做成的衣裳。軒:古時有屏蔽的車子。 (18)闊:遠。 (19)檢:收束。 ( 2 0 ) 眲(le音勒):輕視。 (21)詒(dai音待):相欺。 (22)(huang音謊):推。 ?(pi音匹):相推擊曰?。挨:推。抌(shen音甚):擊背。 (23)單:盡。 (24)憊:疲倦。 (25)乘:登。 (26)漫:散。 (27)飛鳥:一本作“飛鳧”。(28)揚:順風而飄。 (29)?(hui音毀),敗。 (30)詎:通“巨”,大。 (31)淫隈:深水潭。淫(shen音身):通“深”。隈:水曲。 (32)泳:潛行水中。 (33)昉:始。 (34)藏(zang音臧):儲藏東西的處所。 (35)埃(xi音熙):通“熹”,熱。 (36)誕:欺。 (37)誠之:一本作“誠信”。(38)迕(wu音悟):逆,違背。 (39)矜:慎。 (40)怛(da音達):憂。熱:畏。 (41)馬醫:馬夫。
【今譯】 范氏有個兒子叫子華,好養游俠之徒,全國都懾服他;受到晉君的寵幸,不做官便居三卿之上。眼睛要是把誰多看一眼,晉國馬上就會給他高爵顯位,嘴里要是說誰個不字,晉國馬上就會趕他走。在他家院子里走就等于在朝廷里走。子華教那些俠客互相辯論以別智力高下,互相搏斗以分強弱,即使在面前受傷,也不用在意。整日整夜拿這當游戲,在晉國幾乎形成風俗。禾生、子伯,是范氏的上等門客,出門上路,經過郊外,住在種田的老人商丘開的家里。半夜,禾生、子伯兩人一起談論子華的聲名權勢,說能教活人死,死人活;富人窮,窮人富。商丘開以往被饑寒所追,藏在窗子北邊聽了兩人談話。就借了糧食,擔著筐子到子華的門下。子華的門徒都是豪門貴族,穿著白綢衣裳,坐著華貴的車子,昂首闊步,目無一切。他們看見商丘開年老力衰,面目焦黑,衣帽不整,沒有不輕視他的。不久就對他百般戲弄,侮辱、欺凌,推推搡搡,無所不為。商丘開總是沒有生氣的表情,那些人取笑夠了,就懶得再戲耍他。一次這些人與商丘開一同登上高臺,有人隨口說:“有誰能自己跳下去,便賞金百斤。”大家都爭著響應,商丘開以為真是這樣,就先跳下去,樣子象飛鳥,飄著落在地上,肌骨一點沒有受傷。范氏的門徒當是偶然這樣,沒有怎么驚奇。他們又指著河灣的深潭說:“那里邊有寶珠,潛到水中就可撿到。”商丘開又跟著潛入水中。出來以后,果然得到了寶珠。大家才覺得奇怪。子華也開始讓商丘開和大家一起吃肉穿綢。不久范氏的倉庫里失火。子華說:“誰能入火拿出錦緞,就按取出的多少獎賞他。”商丘開進入火中,沒有作難的表情。在大火里來來往往,煙塵不沾,身子不焦。范氏的門徒以為有法術,就一同道歉說:“我們不知道你有法術而欺騙你,我們不知道你是個神人而羞辱你,你就把我們當傻瓜,把我們當聾子,把我們當瞎子吧!請問你有什么法術。”商丘開說:“我沒有法術。就是在我心里,也不知道為什么。即使這樣,有一點卻可以告訴你們。先前你的兩位門客住在我家里的時候,聽他們稱贊范氏的權勢,能叫活人死,死人活;富人窮,窮人富。我相信這話沒有異心,所以不嫌路遠就來了。到這里后,認為你的門徒的話都是真的,唯恐信得不全,作得不周,從來不顧及身體的安危,不知利害在什么地方,思想專一罷了。沒有什么東西能阻擋我,如此罷了。現在才知道你的門徒欺侮我,我心里懷著疑慮,外表堅持看堅持聽,隨即慶幸沒有燒焦沒有淹死,不由得心中發熱,心有余悸。哪里還敢再接近火水呢?”從此以后,范氏的門徒在路上碰見乞丐馬夫,再不敢侮欺了,一定要下車行禮。宰我聽到這件事,把它告訴孔子。孔子說:“你不知道嗎?最心誠的人,是可以感動外物的。感動天地,感動鬼神,行走天下,而沒有不順利的,豈止蹈危險入水火?商丘開相信假的事物尚且不抵觸,何況你我都是誠心的呢?同學們記下來吧!”
【集評】 宋·劉辰翁《列子沖虛真經評點》:“精語可思。”
又:“此段形容個誠字極精切,看得此意,則盡可以學道。”
又:“此亦圓覺徑不輕初學之意。”
明·孫礦《列子沖虛真經評》:“結構好,點注處亦有濃色,弟辭句間熔裁尚未極,乏蒼然之光。”
明·陳仁錫《列子奇賞》:“好名之人,畢竟為饑寒所使,亦有不饑不寒而樂此不疲者,正其萬分饑寒處也。”
又:“偽而不逆,其中有誠,合觀數條,可悟中孚之理。”
無名氏《列子精華》:“語意極醒,而文勢跌宕。”
【總案】 這則寓言已和短篇小說沒有什么區別了,情節曲折,結構緊湊而富有變化,注重場面和細節描寫,文辭敷腴夸飾,已凌凌乎逸出先秦簡短的寓言之上了。商丘開未出場前用不少文字鋪排子華的顯赫氣勢,為他后來傳奇式的遭遇作了充分的準備安排。門客夜宿言談,把這個不顯眼人物推出前臺,開始一連串的身手不凡的絕技表演。要顯示其人絕大本領,先寫他“年老力弱,面目黎黑,衣冠不檢”,卑瑣狀貌不在暗聽宿客談話時交待,而置于子華高屋朱門前刻劃,已見匠心;作者不直接“看”他,而從“縞衣乘軒,緩步闊視”的門徒的眼中見出,安排得非常巧妙。“客之技單,疲于戲笑”的凌辱,似乎是勢在必行的情節發展,又與跳臺、游河、入火三場功夫亮相之后,門客的不知有道,不知神人的嘆服以及“子其愚我也”三個排句所烘染的疑竇,既形成前后顯明的對抗,使人物大放異彩,也順勢引出一番“心一而已”高妙而平近的議論,把神奇性的功能解釋得淺明可信。結來借孔子來評論,是《列子》慣用的手法,于此未免有畫蛇添足之嫌。
周宣王之牧正有役人梁鴦者①,能養野禽獸,委食于園庭之內②,雖虎狼雕鶚之類③,無不柔馴者④。雄雌在前,孽尾成群⑤,異類雜居,不相搏噬也。王慮其術終于其身,令毛丘園傳之⑥。梁鴦曰:“鴦,賤役也,何術以告爾?懼王之謂隱于爾也,且一言我養虎之法。幾順之則喜,逆之則怒,此有血氣者之性也⑦。然喜怒豈妄發哉?皆逆之所犯也。夫食虎者,不敢以生物與之,為其殺之之怒也;不敢以全物與之,為其碎之之怒也。時其饑飽,達其怒心⑧。虎之與人異類,而媚養己者⑨,順也;故其殺之⑩,逆也。然則吾豈敢逆之使怒哉?亦不順之使喜也。夫喜之復也必怒,怒之復也常喜,皆不中也(11)。今吾心無逆順者也(12),則鳥獸之視吾,猶其儕也(13)。故游吾園者,不思高林曠澤;寢吾庭者強(14),不愿深山幽谷(15),理使然也。”
【注釋】 ①周宣王:名正,厲王之子。牧正:養禽獸的官。 ②委:任。食(si音嗣):給食。 ③鶚(e音鍔):雕類,似鷹捕食魚類,亦啖蛇。 ④馴:順。 ⑤孳(zi音字)尾:謂雌雄繁殖后代。孳:哺乳。尾:交接。 ⑥毛丘園:人名。 ⑦有血氣者:指禽獸之類。⑧時:伺。達:去。 ⑨媚:愛、悅。 ⑩故:則,若。 (11)中:和,中庸。 (12)今:若。 (13)儕(chai音柴):輩。 (14)庭:獵場。(15)愿:羨慕。
【今譯】 周宣王的牧場有個工人梁鴦,善于馴養野禽野獸,在園子里隨便投食,即使虎狼鷹雕這一類猛獸鷙禽,也沒有不馴順的。公的母的走在前邊,幼仔成群結隊跟在后邊。不同的種類混在一起,也不相互爭斗亂咬。宣王擔心這種技術從梁鴦身上終止,教毛丘園繼承它。梁鴦說:“我,是個地位很低的工人,有什么技術教給你呢?怕大王認為我給你保密,姑且說一說我馴養老虎的辦法。凡是依著它的性子它就高興,逆著它的性子它就惱怒,這是有血氣的動物的品性。但是它的高興和惱怒難道是憑空產生的嗎?都是頂撞它而觸犯的。喂老虎的時候,不敢把活的東西給它,惟恐它殺死活的東西而發怒;不敢把完整的東西給它,惟恐它要把東西撕碎而發怒。注意它的饑飽,消除它的惱怒。老虎和人不是同類,而老虎卻喜歡馴養自己的人,是由于能依著它的性子,如果殘殺他物,是由于逆違了它的性子。雖然這樣,但是我怎敢頂撞它使它發怒呢?也不依著它的性子讓它高興。讓它高興得多了它必然發怒,讓它發怒得多了它總要高興,皆不適合。如果我的心里沒有順從它或頂撞它的想法,那么鳥獸看待我,就象是它們的同類。所以游蕩在我園子里的,不想望深林大澤,臥息在我獵場里的,不羨慕遠山深谷,情理使它這樣的。”
【集評】 宋·劉辰翁《列子沖虛真經評點》:“列子說理甚實,不得為寓言也。”
又:“此數語形容得人情物理極精。”
又:“此意蓋不過發明無心之理,極是一段好說話。”
明·孫礦《列子沖虛真經評》:“意語俱妙。”
又:“說理精。”
民國·張之純《評讀諸子菁華錄》:“體察幽隱,言皆中理,苛得其術,可以處積逆,可以治罷民,否則使堯牽羊而舜鞭其后,牧豎將竊笑其旁矣。”
【總案】 這段借飼養動物的人的口,闡發喜怒,以無心運世,則心與物同,物與人化的大道理。作者諳熟于猛獸習性、飼養方法 。寫來探幽入微,切中物理人情,洞達透徹。借事言理的手法,溶解抽象的晢理思辯為實在事理的敘寫、運筆輕重隨心,傳動順意、長短句式交錯,同雜偶句,不失為“一段好說話”。末尾的“不思高林曠澤”,“不愿深山幽谷”,使意致更為逸放昭然。
趙襄子率徒十萬狩于中山①,藉芿燔林②,扇赫百里③。有一人從石壁中出,隨煙燼上下④。眾謂鬼物。火過,徐行而出,若無所經涉者。襄子怪而留之。徐而察之:形色七竅。人也;氣息音聲,人也。問奚道而處石?奚道而入火?其人曰:“奚物而謂石?奚物而謂火?”襄子曰:“而向之所出者,石也;而向之所涉者,火也。”其人曰;“不知也。”魏文侯聞之,問子夏曰:“彼何人哉?”子夏曰:“以商所聞夫子之言,和者大同于物,物無得傷閡者⑤,游金石,蹈水火,皆可也。”文侯曰:“吾子奚不為之?”子夏曰:“刳心去智⑥,商未之能。雖然,試語之有暇矣⑦。”文侯曰:“夫子奚不為之?”子夏曰:“夫子能之而能不為者也⑧。”文侯大說。
【注釋】 ①趙襄子:名無恤,簡子之子。狩:火畋曰狩。中山:春秋時為鮮虞,戰國時為中山國,在今河北保定地區定縣一帶。 ②藉:薦。芿(ren音認):未割的草。燔(fan音煩):燒。 ③扇赫:火熾赤貌。 ④燼(jin音盡):灰。 ⑤傷閡(ai音隘):妨礙。閡同“礙”。⑥刳(ku音枯):剝,挖去。 ⑦暇(xia音霞):余。 ⑧能:愿。
【今譯】 趙襄子率領兵眾十萬在中山打獵,放火焚燒山林,方圓百里,火光熊熊,一片赤紅。有一個人從石壁中走出來,隨著煙塵飄上飄下。大家都說是鬼。火過后,緩緩走出來,好象沒有經過火一樣。襄子感到奇怪就把他留下來。慢慢地觀察:像貌臉色,五官七竅,是個人,呼吸聲音,是個人。問他為什么要住在石壁中?問他為什么要走進火里去?那人說:“什么東西是石?什么東西是火?”襄子說:“你剛才出來的就是石;你剛才走過的,就是火。”鄧人說:“我不知道。”魏文侯聽到這件事,問子夏說:“那個人是什么人呢?”子夏說:“把我從老師那兒聽到的話說給你吧,與陰陽元氣玄和的高人完全與物混同一體,外物也就不能傷害他了,所以穿行金石,走過水火,都可以。”文侯說:“你為什么不這樣做?”子夏說:“(要這樣,必須去除志慮,拋棄心智,但是,)去除志慮,拋棄心智,我是做不到的。但是,試著說一說還是綽綽有余的。”文侯說:“老師為什么不這樣做?”子夏說:“老師能這樣做卻希望不這樣做啊。”文侯非常高興。
【集評】 宋·劉辰翁《列子沖虛真經評點》:“古人語言實若能為之而不為,乃漫對耳。”
又:“胸中與造化為一,則物無不同,初無傷礙,則刳心去智,即不知之知也。”
明·孫礦《列子沖虛真經評》:“清空有雅致。”
又:“此是實理,如山居者不知險,澤居者不知濕,中有養,則患難貧富經之若無。”
明·陳仁錫《列子奇賞》:“一語極有地步”
無名氏·《列子精華》:“能不為最難,此方是大圣身分。”
【總案】 在熾炎百里的漫天烈火中,這個蹈火人能“隨煙燼上下”,和燃燒的火焰一起舞動飄浮,若無其事,安然無恙。 《莊子·逍遙游》里有藐姑射山的神人,“大浸稽天而不溺,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熱”,有“物莫之傷”、處水火而不焦溺的功能;還有一位泠然御風而行的列子。這里的蹈火者具備了這兩種本領,離奇超過莊子。趙襄子的“徐而察之”和“火過,徐行而出”相映成文,引帶撥出不少蹊蹺情致。觀其“形色七竅”,昕其“氣息音聲”,并無特出的地方,都是“人也”,使文情瀲滟推宕。“石也”、“火也”的問對,再度微波漣漪,使其人更為神乎其神。然后引度出的“刳心去智”、“大同于物”的宏論,綰合一節奇人奇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