峻毅《遇見秘色瓷》散文鑒賞
秘色瓷出自上林越窯,這在八十年代已是鐵板釘釘的事實。
上世紀辛酉年深秋的一天,八百里秦川腹地上空突然烏云密集,雷電交加,一場罕見的狂風驟雨,使位于關中平原西部的扶風縣佛骨圣地法門寺供奉著釋迦牟尼佛真身舍利的佛塔倒塌了三分之一。丁卯年春,殘塔推倒重建,古塔下金碧輝煌的地宮才被發現,一批稀世之寶終于有緣重見陽光,其中有13件淡粉綠色的瓷器,件件玲瓏剔透,精致得如冰似玉,且底下打有小小一方“上林湖供”印記。所幸的是,同時出土的還有記載所有器物的物賬碑,一行“瓷秘色椀七口,瓷秘色盤子、疊子共六枚”映入考古專家的眼簾,曾經只是在傳說中聞聽的秘色瓷,不但驚艷現世,還被確認出自上林湖越窯,確定了越窯是我國古代最著名的青瓷窯系。次年初,國務院把上林湖越窯遺址列入了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從此,上林湖不只是慈溪的地標了,也不只是慈溪的風光和驕傲了,它成了中國青瓷文化的地標,成了中國的風光和驕傲。每當有文友來自遠方,再謙卑的地主也會情不自禁地炫耀:上林湖是古代越州燒制進貢皇家專用秘色瓷的地方,越窯青瓷鋪地,隨處彎腰捧起幾片,片片盡是唐朝宋朝……這真不是瞎吹的,只是稍有藝術夸張罷了。
世界上最大的露天青瓷博物館、湖底湖畔有沉睡千年青瓷越窯遺址群的上林湖,就坐落于浙東慈溪市中部的一個山坳里,晴日水天一色,雨天煙雨迷離,四季郁郁蔥蔥,波光瀲滟,水波蕩漾,景如詩畫。
上林湖我走過多少回,真記不清了,只記得每次都是陪同遠道而來的文友們,懷揣遇見秘色瓷的期望前往,但好像與秘色瓷的緣頗遠,從沒遇見真正的秘色瓷器物,看到的摸到的只是徜徉在碧水中的古越青瓷的碎片。其實也不奇怪,“秘色瓷”就是釉料配方保密、專為皇家獨特燒制的貢品瓷器,數量極其稀少,又不在民間流傳,所以秘而不宣。在其出土之前,世人也只聞其名,未見其貌。直到第三屆袁可嘉詩歌獎暨《十月》首屆散文獎在慈溪頒獎時,我有幸作為當地作家陪同賓客到上林湖采風,這才遇見了心儀已久的秘色瓷器物。
那日午后,天與秋光,爽爽朗朗,船兒載著我們離開上林湖埠頭。多少往事,多少情愫,幾多厚重,裝上船兒,劃破湖面,蕩起碧波,像是一行行無字無語的詩句。我站在船頭,放眼瞅上林湖的深秋,沒有春時令人遐思的浪漫,也沒有夏時令人怦怦心動的想象,但滿目深深厚厚的綠,像有一種沉甸甸的張力和寬厚,一種具有托起春播和夏耕的張力和寬厚。
遠遠眺望,船兒繞過了我熟悉的荷花芯晚唐龍窯遺址,漸行漸遠,向湖的深處駛去。這是要去哪啊?我心里有些納悶。
船兒停靠在一個叫后司岙的地方。我們踏上高低不平的土埠,看到粼粼的湖水里鋪滿了層層疊疊的青瓷碎片,一直延伸到小山坡上,腳邊隨處都是,這里可真是彎腰就能捧幾片,片片盡是唐朝宋朝,沒有絲毫的藝術夸張。
看綠草茸茸的四周,一塊塊用石灰粉圈劃得相當有規則的長方形古窯址,被塑料防水布罩得嚴嚴實實的,防水布上有不少積水,應該是為防雨水滲透古窯遺址而給罩上的。其中有一處干得熱火朝天,已挖得三米來深,工人們挑著挖掘出土的碎瓷片,在只有半米來寬的跳板上忙忙碌碌、上上下下。
我是第一次置身真實的考古現場,親眼看到那些沉睡了千年的厚厚實實的碎瓷片被考古學者層層喚醒,深感震撼。一鍬一鋤刨挖的工人們邊挖邊分揀,品相尚可的和擬定有用的堆放一邊,大多數碎片一擔擔地被挑出土坑,堆在一起。在一旁監工的年輕女子,面目清秀標致,衣著樸實無華,若不介紹,怎么都看不出年紀輕輕的她竟是位考古博士,乍一看倒像是知青生產隊里記工分的。她告訴我們,挖出土的那些古瓷片都是有年份的,有北宋的、五代的、晚唐的,越在下面越有歷史。這樣一層一層慢慢挖下去,就像一頁一頁翻閱越窯青瓷歷史書,只要用心讀,是完全可以讀到當年越窯青瓷的歷史背景、藝術文化和時代審美的。
聽著女博士的介紹,感覺眼前的湖光山色都閃爍著青瓷歷史的繽紛,腳下的泥土都記載著古越窯的故事。想起我近期閱讀的網絡大咖們的歷史穿越小說,突然覺得自己也穿越到了晚唐。上林湖越窯青瓷不但是供奉朝廷的重要貢品之一,更是唐代的一種重要貿易商品,與唐代的精美工藝和文苑藝術交相輝映,是一朵在傳統工藝美術文化領域里盛開的奇葩,因此大量外運出國,盛銷海外。上林湖越窯青瓷從明州港起航,先至廣州,由廣州至波斯灣,再銷往亞洲、非洲二十多個國家和地區,從而架起了中國通往世界的“海上陶瓷之路”(又稱”海上絲綢之路“)。這條“海上陶瓷之路”為中國陶瓷外銷貿易和中西文化的交流寫下了燦爛的歷史篇章。我仿佛感受到上林湖青瓷架通了“海上陶瓷之路”的那種神奇,好像看到了外國人翹著大拇指連聲贊嘆越窯青瓷“Chinese celadon, that's great”的情景……
一聲“這里的任何碎片都不能拿走”的呵斥,把我從穿越中拉回了現實。原來,一位文友在腳邊揀起一個像微型花瓶似的秘色瓷器,雖然有些殘缺,但依然有模有樣;擦去泥土,釉色瑩潤透亮。大家遞來傳去地欣賞,笑著猜其年份。那位工人隨著硬邦邦的呵斥,突然伸手,一把給奪了過去,隨手將它扔進刨掘的土坑。大伙面面相覷,一下子沒有回過神來,因為誰也沒有想把它攘為己有,稍有知識的人都清楚,考古現場的東西是不可以隨便帶走的,大家只是因為突然遇見了秘色瓷,有些興奮而已。
之前,我并不知道上林湖深處有那么一個叫后司岙的荒無人煙的小山村,它被確定為越窯遺址群核心區、被評選為2016年十大考古發現是近年的事。看看那個呵斥文友的工人,正埋頭干活,輕手輕腳地一鋤頭一鋤頭地刨著揀著,態度極其嚴肅認真;看看那個沖鋒衣裹著嬌小身段的女博士,靜靜地端坐在正在挖掘的越窯遺址上方,毫無遺漏地記錄工人們挑出多少擔,挖到哪個層面,選了哪些“寶貝”,筆筆在目,一絲不茍地做著如此枯燥單調的事,大有嚴謹的工匠精神和學者風范。再看看女博士的臉和手,被太陽曬得像上了深色釉,黑黝黝的,卻透著青春朝氣的光亮,讓我肅然起敬,讓我難以忘懷。
離開后司岙,坐船幾分鐘便回到了荷花芯。我原以為我是熟悉荷花芯的,但眼前的景象還是讓我暗自驚嘆——大不一樣了!真是與一年半前大不一樣了。原有的龍窯遺址棚頂,修整后更加氣勢磅礴;加上又新建了仿古越窯,真個荷花芯更有氣魄了,更有魅力了,自然也更迷人了。那個已經冷卻了千年,卻依然讓人們仰慕和敬重的窯底,用其自身的沉靜和厚重,收藏了中國青瓷文化悠遠的歷史,記住了唐朝的繁榮盛世,記住了蘊藏千年的美好向往,記住了深深淺淺的青瓷留下的印痕,記住了人們所有的期待和祝福。我真想用四季滿山的碧翠當紙,把常年涓涓潺潺的溪水作墨,以蕩漾悠悠的湖為抒發情懷的背景,撰寫遇見秘色瓷的故事……
我遇見真正的秘色瓷器,是在上林湖畔的慈溪市青瓷博物館里。那座剛剛落成還沒有正式對外開放的恢弘又雅致的現代建筑,里面收藏著中國青瓷的千年歷史文化,這座青瓷博物館給我的第一感覺,她無凝是慈溪地域文化的重要地標之一。
我們在博物館辦公區一間擺有乒乓桌的小會議室里,桌上鋪了一層厚厚的炒米黃色的絨布,上面擺放著十來件精巧迷人的瓷器,有碟子、碗、枕、酒瓶等,顏色青中略帶淡淡的黃,光澤柔和剔透,在燈光下滿身靈氣得像會開口說話,讓人眼睛發光。沒錯,這就是秘色瓷。博物館的工作人員介紹,眼前這些是正兒八經從考古現場挖掘出來的唐代秘色瓷,經專業人士修復,肉眼幾乎看不出破裂的瑕疵。原來只有在北京故宮隔著厚厚的玻璃才有機會見到的秘色瓷器物,就那么一件件零距離地擺在眼前,由著我們撫摸,大家像打了雞血似的興奮。
我喜形于色又小心翼翼地把秘色瓷捧在手里,有一種撫摸綢緞般的滑韌感。我的眼和手終于親吻了這千年尤物,且與思想同步,不是做夢。這些秘色瓷實用物器,件件不同,有的碟面有花紋,有的碗壁有抽象圖案,有的外形有邊角……它們激發我思緒飛揚。最古老的上林湖只是窮鄉僻壤里的一個海隅山村,百姓既無糧食填肚,又無棉麻紡紗織布御寒。人要生存,解饑餓與驅寒冷自然是底線。任何動物,凡是能在世間存在的,這種求生的本能是生來具有的。先輩們在客觀現狀的逼迫下,一是出自求生的本性,二也是為了子子孫孫能擺脫饑寒交迫的現狀,終于本能地爆發了人積蓄于體的聰明才智,死死地捏住了有山依山為道,有水傍水之理;憑著對生命的熱愛和對后代負責的態度,果斷地在上林湖一帶就地取材,選其優質陶土和清澈見底的湖水,以自己的智慧墊底,用自己的勤勞搭載,將泥水相和,拌拌、攪攪、揉揉、搓搓、搗搗、捏捏……塑成泥坯;取木燃火,讓火焙烤泥坯,硬是把周易五行的“金木水火土”揉搓到最最極致之境,終于創造出人間美輪美奐的“秘色瓷”而名震天下,從此改變了瀕臨絕境的現狀,擁有了生存和發展的一席之地。先輩們在這一實踐中得以證實,五行運行“水”占中心之要。在制瓷燒制和運輸過程中,水的重要作用更明顯,因為不僅制瓷需要水,而且水運是當時安全穩妥輸送青瓷珍品最為可靠的選擇,無論是送遞南方北方,無論是遠洋境外。直至青瓷商貿在國際舞臺燦爛亮相,并漸進帶動其他商貿,終究以卓有堅實的偉業,讓自以為很了不起的外國人見識了中國青瓷,不得不翹起大拇指連聲贊賞——China,Ok!Ok,China!
追溯上林湖越窯青瓷的歷史隱痕,與上林湖擁有的滿山翠綠遮蓋的沃土和一泓清澈甘甜的湖水密不可分。因為能不能燒制出優質的瓷器,首先取決于胎坯,決定胎坯骨質密度和堅韌度的主要原料便是陶土。陶土所含的各種成分受限于地理和自然環境條件,不同的陶土自然決定不同胎骨坯質的厚薄重輕和柔滑度。上林湖秘色瓷最明顯的優質特點之一,就是胎骨薄柔輕滑。
在我的案頭上,也有幾件青瓷筆筒、筆洗、品茶杯等,看上去跟秘色瓷很像,當然不可能是真正的秘色瓷。它們只是上林湖畔上越陶藝研究所當家人、“非遺”越窯青瓷燒制技藝傳承人施珍女士燒制的,它雖然沒有秘色瓷的年輪和歷史,卻有上林湖特有的陶土和水,有越窯青瓷燒制技藝傳承人嘔心瀝血的設計,加上當下先進的燒制自動溫控技藝,所以無論材質和釉色,還是工藝美術,都很精美,器形裝飾甚至比秘色瓷器更精致,不乏秘色瓷的底蘊。
著名報告文學家陳祖芬先生曾在她撰寫的《找到China》里寫到:“今日之豐茂,是從古瓷片上長出來的?彎腰捧起幾片,皆是唐朝宋朝。如果出一個搶答題:用唐瓷鋪地是哪里?不用腦筋急轉彎就可以回答:寧波上林湖。”
確實如此。上林湖就是這樣一個越窯青瓷的古都,一個能遇見秘色瓷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