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子·外篇·田子方》原文鑒賞
《莊子·外篇·田子方》原文鑒賞
(解題) 本篇以首句 “田子方侍坐于魏文侯” 的前三字為題。因是人名,不可分。打破以首句首二字為題的慣例。
主旨在于要做到緣天葆真,不以外物累,不為物役。視爵祿、勢位,以至國家,皆如秕糠。生死存亡,同為一途,不在意中。
原 文
田子方侍坐于魏文侯,數稱谿工。文侯曰: “谿工子之師邪?”子方曰: “非也,無擇之里人也(一)。稱道數當,故無擇稱之。”文侯曰:“然則子無師邪?”子方曰:“有。”曰: “子之師誰邪?” 子方曰: “東郭順子。” 文侯曰: “然則夫子何故未嘗稱之?”子方曰:“其為人也真。人貌而天虛(二),緣而葆真,清而容物。物無道,正容以悟之,使人之意也消。無擇何足以稱之!”子方出,文侯儻然(三),終日不言。召前立臣而語之曰: “遠矣,全德之君子! 始吾以圣知之言、仁義之行為至矣。吾聞子方之師,吾形解而不欲動,口鉗而不欲言。吾所學者,直土梗耳,夫魏真為我累耳!”
解 說
( 一) “無擇之里人也”:“無擇” 田子方名。
(二)“人貌而天虛” 至“使人之意也消”數語: 意難解。研讀之余,亦有所見,試解如下:
“人貌而天虛”:“貌”為“邈”之假,遠也。“虛”空也。意為人邈遠難見,天縹緲空虛。
“緣而葆真”:“緣”順也。“葆”通“保”。意為順其自然,保持純真。“清而容物”: “清”純靜也。“容”通“融”化也。意為心地寧靜而銷融外物。
“物無道,正容以悟之”: 句有誤。當為 “物無道,則容以悟之”,“正”為“則”之訛。“無”為“迕”之假。意為外物背離了大道,就銷融了外物而領悟大道。
“使人之意也消”: 意為把人的意念消除。
(三) “文侯儻然”: “儻然”失神貌。
語 譯
田子方陪坐在魏文侯的旁邊,不斷地提說谿工。文侯說: “谿工是你老師嗎?” 子方說: “不是,是我的同鄉。他講論大道很有恰當的地方,所以我稱道他。” 文侯說: “那么,你沒有老師啊?”子方說:“有。”文侯說:“你的老師是誰呢?”子方說:“東郭順子。”文侯說:“可怎么你就沒有稱道過他呢?”子方說:“這個人是很純真的,認為人事邈遠難見,天縹緲空虛,順其自然而保純真。以寧靜銷融外物。外物與大道悖離,就銷融了外物而領悟大道,把人的意念消除。我哪里配來稱道他呢!”子方走后,文侯像是失魂落魄,整天沒有說話。〔后來〕,叫過在面前站著的臣子說:“太高遠了,德性完備的先生啊! 早先我認為講求圣智的話語、仁義的做法是最好的了,及至我聽說子方的老師,我身體像散了架子似的不想動轉,嘴像加上箍一樣不想說話。我所學的一套,簡直要成個泥人了! 那魏國真的是我的累贅啊!”
原 文
溫伯雪子適齊,舍于魯。魯人有請見之者,溫伯雪子曰:“不可。吾聞中國之君子(一),明乎禮義而陋乎知人心,吾不欲見也。” 至于齊,反舍于魯,是人也又請見。溫伯雪子曰: “往也蘄見我,今也又蘄見我,是必有以振我也(二)。” 出而見客,入而嘆。明日見客,又人而嘆。其仆曰: “每見之客也,必人而嘆,何邪?”曰: “吾固告子矣,中國之民,明乎禮義而陋乎知人心。昔之見我者,進退一成規,一成矩; 從容一若龍,一若虎(三); 其諫我也似子,其道我也似父,是以嘆也。” 仲尼見之而不言。子路曰:“吾子欲見溫伯雪子久矣,見之而不言,何邪?” 仲尼曰:“若夫人者,目擊而道存矣,亦不可以容聲矣。”
解 說
(一) “吾聞中國之君子”: “中國” 中原之國,指魯國。
(二) “是必有以振我也”: “振” 起也。賜教之意。
(三)“從容一若龍,一若虎”:“從”一般都讀如字,實應為“縱”之假。占籍中這種例子很多,《論語·為政》: “七十而從心所欲”,就有“縱心”的讀法。“縱”放也。“容”是收納。上言“進退一成規,一成矩”,“進退”言其舉動,此處放和收則言氣勢。二者是相對為言的。
語 譯
溫伯雪子到齊國去,路過魯國住了下來。有魯國人想拜訪他,溫伯雪子說:“不行。我聽說中原地區的上層人物,懂得禮法,卻不了解人的心性,我是不想見的。”〔他〕 到了齊國,回來時又在魯國住下,這個人再次求見。溫伯雪子說:“過去要求見我,現在又要求見我,一定是對我有所賜教。”于是走出來與客人相見。見后回到屋里不住地嘆氣。第二天,又與客人相見,回到屋里又是嘆氣。他的隨從說: “每次見過這個客人,回到屋里總是嘆氣,這是怎么回事?”〔他〕說:“我早就跟你說過,中原地區的人,懂得禮法,卻不了解人的心性。剛才來訪我的人,行動舉止有時成圓,有時成方; 言談氣勢有時像個龍,有時像個虎; 他來規勸我像個兒子,誘導我又像個父親,因為這我才嘆氣啊。”孔子見到他沒有說話。子路說:“老師很久就盼望見到溫伯雪子了,見到而不說話,是為了什么?” 孔子說: “像這個人啊,用眼一瞟就看出他是個得道的人,也就不必要通過聲音來傳達什么了。”
原 文
顏淵問于仲尼曰: “夫子步亦步,夫子趨亦趨,夫子馳亦馳,夫子奔逸絕塵,而回瞠若乎后矣(一)” 夫子曰:“回,何謂邪?” 曰: “夫子步亦步也,夫子言亦言也; 夫子趨亦趨也,夫子辯亦辯也; 夫子馳亦馳也,夫子言道,回亦言道也; 及奔逸絕塵而回瞠若乎后者,夫子不言而信,不比而周(二),無器而民滔乎前(三),而不知所以然而已矣。”仲尼曰: “惡! 可不察與! 夫哀莫大于心死,而人死亦次之。日出東方而入于西極,萬物莫不比方(四)。有目有趾者,待是而后成功。是出則存,是入則亡。萬物亦然,有待也而死,有待也而生。吾一受其成形,而不化以待盡。效物而動,日夜無隙,而不知其所終。薰然其成形,知命不能規乎其前,丘以是日徂。吾終身與汝交一臂而失之,可不哀與?女殆著乎吾所以著也(五)。彼已盡矣,而女求之以為有,是求馬于唐肆也(六),吾服女也甚忘,女服吾也亦甚忘(七)。雖然,女奚患焉!雖忘乎故吾,吾有不忘者存!”
解 說
(一) “而回瞠若乎后矣”: “若”猶然也。
(二)“不比而周”:“比”結納之意。“周”黨也。《論語·為政》“君子比而不周”。
(三)“無器而民滔乎前”:“器”指利器,權力也。“滔”通“蹈”,踐也。
(四)“日出東方而入于西極”至“丘以是日徂”:這一段比較難解。過去多是原封不動,依文做解,但難得要領。實則句有顛倒。“有目有趾者,待是而后成功”應與“是出則存,是人則亡”互倒。“薰然其成形,知命不能規乎其前”應提到“吾一受其成形”之上。而“知命”上脫“不”字。文為:
“日出東方而入于西極,萬物莫不比方。是出則存,是入則亡。有目有趾者,待是而后成功。萬物亦然,有待也而死,有待也而生。薰然其成形,不知命不能規乎其前。吾一受其成形,而不化以待盡。效物而動,日夜無隙,而不知其所終,丘以是日徂。”
“萬物莫不比方”: “比方”類比之意。把日出日落用來類比。
“是出而存,是入而亡”:“是”用為日的代詞。以日出比生存,以日落比死亡。“亡” 與 “方” 諧。
“有目有趾者,待是而后成功”: “有目有趾者”指人。先輩或以“目”乃“前”之誤。“目”在首上,亦可代表首,不必改。“成功”完成人生的過程。“待”依托也。
“萬物亦然,有待也而死,有待也而生”:“有待也”與上“待是而后成功”之“待” 同意。“先”與 “功”諧。
“薰然其成形,不知命不能規乎其前”:“薰”氣由下而上蒸,指萬物之成。“不知命”不知能活多久。“規” 為“窺”之假。
“而不化以待盡”: “化”變化”。“盡”死亡。
“效物而動”: “效物”和物一樣地。
“丘以是日徂”: “徂”通殂,殞落。為 “待其殂”之略。
(五) “女殆著乎吾所以著也”: “著”重視。
(六) “是求馬于唐肆也”: “唐” 空也。
(七) “吾服女也甚忘,女服吾也亦甚忘”: “服”事也。“甚忘”忘光。
語 譯
顏淵向孔子問道: “老師慢步我也慢步,老師快走我也快走,老師跑起來我也跑起來,老師飛也似的跑,跑得后面揚起了塵土,可我直瞪著雙眼無法追上。”孔子說: “顏回啊,你說什么?”顏回說:“老師慢步我也慢步,是老師怎么說我也怎么說;老師快走我也快走,是老師怎么論辯我也怎么論辯;老師跑起來我也跑起來,是老師講說大道我也講說大道; 至于老師飛也似的跑得后面揚起了塵土,可我直瞪雙眼無法追上,是老師不用說話,人們就都信服,不必結納,人們就都附隨,沒有權位,人們就都找上門來。我只是不明白這是怎么回事。” 孔子說: “這是怎么回事,能不想一想嗎? 沒有什么比心死更可悲的,人死還在其次。太陽出在東方落在極西的地方,萬物都把這種現象用作類比,太陽出來比作生存,太陽落山比作死亡。長著頭腳的人就等了它完成任務。一切的生物也是這樣,過一段時間死去,過一段時間又生。蒸氣上升成了形體,不知活到什么時候也不能預先得知。我一經秉承這個氣而成為人,就不再變化而等待死亡了。像物類那樣的活動,日夜不停,不知什么時候才算到頭。因此孔丘我天天等著死期的到來。我一輩子和你竟然一溜而過卻沒有看到這一點,能夠不悲哀嗎?你是太看重我被人所重的那些東西了。那些東西已經死光了,你還當作存在而去追求,這就是到散了的市場上去買馬了。我為你做的要忘光,你為我做的也要忘光。即使這樣,你有什么擔心啊! 雖然把舊的我忘掉,我還有不能忘掉的東西存在呢!”
原 文
孔子見老聃,老聃新沐,方將被發而干,慹然似非人(一)。孔子便而待之(二)。少焉見,曰:“丘也眩與?其信然與? 向者先生形體掘若槁木(三),似遺物離人而立于獨也。”老聃曰:“吾游心于物之初。”孔子曰:“何謂邪?”曰:“心困焉而不能知,口辟焉而不能言(四),嘗為汝議乎其將(五): 至陰肅肅,至陽赫赫。肅肅出乎天,赫赫發乎地,兩者交通成和而物生焉,或為之紀而莫見其形。消息滿虛,一晦一明,日改月化,日有所為而莫見其功。生有所乎萌,死有所乎歸,始終相反乎無端,而莫知乎其所窮。非是也,且孰為之宗?” 孔子曰: “請問游是。” 老聃曰:“夫得是至美至樂也。得至美而游乎至樂,謂之至人。”孔子曰: “愿聞其方。” 曰: “草食之獸,不疾易藪; 水生之蟲,不疾易水,行小變而不失其大常也,喜怒哀樂不入于胸次(六)。夫天下也者(七),萬物之所一也。得其所一而同焉,則四支百體將為塵垢,而死生終始將為晝夜,而莫之能滑,而況得喪禍福之所介乎!棄隸者若棄泥涂,知身貴于隸也。貴在于我而不失于變,且萬化而未始有極也,夫孰足以患心!已為道者解乎此。”孔子曰:“夫子德配天地,而猶假至言以修心。古之君子,孰能脫焉(八)!” 老聃曰:“不然,夫水之于汋也,無為而才自然矣;至人之于德也,不修而物不能離焉(九)。若天之自高,地之自厚,日月之自明,夫何修焉!”孔子出,以告顏回曰:“丘之于道也,其猶醯雞與! 微夫子之發吾覆也,吾不知天地之大全也。”
解 說
(一)“慹然似非人”:“慹”司馬釋為“不動貌”,成疏直謂“慹然不動”。這樣的解釋不錯,但不貼切。因為不動多指形體,這里則是表示神態。《說文》“慹, 悑(怖)也。”惶恐之意。 惶恐則不知所措, 目瞪口呆, 呈呆滯之狀,正是神態,當以這一解釋為合。“非人” 不像真實的人,即形同偶人。
(二) “孔子便而待之”: “便”先輩或以為“屏”之假,取隱蔽之義。但孔子往見老聃,明出明進,無須隱蔽。《說文》“便,安也”,心平氣和之意。
(三)“向者先生形體掘若槁木”:“掘”通“倔”,強立貌。正“遺物離人而立于獨” 之相。
(四)“口辟焉而不能言”:“辟”開啟之意。“口辟”張大嘴巴。張大嘴巴便不能說話。與 “心困” 相對為言,“心困”是閉,“口辟” 是張。
(五) “嘗為汝議乎其將”: “將” 以大略為釋,讀音為醬(jiang),率領之意。取 “領” 義,引以為綱領,便是大略。
(六)“喜怒哀樂不入于胸次”:這句話是講人,放在“草食之獸”、“水生之蟲” 句下不合,當移于 “得其所一而同焉”句下。
(七) “夫天下也者”: 論治的講天下,論自然的則是講天。“下”當衍。
(八) “孰能脫焉”: “脫” 離也。
(九) “不修而物不能離焉”: “離”為“罹”之假,遭受之意。“物不能罹”不能遭受外物的侵害。
語 譯
孔子往拜老聃,老聃剛好洗完頭,正在披散頭發等干呢。呆滯得像個木偶。孔子心平氣和地在等待。沒多久,與老聃相見,說:“孔丘我是眼花嗎?還真就是那樣呢?剛才老人家身軀強直得像棵枯樹,好像舍棄了物類離開人群站到一個特別的地方。”老聃說:“我把心放在物類的開始。” 孔子說: “什么意思?”〔老聃〕說:“心被堵塞就不能思考,嘴巴張大就不能說話,試給你談談它的大概。極陰是冷颼颼的,極陽是火辣辣的。冷颼颼的從天發出,火辣辣的從地涌現,兩者交接融合物類就產生了。好像有什么在做安排但是看不到它的形跡。消失了,孳生了,盈滿了,空虛了,有時黑暗,有時光明,天天改變,月月變化,天天有新樣但是看不到它在運作。有的在萌生,有的在死去,開始、終止,反復個沒完,不知到什么時候才算結束。要不是這樣,那么誰是它們的創始人呢?” 孔子說: “請問要怎么看待這個問題?” 老聃說: “看透這個問題是最美妙最快樂的,擁有最美妙來看待最快樂,就是至人。”孔子說:“我想知道是怎么個做法。”〔老聃〕說:“吃草的獸類給它換一塊草地,它是不在乎的; 生長在水里的蟲類給它換一片水,它是不在乎的,這是由于出現小的變化而沒有影響它們生活的常性。天這個東西,在萬物身上都是一致的,抓住這個一致而與萬物混同,喜怒哀樂進不到心里去,四肢百骸也就成了糞土,死生終始就和晝夜一樣,都不能擾亂他的心。至于得失禍福的介入,就更不在話下了! 不肯服賤役的就像扔掉一塊泥巴,認為本身的身價要比賤役高。高就高在保持自我不使自我由于變化而受到損害。而且千變萬化從來就沒有盡頭,哪個值得擾亂心神! 已經學到道的是擺脫了這些的。” 孔子說: “先生的德性和天地相比配,還在運用這至理明言來修養心神,過去一些有修養的人哪個能不這樣做呢!”老聃說: “這話不對,像水的流淌,并沒什么舉動,它的才性就這樣的。至人之于德性,不用修養也不會受到外物的侵擾。像天是自己在高,地是自己在厚,日月是自己在光明,又有什么修養呢!”孔子辭別了老聃,對顏回說:“孔丘我對于道,就像甕里的小飛蟲一樣啊! 如不是先生揭去我心上的蓋子,我真不知天高地厚呢。”
原 文
莊子見魯哀公,哀公曰:“魯多儒士,少為先生方者。”莊子曰:“魯少儒。”哀公曰:“舉魯國而儒服,何謂少乎?”莊子曰: “周聞之,儒者冠圜冠者知天時,履句屨者知地形(一),緩佩玦者事至而斷(二)。君子有其道者,未必為其服也;為其服者,未必知其道也。公固以為不然,何不號于國中曰: ‘無此道而為此服者其罪死!’”于是哀公號之五日,而國中無敢儒服者。獨有一丈夫(三),儒服而立于公門。公即召而問以國事,千轉萬變而不窮。莊子曰:“以魯國而儒者一人耳,可謂多乎?”
解 說
(一)“履句屨者知地形”:“句”均以訓“矩”,是。“句屨”方頭的鞋子。
(二)“緩佩玦者事至而斷”:“緩”成疏謂為系以五彩絲,但字無五彩絲意,故不確。字當取松緩之意。“玦”系在腰間的玉飾。“緩佩玦”腰間耷拉著玉玦。
(三)“獨有一丈夫”:成玄英認為此丈夫是孔子。如就文字言,這一丈夫沒有指為孔子的必然性。但這是寓言而非事實。魯哀公春秋末時人,莊子戰國中期人,本不同時不能相見,而孔子活動之時卻是魯哀公時代,其所以寫為此時,未必不是有意影射孔子,因而也不能把成說視為妄言。
語 譯
莊子往拜魯哀公,哀公說:“魯國很多大學者,可是沒有治先生你的道術的。” 莊子說: “魯國沒有多少學者。” 哀公說: “整個魯國都是學者打扮,怎么能說沒有多少呢?” 莊子說: “莊周我聽人說,學者戴圓帽子的通曉天文,穿方頭鞋子的通曉地理,腰帶上耷拉著玉玦的辦事果斷。尊敬的先生們有那種本領的未必有那樣的打扮; 有那樣打扮的卻不一定熟悉那種本領。君王自然不同意這種說法,那就在國中下道命令,就說: ‘凡是沒有那種本領而做那樣打扮的都處以死刑!’”就這樣,哀公發布了命令,經過五天,國里就沒有敢做學者打扮的。單單有這么一個男子,學者打扮站在朝門以外。哀公立即召見而問以國事。問題千變萬化,他是有問必答毫無窒礙。莊子說: “偌大一個魯國,學者只有一個,能夠算是多嗎?”
原 文
百里奚爵祿不入于心,故飯牛而牛肥,使秦穆公忘其賤,與之政也。有虞氏死生不入于心,故足以動人。
解 說
這是兩個故事,以闡明忘爵祿忘死生的觀點,只能是個例證,難為獨立文章,可能是某篇的逸文。事跡有書記載,可參考,不再解說。
語 譯
百里奚沒有把官位放在心上,所以養牛能夠把牛喂肥,使得秦穆公不顧他的微賤,把政事交他治理。虞舜沒有把死生放在心上,所以能夠使世人感動。
原 文
宋元君將畫圖,眾史皆至(一),受揖而立(二),舐筆和墨,在外者半。有一史后至者,儃儃然不趨(三),受揖不立,因之舍。公使人視之,則解衣般礴臝(四)。君曰:“可矣,是真畫者也。”
解 說
(一) “眾史皆至”: “史”掌記事者,此指畫師。
(二)“受揖而立”: “揖”多讀如字,但與實際難合。揖者如為畫師,與宋元君相見,是臣見君,不可能以揖為禮。如為宋元君,君見臣亦未必一一為禮,而且“在外者半”,畫師眾多,亦未必都與元君相見。故非是。實為“輯”之假或誤。“輯”斂也,收集之意。眾史到來,必錄其名,錄而集之,猶今言之登記或報到。“立”或以為“位”,實為“蒞”之假,臨也,即到任,今謂之上崗。即使承認其為 “位”,也是“蒞” 的省文,還應讀“蒞”。
(三)“儃儃然不趨”:“儃”音坦(tan),有運轉之意。“儃儃然”晃里晃當地,毫不在意之貌。“趨” 急走。
(四)“則解衣般礴臝”:“解衣”開敞著上衣。“般礴”多釋為箕坐,是正確的。何以便是“箕坐”,說法不一,但有一共同點便是把它作為一事。實則不然,當為二事。“礴”借為“簸”。“臝”同“裸”,赤腳。乃是敞開上衣,下部顯露。按當時的坐法是跪坐,兩腿曲隱,“般”是把腿直擺在面前。“礴”則是如人操箕簸物,兩腿叉開。故為箕坐。
語 譯
宋元君要畫張圖畫,召來很多畫師。他們報到之后,各自找到自己的崗位,潤筆調色,還有半數的人留在外邊。有一名畫師來得很晚,晃里晃當慢慢騰騰地走來,報到之后,沒有進入崗位,就返回住所。宋元君派人跟蹤察看,〔回來告之宋元君〕他在敞著上衣,兩條腿叉開,光著腳坐在那里。宋元君〔聽了〕說:“好了,這才是作畫的人呢。”
原 文
文王觀于臧,見一丈夫釣,而其釣莫釣,非持其釣有釣者也,常釣也(一)。文王欲舉而授之政,而恐大臣父兄之弗安也;欲終而釋之,而不忍百姓之無天也(二)。于是旦而屬之大夫曰:“昔者寡人夢見良人, 黑色而髯, 乘駁馬而偏朱蹄,號曰:‘寓而政于臧丈人,庶幾乎民有瘳乎!’”諸大夫蹴然曰:“先君王也。”文王曰:“然則卜之。”諸大夫曰:“先君之命,王其無它,又何卜焉?”遂迎臧丈人而授之政。典法無更,偏令無出(三)。三年,文王觀于國,則列士壞植散群(四),長官者不成德(五),斔斛不敢入于四竟(六)。列士壞植散群,則尚國也;長官者不成德,則同務也; 斔斛不敢入于四竟,則諸侯無二心也(七)。文王于是焉以為大師,北面而問曰:“政可以及天下乎?”(八)臧丈人昧然而不應,泛然而辭,朝令而夜遁,終身無聞。顏淵問于仲尼曰:“文王其猶未邪?又何以夢為乎?”仲尼曰:“默,汝無言!夫文王盡之也,而又何論刺焉! 彼直以循斯須也。”(九)
解 說
( 一) “見一丈夫釣,而其釣莫釣,非持其釣有釣者也,常釣也”: “丈夫”后文皆謂為“丈人”,“夫” 當為“人”之誤。“釣”共六個,意義不盡相同。“其釣莫釣” 及 “非持其釣” 的 “釣”都指的是釣鉤。
(二)“而不忍百姓之無天也”:“天”就其為養育萬物而言,“無天”便為受不到養育。
(三) “偏令無出”: “偏” 為 “片” 之假。
(四)“則列士壞植散群”:“植”《說文》:“戶植也。”門上加鎖的地方。即所謂門戶,也就是宗派。
(五) “長官者不成德”: “官”職事。“長官者”掌握職事權力的人。(六) “斔斛不敢入于四竟”: “斔”音雨 (yu), 古量名, 六斛四斗。
(七) “則諸侯無二心也”: “二心” 疑慮之心。
(八) “政可以及天下乎”: “及” 用到。“及天下” 意為取天下(九) “彼直以循斯須也”: “直”但也。“斯須” 頃刻之間
語 譯
文王到臧地視察,看到一位老者在釣魚,他的釣鉤上沒有鉤,他不是要用鉤釣到什么,只是隨便釣一釣。文王想請他來主持政事,又怕大臣和父兄們難以接受; 想著罷手不去請,又不忍讓百姓得不到拯救。于是天亮了以后向大臣們說: 昨晚 (附注: ‘昔’通夕) 我夢見一位先生,黑臉膛,長胡須,騎著一匹雜毛而一邊蹄子為赤紅色的馬,命令我說: ‘把國家政事交給臧地的老者來主持,老百姓才會得到拯救!’”大夫們驚奇地說:“這是老王爺啊!”文王說: “那么,就來占卜一下。” 大夫們說: “老王爺的命令,君王您不必多想,還占卜什么!”于是把臧地的老者請了來使主持國政,一切典章制度都沒有變更,也沒下發一條命令。三年過后,文王再看國家,各個階層都打破了門戶,散掉了幫派,執掌職事的人不強調所屬的獨立性,斗斛等量器不敢進入邊外。各個階層打破門戶,毀掉幫派,便趨向于合同; 執掌職事的人不強調所屬的獨立性,政務便趨向一致; 斗斛等量器不敢進入邊外,諸侯便不生疑慮了。文王于是把臧地老者上尊號為太師,并身居下位問道:“可以把政事推用到天下了吧?”臧地老者像沒有聽到似的不作聲,毫不在意地告辭而去。白天講了這樣的話,夜里就跑掉了,從此再也沒有露面。顏淵向孔子問道:“文王說話還不管用嗎?干什么還要靠著做夢呢?” 孔子說: “住口,你不要多說話! 文王做的恰到好處了,干什么你又提這種怪論! 那只是為應付當時的情況。”
原 文
列御寇為伯昏無人射,引之盈貫(一),措杯水其肘上,發之,適矢復沓,方矢復寓(二)。當是時,猶象人也。伯昏無人曰:“是射之射,非不射之射也。嘗與汝登高山,履危石,臨百仞之淵,若能射乎?”于是無人遂登高山,履危石,臨百仞之淵,背逡巡,足二分垂在外,揖御寇而進之。御寇伏地,汗流至踵(三)。伯昏無人曰:“夫至人者,上窺青天,下潛黃泉,揮斥八極,神氣不變。今汝怵然有恂目之志(四),爾于中也殆矣夫!”
解 說
(一) “引之盈貫”: “貫” 穿也,指弓弦。
(二)“適矢復沓,方矢復寓”:“適矢”放出的箭。“沓”多取重意。因之這句話便成為箭射了出去便又重上一支。“方” 比也,即排在后的。“寓”裝上。因之這句話便是后一支箭又復裝上。這樣講,兩句話的意思犯重。字實有誤。“適矢復沓”的“復”為“始”之訛,涉下致誤。“沓”為“踏”之假。這樣便是前邊的箭剛放了出去,后邊的箭便又裝了上來。
(三)“汗流至踵”: “踵”腳跟,是腳的代表。這句話應以從頭至腳都在流汗來理解,是汗濕透全身意。
(四) “今汝怵然有恂目之志”: “怵”懼也。“恂”通“瞬”。意思是,怕得只在眨眼,就是說,連正眼都不敢看一下。
語 譯
列御寇射箭給伯昏無人看。他把弓弦拉滿,放一杯水在臂肘之上,把箭發出,前一支箭剛剛發出,后一支箭便又接上。這個時候,他穩得像個木偶一樣。伯昏無人說:“你這是射箭的射,不是非射箭的射。且來同你一起登上高山,踏在動搖不定的石頭上,下臨百丈深淵,你能夠射嗎?”這時伯昏無人登上高山,踏在動搖不定的石頭上,下臨百丈深淵,背過臉去倒退了幾步,腳有十分之二跨在外邊,向御寇行禮請他前來。御寇趴伏在地,大汗濕透全身。伯昏無人說: “要是至人啊,上仰望青天,下深入黃泉,馳騁在四面八方,而神氣不變。現在你怕得連正眼看都不敢,你是不會中的的啊!”
原 文
肩吾問于孫叔敖曰(一):“子三為令尹而不榮華,三去之而無憂色,吾始也疑子,今視子之鼻間栩栩然(二),子之用心獨奈何?”孫叔敖曰:“吾何以過人哉!吾以其來不可卻也,其去不可止也,吾以為得失之非我也,而無憂色而已矣,我何以過人哉!且不知其在彼乎?其在我乎?其在彼也亡乎我,在我也亡乎彼。方將躊躇,方將四顧,何暇至乎人貴人賤哉!”仲尼聞之曰:“古之真人,知者不得說,美人不得濫,盜人不得劫,伏戲、黃帝不得友。死生亦大矣,而無變乎己,況爵祿乎!若然者,其神經乎大山而無介(三),入乎淵泉而不濡,處卑細而不憊,充滿天地,既以與人己愈有(四)。”
解 說
( 一)“肩吾問于孫叔敖曰”:“孫叔敖”楚莊王時人,曾三次出為令尹,三次免去令尹的職務。“令尹” 相當于宰相。
(二)“今視子之鼻間栩栩然”:“鼻間”的用法奇特,因為鼻子沒有表現,一般看人都不注意鼻子,何況“栩栩然”輕盈活躍,正是表情,但非誤字。實際講的是 “眉宇之間”,故當釋為面部。
(三)“其神經乎大山而無介”: “介”介入也。
(四)“既以與人已愈有”: 這話引自 《道德經》,與本文的文義不合。本文之所論,無關取與,因疑或是竄入的文字,當刪。也可能其下另有文字。因無證據,故不敢妄斷。且予存疑,仍依文譯出。
語 譯
肩吾向孫叔敖問道:“你三次登上令尹的高位,也不覺得有什么顯耀,三次罷官也不感到難堪。開始我覺得有點奇怪,現在看你臉上輕盈和悅,你的心理怎么那么和別人不一樣?” 孫叔敖說:“我怎么和別人不同啊!我只覺得它來了是推不掉的,走了也是不能留的,我以為得失都與我無關,不因為丟了便難過得不得了也就是了。我怎么和別人不同啊! 而且不知道這得失是在它呢,還是在我?要是在它呢就沒有我的事,要是在我呢就沒有它的事。我正在猶豫,正在張望,又哪里管什么人來尊敬來鄙視呢!”孔子聽到后說:“當年的真人,有智謀的人勸說不動,美女迷亂不得,盜寇劫持不了,伏羲、黃帝也沒法與之交結。死生也算得大問題了,在他本身是無所謂的,官爵地位又算什么! 這樣的人,他的精神通過大山不會有所阻礙,沉入深泉不會有所浸潤,處于微賤不會抬不起頭,充滿天地之中。以之奉送與人而自己更加富有。”
原 文
楚王與凡君坐,少焉,楚王左右曰“凡亡”者三。凡君曰: “凡之亡也,不足以喪吾存。夫凡之亡不足以喪吾存,則楚之存不足以存存。由是觀之,則凡未始亡而楚未始存也。”
語 譯
楚王與凡國的國君共坐,沒多少時間,楚王的臣下就幾次說到凡國已經滅亡。凡國的國君說:“凡國的滅亡,不能影響我覺得它還存在。既然凡國的滅亡不能影響我覺得它還存在,那么,楚國的存在就不能讓我覺得它還存在。從這一點來看,凡國就不一定滅亡,楚國也不一定存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