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惟情論者的人生哲學(節(jié)選)
一個惟情論者的人生哲學(節(jié)選)
朱謙之
這次演講是完全以我真情認識的真理為依歸的。曉得怎樣探求真理,就曉得怎樣去做我的生活。第一、二講導言(上、下)
現(xiàn)在社會人生的不統(tǒng)一全由于信仰沒有標準,你立一個真理,我立一個真理,其結果真理成為“此處與此時”Here and now的問題,是非日變,而人生也好像沒有著落似的了?!瓉碚胬碇猿蔀檎胬?,因他有客觀性的。必要是通人類全體普泛的標準,這才算真理。我們不可不以普遍的為真理,卻不可僅僅以個人縱欲的私見,或個人的快樂為標準。但在這里,我也不完全否認“主觀”,因為真正的主觀,是存在于自我的底子的“情”,無論何人,都有這一點“情”,這點“情”是個人的真正主觀,同時和普遍的主觀相符合。……于此,我不妨把真理的性質,究原委的詳說一番。我上面說真理是至公無私的,是有客觀性的,這都是就真理的本身來說,不是因人和地和時而不同的“真理的表示”,乃真理之本身。無論如何的民族,如何的個人,如何的倫理思想,其間必含有真合于普遍真理的做他底子?!胬矸撬?,就是這酬酢萬變的一點“情”,雖然因地不同而變他形式,又于世間經(jīng)過當中,?,F(xiàn)一種轉變之相,然真理的自身,則只有一個而已,而哲學者的職務,就是要發(fā)現(xiàn)這唯一的真理。平常人因看不到這一而變化變化而一的真理,只從外的著眼點去觀察,自然所見真理都是變得,都是多樣性的。因此實驗主義家遂把真理看作一種工具,他說真理并不是天上掉下來的,也不是人胎里帶來的,真理原來是人造的,是為了人造的,是人造出來供人用的,似此把真理看作人造東西,我以為是根本錯誤了。如果真理是人造的,如何成為公認的真理·……真理是什么·我簡單的答案:“真理是無形而有理。”物雖無而理則有,理雖有而物則無,知道真理不是一件物,而實為萬物的大根柢,只是一片情理,徹上徹下,萬古完全,這才是知道真理,那些把真理作一物看的,也算知道真理嗎·我敢大膽告訴大家,真理純以這點“情”言,所以體用合一,體也是這點“情”,用也是這點“情”,只有這一點“情”是真理,除此以外,更沒有什么真理,但除這一點“情”外,也實在空無所有,所以世間萬有莫不是真理,沒有一個而外于真理者,即真理而外有即在其中,即萬有而真理便無所不在?!缮峡梢娬胬硎桥c宇宙生活的全領域同其行動,隨心隨意隨動靜隨身隨家,到處都是人們求真理的目的。而真理之為真理,其最不可缺的,就是宇宙性(世界性)了。所以在真理中生活的人,都有“宇宙內事,乃己分內事,己分內事,乃宇宙內事”的氣概?!詈笪腋腋嬖V大家,孔家講的就是生命進化的大道理,而孔家本身也就是隨時進化的產物。我這次講題“一個惟情論者的宇宙觀及人生觀”,說的完全是我真情認識的真理,而這種真理,同時就是中國生命派的普遍真理——就是孔家的真理。……還有一層,“一個”就是“完全”,我永遠相信我真情認識的宇宙觀及人生觀,也就是人們真正的宇宙觀及人生觀了。……第三講 宇宙觀
須知這個本體——情——不是容易說的,我是經(jīng)過千難萬苦才發(fā)現(xiàn)他的意義的。從前拈出此字,但因方法不對,所以認“無”作“情”看,而主張?zhí)摕o主義。這次講演,很想批判從前的方法如何不對,并提出對的方法來,以免大家再走我同一樣的錯路去?!以凇冬F(xiàn)代思潮批評》說:宇宙是由于流動不息的精神結合而成,所以求精神作用的基礎,便是求宇宙本體的唯一方法,據(jù)心理學所研究,“智”“情”“意”是精神作用的基礎,蕭本華①又證明了“智”是“意”的派生,但所謂“意”實還有“情”的作用存在,原原本本由“意志”到“無意志”的境界,再到“情”的境界,就可證明“情”是精神的最后“本體”了,所以我說“情”便是本體,便是“無之又無”的“無”?!灰驈那皼]有看到這層,所以一面把不可分析的情,認為“本體”,一面把可分析的宇宙,認為“現(xiàn)象”,因此主張破壞宇宙,以后歸于本體——情,其實從頭顯尾,就沒有認識——整個的心——真生命,這是我從前以分析認識本體的一大錯誤?!?p>第五講 人生觀(上)……原來人的一生,就是為著這一點“情”,這一點“情”就是真人生,即在我的靈魂,純粹是一種本然存在,所以喚作“性”,至善無惡所以喚作“善”,這個“善”生來便有,不是生后始發(fā)此竅也,不然既不是學慮,試問這點“情”從何處交割得來·所謂“性善”,不過如此意思?!尚跃褪且姵傻仔?,這性元自好了,只要你不斷的活動,不斷的擴充,存之又存,便自然通體流行,這時活潑流轉,不但情善而且形善,所謂“形色天性也”。以真情的眼光看,通身遍體玲瓏,何等灑脫!何等輕快!……選自1928年3月泰東書局《謙之文存》
〔注釋〕?、偈挶救A:即叔本華(1788—1860),德國哲學家。意志主義的創(chuàng)始人和主要代表之一。〔鑒賞〕 朱謙之(1899—1972),福建福州人。民國初入省立第一中學學習,熟讀經(jīng)史,曾自編《中國上古史》,并發(fā)表《英雄崇拜論》等小冊子。1929年東渡日本,從事歷史哲學研究?;貒笕昔吣洗髮W教授。從1932年起在中山大學工作,擔任過中山大學歷史系主任、哲學系主任、文學院院長等職。1950年到北京大學哲學系任教授,1964年調往中國科學院哲學社會科學部世界宗教研究所任研究員。他的研究涵蓋哲學、歷史學、歷史哲學、文化學、社會學、文學、音樂、戲劇、考古、經(jīng)濟、宗教等領域,被稱為“百科全書式”的學者。留下專著42部、譯著2部和百余篇論文,后人編為《朱謙之文集》。本文為他于1924年在濟南第一師范學校演講稿。全篇很長,分導言上下、宇宙觀上下、人生觀上下、戀愛觀上下、政治哲學、經(jīng)濟理想等部分,計有10講。朱謙之“惟情”觀念的形成,可追溯到“五四”時期。當時他在北京大學讀書,是一位用功且關心時事的青年人。他從用力鉆研諸子學而走向對“真宰”的追求,并由此而走向“革命”,開始接受“革命哲學”。“革命”這個詞古已有之,日本人用其翻譯revolution后,再傳回中國,在20世紀初流行開來,一躍成為國人最為熱衷的觀念。朱謙之參加過五四游行,但對“五四”提出的科學與民主宗旨并沒有全盤接受,而是在贊同“革命哲學”的同時,反對新民主主義、布爾什維克主義、實證主義等。他認為后者這些學說都是以理知或科學為依據(jù),這同他連“科學”也“革”掉的主張不相吻合。他在《革命哲學》中進一步辯解說,“我原不是極端反對科學,只因革命時候,沒有提倡科學的必要,而且科學方法,在底子里實和革命的理想沖突,所以要主張革命,就不免對不住科學了”(《朱謙之文集》第1卷第11頁)。因此他在當時被認為是無政府主義或者虛無主義一路的代表人物。朱謙之所倡導的革命,并非單純社會制度上的革命,而是要將其運用到整個宇宙,來一回徹徹底底的革命。掃蕩名相,懷疑一切。這個時期,他讀到禪宗《高峰語錄》,大受啟發(fā)。認為只有用極端的、革命的、懷疑的、破壞的方法,才能求根本的解決,“非完全則寧無”。《高峰語錄》中“虛空粉碎,大地平沉”一語更促使他要努力掙脫一切壓抑和強權的羈絆,以致愿犧牲生命。1921年他離開北京南下,至杭州兜率寺從太虛大師出家。后在恩師梁漱溟的介紹下,去南京的支那內學院向歐陽竟無求教。朱謙之對佛學素有研究,他的革命哲學在很大程度上受到禪宗的影響??墒侵熘t之無法接受寺院的生活,心靈深處與隔絕塵世的狀況格格不入,沒過多久就離開了南京。應當說,他提出的“惟情”觀念,與他接觸佛學,反對滅情的思想有關,但在講演中提到的早年將“情”與“虛無”相聯(lián)系的做法,與他在“五四”時期的接受虛無主義有關。朱謙之講“惟情”多聯(lián)系中國傳統(tǒng)思想。他提出“情”是宇宙萬物存在的根源,這就像孔子所說的“人者天地之心”,孟子說的“所過者化,所存者神,上下與天地同流”,宋楊慈湖(名簡,陸九淵弟子)的“心即神”之說一樣。他還提出,神都在心中,如果還四顧彷徨,去“虛空”里找,那真是迷妄了。所以朱謙之順著自己“生生”、“變動”的情感之流,尋找著自己生命新的方向。朱謙之以“情”為世界的本體,以為“真情之流”不僅構成了宇宙之為宇宙的本源性存在,同時也為人生提供了最后的根據(jù)。他覺得哲學的職責,在于給人提供安身立命之道。故他不僅立志要做“情人”,而且提出了解決人生問題的總原則,即反抗以智識作用來支配生活而主張情意主義。他認為人之所以為人,是以“情”為根本內容的,所謂人生的意義,就為有這點情而有意義。在他看來,變動不居周流六虛之情,灌注了生機與活趣,故人生是有價值的。倘若失去了這點“情”,人就失去了活潑潑的生命,人生也就失去了意義。作為人先天固有、與生俱來的東西,“情”在朱謙之這里又被視作人的天性,并被規(guī)定為“善”。他提出,人的天性中惟有“情”,才是“一種本然存在,所以喚作‘性’,至善無惡所以喚作‘善’”。情即性,性即情,亦即善,情之于人就像口之于味、目之于色,都是本然固有不加思慮的。朱謙之以“善”來界定“情”,顯示了其對儒家“性善說”的某種認可。朱謙之提出“情”的主旨,從根本上說是與中國傳統(tǒng)儒學,特別是宋明理學強調的“存天理、滅人欲”相對立的,有著反抗傳統(tǒng)觀念束縛的一面。由于“情”多與個體性、非理性相聯(lián)結,并在肯定個體價值的同時,不免會產生忽視普遍價值的傾向。為此朱謙之又將“情”納入普遍價值的視界之內。提出“情”亦有公私之分:以“我”為中心、以占有為特征的情是“私情”,它是一個自封的、盲目的生命沖動;以“無我”、創(chuàng)造沖動為特征的是“公共的情”或“真情”?!罢媲椤痹谔烊?、物我相摩相蕩中自然地生發(fā)流淌。朱謙之的“惟情”論,在當時曾受到過梁漱溟、錢穆等學者的呼應。他們提出中國傳統(tǒng)雖也強調“理”,但認為“理”由“情”(人情)而生,“理”的外在形式就是“稱情而節(jié)文”的“禮”。孔、孟所講的倫理、政治也都是從“情”出發(fā)。身心合一、天人合一、物質生活精神生命的合一便是中國文化傳統(tǒng)的精髓。這些可作為我們解讀朱謙之“惟情論”的依據(j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