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兵法散文·秦漢兵法·淮南子》原文鑒賞
《古代兵法散文·秦漢兵法·淮南子》原文鑒賞
[原文] (節(jié)選)
卷十五
兵略訓(xùn)
古之用兵者，非利土壤之廣而貪金玉之略，將以存亡繼絕，平天下之亂，而除萬民之害也。凡有血氣之蟲，含牙帶(戴)角，前爪后距，有角者觸，有齒者噬，有毒者螯，有蹄者跌，喜而相戲，怒而相害，天之性也。人有衣食之情，而物弗能足也，故群居雜處，分不均、求不澹則爭，爭則強脅弱而勇侵怯。人無筋骨之強、爪牙之利，故割革而為甲，鑠鐵而為刃。貪昧饕餮之人，殘賊天下，萬人搔動，莫寧其所。有圣人勃然而起，乃討強暴，平亂世，夷險除穢，以濁為清，以危為寧，故不得不中絕，兵之所由來者遠矣。黃帝嘗與炎帝戰(zhàn)矣，頊嘗與共工爭矣。故黃帝戰(zhàn)于涿鹿之野，堯戰(zhàn)于丹水之浦，舜伐有苗，啟攻有扈，自五帝而弗能偃也，又況衰世乎!
夫兵者，所以禁暴討亂也。炎帝為火災(zāi)，故黃帝擒之。共工為水害，故 頊誅之。教之以道、導(dǎo)之以德而不聽，則臨之以威武; 臨之威武而不從，則制之以革。故圣人之用兵也，若櫛發(fā)耨苗，所去者少，而所利者多。殺無罪之民而養(yǎng)無義之君，害莫大焉;殫天下之財而澹一人之欲，禍莫深焉。使夏桀、殷紂有害于民而立被其患，不至于為炮烙;晉厲、宋康行一不義而身死國亡，不至于侵奪為暴。此四君者，皆有小過而莫之討也，故至于攘天下，害百姓，肆一人之邪而長海內(nèi)之禍，此大 (天)倫之所不取也。所為立君者，以禁暴討亂也。今乘萬民之力，而反為殘賊，是為虎傅翼，曷為弗除!
夫畜池魚者必去猵獺，養(yǎng)禽獸者必去豺狼，又況治人乎!將霸王之兵，以論慮之，以策圖之，以義扶之，非以亡存也，故以存亡也。故聞敵國之君有加虐于民者，則舉兵而臨其境，責(zé)之以不義，刺之以過行。兵至其郊，乃令軍師(帥)曰：毋伐樹木，毋抉墳?zāi)梗銚p五谷，毋焚積聚，毋捕民虜，毋收六畜。乃發(fā)號施令曰： 其國之君，傲天侮鬼，決獄不辜，殺戮無罪，此天之所以誅也，民之所以仇也; 兵之來也，以廢不義而復(fù)有德也，有逆天之道、師(衛(wèi)) 民之賊者，身死族滅; 以家聽者祿以家，以里聽者賞以里，以鄉(xiāng)聽者封以鄉(xiāng)，以縣聽者侯以縣! 克國不及其民，廢其君而易其政，尊其秀士而顯其賢良，振其孤寡，恤其貧窮，出其囹圄，賞其有功。百姓開門而待之，淅米而儲之，唯恐其不來也，此湯武之所以致王，而齊桓之所以成霸也。故君為無道，民之思兵也，若旱而望雨，渴而求飲，夫有誰與交兵接刃乎?故義兵之至也，至于不戰(zhàn)而止。
晚世之兵，君雖無道，莫不設(shè)渠塹傅堞而守。攻者非以禁暴除害也，欲以侵地廣壤也。是故至于伏尸流血，相支以日，而霸王之功不世出者，自為之故也。夫為地戰(zhàn)者，不能成其王; 為身戰(zhàn)者，不能立其功。舉事以為人者，眾助之;舉事以自為者，眾去之。眾之所助，雖弱必強; 眾之所去，雖大必亡。
兵失道而弱，得道而強; 將失道而拙，得道而工; 國得道而存，失道而亡。所謂道者，體圓而法方，背陰而抱陽，左柔而右剛，履幽而戴明。變化無常，得一之原，以應(yīng)無方，是謂神明。夫圓者天也，方者地也。天圓而無端，故不(可)得(而)觀[其形];地方則無垠，故莫能窺其門。天化育而無形象，地生長而無計量，渾渾沉沉，孰知其藏?凡物有朕，唯道無朕;所以無朕者，以其無常形勢也。輪轉(zhuǎn)而無窮，象日月之運行，若春秋有代謝，若日月有晝夜，終而復(fù)始，明而復(fù)晦，莫能得其紀。
制刑而無刑，故功可成。物物而不物，故勝而不屈。刑，兵之極也;至于無刑，可謂極之[極]矣。是故大兵無創(chuàng)，與鬼神通;五兵不厲，天下莫之敢當(dāng);建鼓不出庫，諸侯莫不慴㥄沮膽其處。故廟戰(zhàn)者帝，神化者王。所謂廟戰(zhàn)者，法天道也;神化者，法四時也。修政于境內(nèi)，而遠方慕其德，制勝于未戰(zhàn)，而諸侯服其威，內(nèi)政治也。
古得道者靜而法天地，動而順日月，喜怒則合四時，叫呼而比雷霆，音氣不戾八風(fēng)，詘伸不獲五度。下至介鱗，上及毛羽，條修葉貫; 萬物百族，由本至末，莫不有序。是故入小而不逼，處大而不窕，浸乎金石，潤乎草木; 宇中六合，振豪之末，莫不順比。道之浸洽滒淖，纖微無所不在，是以勝權(quán)多也。
夫射，儀度不得則格的不中;驥，一節(jié)不用而千里不至。夫戰(zhàn)而不勝者，非鼓之日也，素行無刑久矣。故得道之兵，車不發(fā)軔，騎不被鞍，鼓不振塵，旗不解卷，甲不離矢，刃不嘗血，朝不易位，賈不去肆，農(nóng)不離野，招義而責(zé)之，大國必朝，小城必下。因民之欲，乘民之力，而為之去殘除賊也。故同利相死，同情相成，同欲相(助)[趨]。順道而動，天下為向; 因民而慮，天下為斗。獵者逐禽，車馳人趍，各盡其力，無刑罰之威而相為斥堙要遮者，同所利也。同舟而濟于江，卒遇風(fēng)波，百族之子捷捽招杼船，若左右手，不以相德，其憂同也。故明王之用兵也，為天下除害，而與萬民共享其利，民之為用，猶子之為父，弟之為兄。威之所加，若崩山?jīng)Q塘，敵孰敢當(dāng)! 故善用兵者，用其自為用也; 不能用兵者，用其為己用也。用其自為用，則天下莫不可用也; 用其為己用，所得者鮮矣。
兵有三詆(柢)。治國家，理境內(nèi)，行仁義，布德惠，立正法.塞邪隧，群臣親附，百姓和輯，上下一心，君臣同力，諸侯服其威而四方懷其德，修政廟堂之上而折沖千里之外，拱揖指為而天下響應(yīng)，此用兵之上也。地廣民眾，主賢將忠，國富兵強，約束信，號令明，兩軍相當(dāng)，鼓錞相望，未至(兵交)[交兵]接刃，而敵人奔亡，此用兵之次也。知土地之宜，習(xí)險隘之利，明奇正之變，察行陳解(贖)[續(xù)]之?dāng)?shù)，(維枹綰)[綰枹]而鼓之，白刃合，流矢接，涉血屬腸，輿死扶傷，流血千里，暴骸盈場，乃以決勝，此用兵之下也。今夫天下皆知事治其末，而莫知務(wù)修其本，釋其根而樹其枝也。
夫兵之所以佐勝者眾，而所以必勝者寡。甲堅兵利，車固馬良，畜積給足，士卒殷軫，此軍之大資也，而勝亡焉。明于星辰日月之運、刑德奇該之?dāng)?shù)、背向左右之便，此戰(zhàn)之助也，而全亡焉。良將之所以必勝者，恒有不原之智、不道之道，難以眾同也。夫論除謹，動靜時，吏卒辨，兵甲治[此司馬之官也。]正行伍，連什伯，明鼓旗，此尉之官也。前后知險易，見敵知難易，發(fā)斥不忘遺，此候之官也。隧路亟，行輜治，賦文均，處軍輯，井灶通，此司空之官也。收藏于后，遷舍不離，無淫輿，無遺輜，此輿之官也。凡此五官之于將也，猶身之有股肱手足也。必擇其人技能其才，使官勝其任，人能其事，告之以政，申之以令，使之若虎豹之有爪牙，飛鳥之有六翮，莫不為用： 然皆佐勝之具也，非所以必勝也。兵之勝敗，本在于政，政勝其民，下附其上，則兵強矣。民勝其政，下畔其上，則兵弱矣。故德義足以懷天下之民，事業(yè)足以當(dāng)天下之急，選舉足以得賢士之心，謀慮足以知強弱之勢，此必勝之本也。
地廣人眾，不足以為強; 堅甲利兵，不足以為勝; 高城深池，不足以為固; 嚴令繁刑，不足以為威。為存政者，雖小必存; 為亡政者，雖大必亡。昔者楚人地： 南卷沅湘，北繞穎泗，西包巴蜀，東裹邳;穎汝以為洫， 江漢以為池;垣之以鄧林， 綿之以方城; 山高尋云[霓]，溪[深]肆無景;地利形便，卒民勇敢;蛟革犀兕，以為甲胄;修鎩短鏦，齊為前行;積弩陪后，錯車衛(wèi)旁;疾如錐矢，合如雷電，解如風(fēng)雨。然而兵殆于垂沙，眾破于柏舉。楚國之強，大 (支)地計眾，中分天下，然懷王北畏孟嘗君，背社稷之守而委身強秦，兵挫地削，身死不還。二世皇帝，勢為天子，富有天下，人跡所至，舟楫所通，莫不為郡縣。然縱耳目之欲，窮侈靡之變，不顧百姓之饑寒窮匱也，興萬乘之駕而作阿房之宮，發(fā)閭左之戍，收太半之賦，百姓之隨逮肆刑、挽輅首路死者，一旦不知千萬之?dāng)?shù); 天下教然若焦熱，傾然若苦烈，上下不相寧，吏民不相謬。戍卒陳勝興于大澤，攘臂袒右，稱為大楚，而天下響應(yīng)。當(dāng)此之時，非有牢甲利兵勁弩強沖也，伐棘棗而為矜，周錐鑿而為刃，剡摲筡，奮儋钁，以當(dāng)修戟強弩，攻城略地，莫不降下。天下為之麇沸蟻動，云徹席卷，方數(shù)千里。勢位至賤而器械甚不利，然一人唱而天下應(yīng)之者，積怨在于民也。
武王伐紂，東面而迎歲，至汜而水，至共頭而墜，彗星出而授殷人其柄; 當(dāng)戰(zhàn)之時，十日亂于上，風(fēng)雨擊于中; 然而前無蹈難之賞，而后無遁北之刑，白刃不畢拔，而天下得矣。是故善守者無與御，而善戰(zhàn)者無與斗; 明于禁舍開塞之道，乘時勢，因民欲，而取天下。
故善為政者積其德，善用兵者畜其怒;德積而民可用，怒畜而威可立也。故文之所(以)加者淺，則勢之所(勝)[服]者小;德之所施者博，而威之所制者廣。威之所制者廣，則我強而敵弱矣。故善用兵者，先弱敵而后戰(zhàn)者也，故費不半而功自倍也。湯之地方七十里而王者，修德也;智伯有千里之地而亡者，窮武也。故千乘之國行文德者王，萬乘之國好用兵者亡。故全兵先勝而后戰(zhàn)，敗兵先戰(zhàn)而后求勝。德均則眾者勝寡，力敵則智者勝愚，智侔則有數(shù)者禽無數(shù)。凡用兵者，必先自廟戰(zhàn)：主孰賢?將孰能?民孰附?國孰治?蓄積孰多?士卒孰精?甲兵孰利?器備孰便?故運籌于廟堂之上，而決勝乎千里之外矣。
夫有形埒者，天下訟見之;有篇籍者，世人傳學(xué)之：此皆以形相勝者也，善(形)者弗法也。所貴道者，貴其無形也。無形則不可制迫也， 不可(度量)[量度]也，不 可巧計也，不可規(guī)慮也。智見者，人為之謀; 形見者，人為之功; 眾見者，人為之伏; 器見者，人為之備。動作周還，倨句拙伸，可巧詐者，皆非善者也。善者之動也，神出而鬼行，星耀而玄(逐)[運];進退拙伸，不見朕垠; 鸞舉麟振，風(fēng)飛龍騰; 發(fā)如秋風(fēng)，疾如駭(龍)[電]; (當(dāng))以生擊死，以盛乘衰，以疾掩遲，以飽制饑; 若以水滅火，若以湯沃雪，何往而不遂?何之而不(用)達?在中虛神，在外漠志，運于無形，出于不意; 與飄飄往，與忽忽來，莫知其所之; 與條出，與間入，莫知其所集;卒如雷霆，疾如風(fēng)雨，若從地出，若從天下，獨出獨入，莫能應(yīng)圉; 疾如鏃矢， 何可勝偶， 一晦一明， 孰知其端緒?未見其發(fā)， 因已至矣。故善用兵者，見敵之虛，乘而勿假也，追而勿舍也，追而勿去也; 擊其猶猶，陵其與與;疾雷不及塞耳，疾霆不暇掩目;善用兵若聲之與響，若鏜之與鞈，瞇不給撫，呼不給吸。當(dāng)此之時，仰不見天，俯不見地，手不麾戈，兵不盡拔，擊之若雷，薄之若風(fēng)，炎之若火，凌之若波。敵之靜不知其所守，動不知其所為。故鼓鳴旗麾，當(dāng)者莫不廢滯崩阤，天下孰敢厲威抗節(jié)而當(dāng)其前者?故凌人者勝，待人者敗，為人杓者死。
兵靜則固，專一則威，分決則勇，心疑則北，力分則弱。故能分人之兵，疑人之心，則錙銖有余，不能分人之兵，疑人之心，則數(shù)倍不足。故紂之卒，百萬之心;武王之卒三千人，皆專而一。故千人同心，則得千人力; 萬人異心，則無一人之用。將卒吏民，動靜如身，乃可以應(yīng)敵合戰(zhàn)。故計定而發(fā)，分決而動;將無疑謀，卒無二心;動無墮容，口無虛言，事無嘗試; 應(yīng)敵必敏，發(fā)動必亟。故將以民為體，而民以將為心; 心誠則支體親刃，心疑則支體撓北。心不專一，則體不節(jié)動;將不誠心，則卒不勇敢。故良將之卒，若虎之牙，若兕之角，若鳥之羽，若蚈之足，可以行，可以舉，可以噬，可以觸，強而不相敗，眾而不相害，一心以使之也。故民誠從其令，雖少無畏;民不從令，雖眾為寡。故下不親上，其心不用;卒不畏將，其形不戰(zhàn)。守有必固而攻有必勝，不待交兵接刃而存亡之機固以形矣。
兵有三勢，有二權(quán)。有氣勢，有地勢，有因勢。將充勇而輕敵，卒果敢而樂戰(zhàn)，三軍之眾，百萬之師，志厲青云，氣如飄風(fēng)，聲如雷霆，誠積逾而威加敵人，此謂氣勢。硤路津關(guān)，大山名塞，龍蛇蟠，(卻)[簦]笠居，羊腸道，(發(fā))[魚]笱門，一人守隘而千人弗敢過也，此謂地勢。因其勞倦怠亂饑渴凍喝，推其搖搖，擠其揭揭，此謂因勢。善用間諜，審錯規(guī)慮，設(shè)蔚施伏，隱匿其形，出于不意，敵人之兵無所適備，此謂知權(quán)。陳卒正，前行選，進退俱，什伍(搏)[摶]，前后不相然，左右不相干，受刃者少，傷敵者眾，此謂事權(quán)。權(quán)勢必形，吏卒專精，選良用才，官得其人，計定謀決，明于死生，舉錯得失，莫不振驚，故攻不待沖隆云梯而城拔，戰(zhàn)不至交兵接刃而敵破，明于必勝之?dāng)?shù)(攻)也。故兵不必勝，不茍接刃; 攻不必取，不為茍發(fā)。故勝定而后戰(zhàn)，(鈴)[鈐]懸而后動;故眾聚而不虛散，兵出而不徒。唯無一動， 動則凌天振地，抗泰山; 蕩四海， 鬼神移徒，鳥獸驚駭。如此則野無校兵、國無守城矣。
靜以合躁，治以持(待)亂。無形而制有形，無為而應(yīng)變，雖未能得勝于敵，敵不可得勝之道也。敵先我動，則是見其形也;彼躁我靜，則是罷其力也。形見則勝可制也，，力罷則威可立也。視其所為，因與之化;觀其邪正，以制其命; 餌之以所欲，以罷其足;彼若有間，急填其隙;極其變而束之，盡其節(jié)而仆之。敵若反靜，為之出奇，彼不吾應(yīng)，獨盡其調(diào);若動而應(yīng)，有見所為，彼持后節(jié)，與之推移;彼有所積，必有所虧，精若轉(zhuǎn)左，陷其右陂; 敵崩而走，后必可移，故迫而不動，名之曰奄遲。擊之如雷霆，斬之若草木，耀之若火電，欲疾以遫;人不及步鋗，車不及轉(zhuǎn)轂，兵如植木，弩如羊角。人雖眾多，勢莫敢格。諸有象者，莫不可勝也;諸有形者，莫不可應(yīng)也。是以圣人藏形于無，而游心于虛。風(fēng)雨可障蔽，而寒暑不可(開)[關(guān)]閉，以其無形故也。夫能滑淖精微，貫金石，窮至遠，放乎九天之上，蟠乎黃盧之下，唯無形者也。
善用兵者，當(dāng)擊其亂，不攻其治。(是)不襲堂堂之寇，不擊填填之旗。容未可見，以數(shù)相持，彼有死形，因而制之。敵人執(zhí)數(shù)，動則就陰，以虛應(yīng)實，必為之禽。虎豹不動，不入陷阱;麇鹿不動，不離置罘; 飛鳥不動，不掛網(wǎng)羅; 魚鱉不動，不擐(蜃)[唇]喙。物未有不以動而制者也。是故圣人貴靜，靜則能應(yīng)躁，后則能應(yīng)先，數(shù)則能勝疏，(博)[搏]則能禽缺。
故良將之用卒也，同其心，一其力; 勇者不得獨進，怯者不得獨退;止如丘山，發(fā)如風(fēng)雨; 所凌必破，靡不毀沮; 動如一體，莫之應(yīng)圉。是故傷敵者眾，而手戰(zhàn)者寡矣。夫五指之更彈，不若倦手之一侄; 萬人之更進，不如百人之俱至也。今夫虎豹便捷，熊羆多力，然而人食其肉而席其革者，不能通其知而一其力也。夫水勢勝火，章華之臺燒，以升勺沃而救之，雖涸井而竭池，無奈之何也。舉壺磕盆盎而以灌之，其滅可立而待也。今人之與人，非有水火之勝也，而欲以少耦眾，不能成其功亦明矣。兵家或言曰： 少可以耦眾。此言所將，非言所戰(zhàn)也。或?qū)⒈姸霉颜撸瑒莶积R也;將寡而用眾者，用力諧也。若乃人盡其才，悉用其力，以少勝眾者，自古及今未嘗聞也。神莫貴于天，勢莫便于地，動莫急于時，用莫利于人。凡此四者，兵之干植也。然必待道而后行可一用也。夫地利勝天時，巧舉勝地利，勢勝人，故任天者可迷也，任地者可束也，任時者可迫也，任人者可惑也。夫仁勇信廉，人之美才也，然勇者可誘也，仁者可奪也，信者易欺也，廉者易謀也，將眾者有一見焉，則為人禽矣。由此觀之，則兵以道理制勝，而不以人才之賢，亦自明矣。是故為麋鹿者則可以置罘設(shè)也，為魚鱉者則可以網(wǎng)罟取也，為鴻鵠者則可以矰繳加也。唯無形者無可奈也。是故圣人藏于無原，故其情不可得而觀; 運于無形，故其陳不可得而經(jīng)。無法無儀，來而為之宜; 無名無狀，變而為之象。深哉睭睭，遠哉悠悠;且冬且夏，且春且秋;上窮至高之末，下測至深之底; 變化消息，無所凝滯;建心乎窈冥之野，而藏志乎九旋之淵： 雖有明目，孰能窺其情?
兵之所隱議者天道也，所圖畫者地形也，所明言者人事也，所以決勝者鈐勢也。故上將之用兵也，上得天道，下得地利，中得人心，乃行之以機，發(fā)之以勢，是以無破軍敗兵。乃至中將，上不知天道，下不知地利，專用人與勢，雖未必能萬全，勝鈐必多矣。下將之用兵也，博聞而自亂，多知而自疑，居則恐懼，發(fā)則猶豫，是以動為人禽矣。
今使兩人接刃，巧拙不異，而勇士必勝者何也?其行之誠也。夫以巨斧擊桐薪，不待利時良日而后破之;加巨斧于桐薪之上，而無人力之奉，雖順招搖、挾刑德而弗能破者，以其無勢也。故水激則悍，矢激則遠。夫栝淇衛(wèi)箘簵，載以銀錫，雖有薄縞之幨，腐荷之櫓，然猶不能獨(射)[穿]也。假之筋角之力，弓弩之勢，則貫兕甲而徑于革盾矣。夫風(fēng)之疾，至于飛屋折木;虛(舉)[輿]之下大(遲)[逵]自上高丘，人之有所推也。是故善用兵者，勢如決積水于千仞之堤，若轉(zhuǎn)員石子萬文之溪。天下見吾兵之必用也，則孰敢與我戰(zhàn)者! 故百人之必死也，賢于萬人之必北也，況以三軍之眾，赴水火而不還踵乎?雖銚合刃于天下，誰敢在于上者!
所謂天數(shù)者，左青龍，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所謂地利者，后生而前死，左牡面中牝。所謂人事者，慶賞信而刑罰必。
動靜時，舉錯疾，此世傳之所以為儀表者固也，然而非所以生。儀表者，因時而變化者也，是故處(于)堂上之陰而知日月之次序，見瓶中之水而知天下之寒暑。
夫物之所以相形者微，唯圣人達其至。故鼓不與于五音，而為五音主; 水不與于五味，而為五味調(diào); 將軍不與五官之事，而為五官督。故能調(diào)五音者，不與五音者也; 能調(diào)五味者，不與五味者也;能治五官之事者，不可揆度者也。是故將軍之心，滔滔如春，曠曠如夏，湫漻如秋，典凝如冬，因形而與之化，隨時而與之移。
夫景不為曲物直，響不為清音濁，觀彼之所以來，各以其勝應(yīng)之。是故扶義而動，推理而行，掩節(jié)而斷割，因資而成功。使彼知吾所出，而不知吾所入;知吾所舉，而不知吾所集。始如狐貍，彼故輕來;合如兕虎，敵故奔走。夫飛鳥之摯也俯其首，猛獸之攫也匿其爪，虎豹不外其(爪)[牙]而噬[犬]不見[其]齒。故用兵之道，示之以柔而迎之以剛，示之以弱而乘之以強，為之以歙而應(yīng)之以張，將欲西而示之以東; 先忤而后合，前冥而后明，若鬼之無跡，若水之無創(chuàng)。故所向非所之也，所見非所謀也，舉措動靜莫能識也。若雷之擊，不可為備;所用不復(fù)，故勝可百全; 與玄明通，莫知其門，是謂至神。
兵之所以強者民也，民之所以必死者義也，義之所以能行者威也。是故合之以文，齊之以武，是謂必取;威(儀)[義]并行，是謂至強。夫人之所樂者生也，而所憎者死也。然而高城深池，矢石若雨，平原廣澤，白刃交接，而卒爭先合者，彼非輕死而樂傷也，為其賞信而罰明也。
是故上視下如子，則下視上如父;上視下如弟，則下視上如兄。上視下如子，則必王四海;下視上如父，則必正天下。上(親)[視]下如弟，則不難為之死;下視上如兄，則不難為之亡。是故父子兄弟之寇不可與者，積恩先施也。故四馬不調(diào)，造父不能以致遠; 弓矢不調(diào)，羿不能以必中;君臣乖心，則孫子不能以應(yīng)敵。是故內(nèi)修其政，以積其德;外塞其丑，以服其威;察其勞佚，以知其飽饑;故戰(zhàn)日有期，視死若歸。故將必與卒同甘苦、(俟)[并]饑寒，故其死可得而盡也。故古之善將者，必以其身先之。暑不張蓋，寒不被裘，所以程寒暑也。險隘不乘，(上)[丘]陵必下，所以齊勞佚也。軍食熟然后敢食，軍井通然后敢飲，所以同饑渴也。合戰(zhàn)必立矢(射)[石]之所及，[所]以共安危也。故良將之用兵也，常以積德?lián)舴e怨，以積愛擊積憎，何故而不勝?
主之所求于民者二： 求民為之勞也，欲民為之死也。民之所望于主者三：饑者能食之，勞者能息之，有功者能德之。民以賞其二(積)[責(zé)]，而上失其三望，國雖大，人雖眾，兵猶且弱也。若苦者必得其樂，勞者必得其利，斬首之功必全，死事之后必賞： 四者既信于民矣，主雖射云中之鳥而釣深淵之魚，彈琴瑟，聲鐘竽，敦六博，投高壺，兵猶且強，令猶且行也。是故上足仰則下可用也，德足慕則威可立也。
將者，必有三隧、四義、五行、十守。所謂三隧者： 上知天道，下習(xí)地形，中察人情。所謂四義者，便國不負兵，為主不顧身，見難不畏死，決疑不辟罪。所謂五行者： 柔而不可卷也，剛而不可折也，仁而不可犯也，信而不可欺也，勇而不可陵也。所謂十守者，神清而不可濁也，謀遠而不可(慕)[篡]也，操固而不可遷也，知明而不可蔽也，不貪于貨，不淫于物，不嚂于辯，不推于方，不可喜也，不可怒也。是謂至(于)[精]. 窈窈冥冥，孰知其情! 發(fā)必中(銓)[鈐]，言必合數(shù);動必順時，解必中(揍)[腠];通動靜之機，明開塞之節(jié); 審舉措之利害，若合符節(jié); 疾如纊弩， 勢如發(fā)矢;一龍一蛇，口無常體; 莫見其所中， 莫知其所窮;攻則不可守， 守則不可攻。
蓋聞善用兵者，必先修諸己而后求諸人，先為不可勝而后求勝。修己于人，求勝于敵。己未能治也，而攻人之亂，是猶以火救火，以水應(yīng)水也，何所能制?今使陶人化而為埴，則不能成盆盎; 工女化而為絲，則不能織文錦; 同莫足以相治也，故以異為奇。兩爵相與斗，未有死者也，鹯鷹至則為之解，以其異類也。故靜為躁奇，治為亂奇，飽為饑奇，佚為勞奇。奇正之相應(yīng)，若水火金木之代為雌雄也。善用兵者，持五殺以應(yīng)，故能全其勝;拙者處五死以貪，故動而為人擒。
兵貴謀之不測也，形之隱匿也，出于不意、不可以設(shè)備也。謀見則窮，形見則制。故善用兵者，上隱之天，下隱之地，中隱之人。隱之天者無不制也。何謂隱之天?大寒甚暑，疾風(fēng)暴雨，大霧冥晦，因此而為變者也。何謂隱之地?山陵丘阜，林叢險阻，可以伏匿而不見形者也。何謂隱之人?蔽之于前，望之于后，出奇行陳之間，發(fā)如雷霆，疾如風(fēng)雨，搴巨旗，止鳴鼓，而出入無形，莫知其端緒者也。
故前后正齊，四方如繩，出入解續(xù)，不相越凌，翼輕邊利，或前或后，離合散聚，不失行伍，此善修行陳者也。明于奇(正)賅陰陽，刑德五行，望氣候星，龜策機祥，此善為天道者也。設(shè)規(guī)慮，施蔚伏，見用水火，出珍怪，鼓噪軍，所以營其耳也。曳梢肆柴，揚塵起竭，所以營其目者，此善為詐佯者也，錞鉞牢重，固植而難恐，勢利不能誘，死亡不能動，此善為充干者也。剽疾輕悍，勇敢輕敵，疾若滅沒，此善用輕出奇者也。相地形，處次舍，治壁壘，審煙斥，居高陵，舍出處，此善為地形者也。因其饑渴凍喝、勞倦怠亂、恐懼窘步，乘之以選卒，擊之以宵夜，此善因時應(yīng)變者也。易則用車，險則用騎，涉水(多)[用]弓，隘則用弩，晝則多旌，夜則多火，晦冥多鼓，此善為設(shè)施者也。凡此入者，不可一無也。然而非兵之貴者也。
夫?qū)⒄撸鬲氁姫氈＊氁娬撸娙怂灰娨? 獨知者，知人所不知也。見人所不見謂之明，知人所不知謂之神。神明者，先勝者也。先勝者，守不可攻，戰(zhàn)不可勝，攻不可守，虛實是也。上下有隙，將吏不相得： 所持不直，卒心積不服，所謂虛也。主明將良，上下同心，氣意俱起，所謂實也。若以水投火，所當(dāng)者陷，所薄者移，牢柔不相通，而勝[敗]相奇者，虛實之謂也。故善戰(zhàn)者不在少，善守者不在小，勝在得威，敗在失氣。
夫?qū)崉t斗，虛則走，盛則強，衰則北。吳王夫差地方二千里，帶甲七十萬，南與越戰(zhàn)，棲之會稽; 北與齊戰(zhàn)，破之艾陵; 西遇晉公，擒之黃池; 此用民氣之實也。其后驕溢縱欲，拒諫喜諛，憢悍遂過，不可正喻，大臣怨懟，百姓不附，越王選卒三千人，擒之干隧，因制其虛也。夫氣之有虛實也，若明之必晦也。故勝兵者非常實也，敗兵者非常虛也。善者能實其民氣以待人之虛也，不能者虛其民氣以待人之實也。故虛實之氣，兵之貴者也。
凡國有難，君自宮召將，詔之曰： 社稷之命，在將軍即 (身)，今國有難，愿請子將而應(yīng)之。將軍受命，乃令祝史太卜齋宿三日，之太廟，鉆靈龜，卜吉日以受鼓旗。君入廟門，西面而立。將入廟門，趍至堂下，北面而立。生親操鉞持頭，授將軍其柄曰：“從此上至天者，將軍制之。”復(fù)操斧持頭授將軍其柄曰：“從此下至淵者，將軍制之。”將已受斧鉞，答曰：“國不可從外治也，軍不可從中御也。二心不可以事君，疑志不可以應(yīng)敵。臣既以受制于前矣，鼓旗斧鉞之威，臣無還請，愿君亦(以)[無]垂一言之命于臣也。君若不許，臣不敢將。君若許之，臣辭而行。”乃爪鬋，設(shè)明衣也，鑿兇門而出; 乘將軍車，載旌旗斧鉞，累若不勝;其臨敵決戰(zhàn)，不顧必死，無有二心。是故無天于上，無地于下，無敵于前，無主于后; 進不求名，退不避罪，唯民是保，利合于主： 國之(實)[寶]也，上將之道也。如此，則智者為之慮，勇者為之斗。氣厲青云，疾如馳騖。是故兵未交接，而敵人恐懼。若戰(zhàn)勝敵奔，畢受功賞，吏遷官，益爵祿，割地而為調(diào)，決于封外，卒論斷于軍中。顧反于國，放旗以入斧鉞，報畢于君曰：“軍無后治。”乃縞素辟舍，請罪于君。君曰：“赦之。”退齋服，大勝三年反舍，中勝二年，下勝期年。兵之所加者，必?zé)o道國也，故能戰(zhàn)勝而不報，取地而不反。民不疾疫，將不夭死，五谷豐昌，風(fēng)雨時節(jié)。戰(zhàn)勝于外，福生于內(nèi)，是故名必成而后無余害矣。
[鑒賞]
《淮南子》，亦稱《淮南鴻烈》。西漢劉安及其門客蘇非、李尚、伍被等著。《漢書·藝文志》將其列入雜家，著錄內(nèi)21篇，外33篇。內(nèi)篇論道，外篇雜說。現(xiàn)只流傳內(nèi)21篇。
劉安(公元前179年-公元前122年)，西漢思想家、文學(xué)家。沛郡豐(今江蘇豐縣)人。漢高祖之孫，襲父封為淮南王。好讀書鼓琴，善為廣辭，才思敏捷，奉武帝令作《離騷傳》。后以謀反事發(fā)自殺。
《淮南子》一書內(nèi)容以道家的自然天道觀為中心，綜合先秦道、法、陰陽等各家思想，認為宇宙萬物都是“道”所派生的，“道”是“覆天載地”，“高不可際，深不可測”的東西。歸結(jié)到“達于道者，反于清靜，究于物者，終于無為”(《原道訓(xùn)》)。在政治上主張“無為而治”。但提出了“茍利于民，不必法古，茍周于事，不必循舊”(《汜論訓(xùn)》)的觀點。攻擊儒家為“俗世之學(xué)”。
《淮南子·兵略訓(xùn)》是一篇博采先秦各家兵書，綜合而成的一篇軍事哲學(xué)著作，在戰(zhàn)爭觀問題上，立論比較鮮明正確。在戰(zhàn)略、戰(zhàn)術(shù)上則多繼承而少創(chuàng)見。
它認為戰(zhàn)爭的起源是：“人有衣食之情，而物弗能足也。故群居雜處，分不均，求不贍則爭，爭則強脅弱而勇侵怯。”這就是說戰(zhàn)爭起源于物質(zhì)利益的分配不均而引起的暴力爭奪。這比《吳子》“凡兵之所起者有五：一曰爭名;二曰爭利;三曰積惡;四曰內(nèi)亂;五曰因機”。要深刻得多。
它還認為：戰(zhàn)爭的目的是“禁暴討亂”。“導(dǎo)之以德而不聽，則臨之以威武”。“兵之來也，以廢不義而復(fù)有德也”、“故義兵之至也，至于不戰(zhàn)而止”。明確地區(qū)分了“義戰(zhàn)”與“不義戰(zhàn)”。
它還認為：勝敗的關(guān)鍵在于“道”。“順道而動，天下為響”、“善用兵者，用其自為用也(為其自身利益而戰(zhàn));不能用兵者，用其為己用也(為君主的私利而戰(zhàn))”。而且進一步把軍事勝利的根本因素歸結(jié)于政治。它說：“兵之勝敗本在于政，……為存政者，雖小必存;為亡政者，雖大必亡”。
所有這些對戰(zhàn)爭起源，戰(zhàn)爭目的，戰(zhàn)爭性質(zhì)和戰(zhàn)爭勝敗主要因素的論斷，既繼承了前人，也在某些地方超過了前人。
在具體的戰(zhàn)略、戰(zhàn)術(shù)問題上，《兵略訓(xùn)》繼承了前人虛實、奇正、分合、示形等軍事辯證法，并歸結(jié)為“神莫貴于天;勢莫貴于地;動莫急于時;用莫利于人”、“上將之用兵也，上得天道，下得地利，中得人心”。只是提法不同而沒有什么新的發(fā)展，這是因為劉安等人，本身缺少戰(zhàn)爭實踐經(jīng)驗，所以只能在理論上進行較深入的鉆研，在哲理上加以提高，而不可能有新的創(chuàng)造和發(fā)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