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鐘曉陽《販夫風景》抒情散文鑒賞
作者: 〔香港〕鐘曉陽
【原文】:
只要是夏天,“豆腐花”的吆喝聲便一路路熾熾烈烈的要斷不斷的,坡下喊到坡頂,然后又一跌一宕的滾回去。那是個瘦瘦小小的中年人,黝黑的臉,老戴頂窄邊草帽,大概喊慣了也就聲如洪鐘,一條線直沖七重天的高亢。每回見他總覺得真是少見的瘦,露在短褲下的腿干巴巴的,叭叭叭像鴨子的走步。
我們不常買,嫌麻煩!逢買必用家里的碗,怕他的臟,會得肝炎。暖烘烘盛滿一碗往回端,往往以為盛著一窩云,陽光下笑得好開心的樣子,真的難道不是,云竟在我手里呢,一朵開心的云。
他也賣粉腸,那是早上的生意,還有其他粉果白粥拉拉雜雜的,在這兒做開了,讓警察拉過仍不肯走。有時候一個女的幫他,想是他女人,胖胖圓圓,兩人并立簡直點錯鴛鴦譜似的滑嵇。照理胖人愛笑,但她不笑,亦不說話,什么都聽男的,男的洶洶的咧嘴罵,她只唯唯諾諾的應(yīng)。不過她十分慷慨,分量作料都給得多。一回買腸粉,說要多點醬油,她提著醬油壺噓噓地澆,男的一把奪過來,開口便罵:“要死了你,給那么多……”女的不作聲,亦不委屈,平靜得什么事都沒有發(fā)生,看他們真好玩,一個愿打,一個愿挨。
流動雪糕車是淺鮮的綠,一汪一汪都是它耀眼的綠,遠遠便可聽到它清脆玲瓏的童話音樂,老是那幾句,反而老是聽不完。車子象那種上發(fā)條的玩具,發(fā)條上滿了,車子一邊行一邊撒碎碎的音符,像一個流浪小孩的歌唱,唱自己的生涯,傾訴他多么歡喜的來,又多么歡喜的走。
雪糕車一停,四面八方的小孩都圍攏來,一人一杯冰淇淋高高興興地離去,而雪糕車是做完善事的賣藝人,慈藹萬分地瞧他們笑。太陽也陪著笑,一蹦一跳地熱絡(luò),這下子冰淇淋一滴滴猛淌,小孩趕忙舔救,舌頭伸得長長的:一滴沿臂彎溜,又忙著舔臂,就這么狼狽的舔去童年。
棉花糖不常來,來了安頓在對面大廈門口,挨近賣冰淇淋的,沒事有一搭沒一搭的跟賣冰淇淋的聊。他頭發(fā)盡白了,蓄平頭,一髭髭短樁子在腦勺上砌梅花樁,卻有一張四十多歲的面孔,怪怪的。他非常喜歡小孩,逗得他們咯咯的笑,更叫人想起童話里的善心老藝人,在街頭做木偶戲給孩子們看。賣棉花糖,一只空棒子繞著輪子轉(zhuǎn),輪子嗤嗤地吐絲,繞成一個頭大的球,比小孩的頭還大,碎紅色的,又是一朵天上的云霞。簡直吃空氣一般。幻滅之快的,咬一口,便沒了,僅僅留下糖液在齒縫間。額上、鼻尖、下巴,沾得粘粘的。
糖炒栗子較遠,得下好一段坡路。老遠就聽到炒栗子聲,一鏟鏟盡是跳跳脫脫的冬陽。熱辣辣的,香熾熾的。冬天在栗子香中竟也不冷了。
賣栗子的是個年輕的小伙子,通常都赤著肩膊,大北風中也只一件單衣。人老老實實的,也不和誰搭訕,要多少給多少。我反而喜歡這樣的交易,不言不笑中,自有人間情味。他是個有商業(yè)道德的,我吃遍那么多攤子的栗子,終歸是他的好。栗子是太小的不好剝,太大的不香,中等偏小的最佳。就算外面有上等貨,我亦回來才買,好像這是我的家鄉(xiāng)。
我每經(jīng)過必看見一碟閃蠟蠟的栗子,炒得爆裂了,里面的金黃作勢要躍出來,可是殼兒始終欲吐還休,看到人愈發(fā)饞了,我至少得買三塊錢,大銀洋打在瓷碟上傾拎哼楞,是生意的直情直性。我也喜歡那盛栗子的長木桶,老讓我想起南朝鮮的長鼓,不定敲擊起來也可伴歌成拍。那碩大的鑊實在是豐富的寶藏,一粒粒棕色殼兒里都是金,而且爐邊是個避冷的好地方。
【作者簡介】:
鐘曉陽,1963年生,畢業(yè)于美國密西根東部大學。15歲開始寫作,詩詞、散文、小說均見才華橫溢。18歲即驚動香港文壇。著有長篇小說《停車暫借問》、散文、詩合集《走過》、《細說》,短篇小說集《流年》等。這篇《販夫風景》獲香港第二屆中文文學獎散文組冠軍。
【鑒賞】:
販夫,是城市生活中必不可少的色彩,這幅風景畫展現(xiàn)了火熱的生活情趣和販夫樸實的性格。
整篇文章讀起來絲毫看不到文字,而是滿腦的販夫小景,里面有“豆腐花”的可愛的樣子,還有胖女人的慷慨和她男人訓斥的面孔;鮮綠的雪糕車在太陽的笑臉下吸引著眾多的童年,棉花糖老藝人更是孩子們追逐著對象;最具風味的是賣糖炒栗子,“一鏟鏟盡是跳跳脫脫的冬陽,熱辣辣的,香熾熾的”,這生活的情趣都在這鏟中散發(fā)出來。
在生活的情趣中也包含著勞動的辛勞,“豆腐花”干巴巴的瘦腿、胖胖圓圓的女人、白白的梅花似的頭發(fā)、寒風中的單衣都無情地流露著生活的艱辛。
整個風景雖然各具片斷,卻絲毫不覺零散,全篇渾然一體,以情趣為線,自然流暢地串連在一起。
鐘曉陽善以洗煉精致的文筆來刻畫人物,將其音容笑貌歸入生動的細節(jié)之中,了了幾筆,人物便各具性格活脫脫地躍然而出了,構(gòu)出親切感人的情境,使深深蘊含著的感情如山澗小溪,歡暢自如地流淌在讀者的心間。所以,通篇讀完,仍覺得余香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