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談幽默》作品賞析|導讀
談幽默
幽默是一個外國字的譯音,正像“摩托”和“德謨克拉西”等等都是外國字的譯音那樣。為什么只譯音,不譯意呢?因為不好譯——我們不易找到一個非常合適的字,完全能夠表現原意。假若我們一定要去找,大概只有“滑稽”還相當接近原字。但是,“滑稽”不完全相等于“幽默”。“幽默”比“滑稽”的含意更廣一些,也更高超一些。“滑稽”可以只是開玩笑,而“幽默”有更高的企圖。凡是只為逗人哈哈一笑,沒有更深的意義的,都可以算作“滑稽”,而“幽默”則須有思想性與藝術性。
原來的那個外國字有好幾個不同的意思,不必在這一一介紹。我們只說一說現在我們怎么用這個字。英國的狄更斯、美國的馬克·吐溫,和俄羅斯的果戈里等偉大作家都一向被稱為幽默作家。他們的作品和別的偉大作品一樣地憎惡虛偽、狡詐等等惡德,同情弱者,被壓迫者,和受苦的人。但是,他們的愛與憎都是用幽默的筆墨寫出來的——這就是說,他們寫得招笑,有風趣。
我們的相聲就是幽默文章的一種。它諷刺,諷刺是與幽默分不開的,因為假若正顏厲色地教訓人便失去了諷刺的意味,它必須幽默地去奇襲側擊,使人先笑幾聲,而后細一咂摸,臉就紅起來。解放前通行的相聲段子,有許多只是打趣逗哏的“滑稽”,語言很庸俗,內容很空洞,只圖招人一笑,沒有多少教育意義和文藝味道。解放后新編的段子就不同了,它在語言上有了含蓄,在思想上多少盡到諷刺的責任,使人聽了要發笑,也要去反省。這大致地也可以說明“滑稽”和“幽默”的不同。
幽默文字不是老老實實的文字,它運用智慧,聰明,與種種招笑的技巧,使人讀了發笑,驚異,或啼笑皆非,受到教育。我們讀一讀狄更斯的,馬克·吐溫的,和果戈里的作品,便能夠明白這個道理。聽一段好的相聲,也能明白些這個道理。
幽默的作家必是極會掌握語言文學的作家,他必須寫得俏皮、潑辣、警辟。幽默的作家也必須有極強的觀察力與想象力。因為觀察力極強,所以他能把生活中一切可笑的事,互相矛盾的事,都看出來,具體地加以描畫和批評。因為想象力極強,所以他能把觀察到的加以夸張,使人一看就笑起來,而且永遠不忘。
不論是作家與否,都可以有幽默感。所謂幽默感就是看出事物的可笑之處,而用可笑的話來解釋它,或用幽默的辦法解決問題。比如說,一個小孩見到一個生人,長著很大的鼻子;小孩子是不會客氣的,馬上叫出來:“大鼻子!”假若這位生人沒有幽默感呢,也許就會不高興,而孩子的父母也許感到難以為情。假若他有幽默感呢,他會笑著對小孩說:“就叫鼻子叔叔吧!”這不就大家一笑而解決了問題么?
幽默的作家當然會有幽默感。這倒不是說他永遠以“一笑了之”的態度應付一切。不是,他是有極強的正義感的,決不饒恕壞人壞事。不過,他也看出社會上有些心地狹隘的人,動不動就發脾氣,鬧情緒,其實那都是三言兩語就可以解決的,用不著鬧得天翻地覆。所以,幽默作家的幽默感使他既不饒恕壞人壞事,同時他的心地是寬大爽朗,會體諒人的。假若他自己有短處,他也會幽默地說出來,決不偏袒自己。
人的才能不一樣,有的人會幽默,有的人不會。不會幽默的人最好不必勉強要俏,去寫幽默文章。清清楚楚、老老實實的文章也能是好文章。勉強耍幾個字眼,企圖取笑,反倒會弄巧成拙。更須注意:我們譏笑壞的品質和壞的行為,我們可絕對不許譏笑本該同情的某些缺陷。我們應該同情盲人,同情聾子或啞巴,絕對不許譏笑他們。
【導讀】
幽默大師談幽默
讀老舍先生的文章,常會感覺到文字的俏皮、文風的幽默。《談幽默》可以讓我們直接、正面地去瞧見這位幽默大師對于“幽默”的看法和認知。文章首先將“幽默”和“滑稽”進行對比,讓我們正確認識“幽默”。兩者的區別是“凡是只為逗人哈哈一笑,沒有更深的意義的,都可以算作‘滑稽’,而‘幽默’則須有思想性與藝術性。”作者還通過新中國成立前后的相聲和段子的對比進一步闡述“幽默”和“滑稽”的區別。
其次,作者在文中談及了幽默之于作家和普通人的必要性、重要性。若想成為具有幽默風格的作家,須得有極強的觀察力和想象力。再者,幽默作家須得擔負起一定的社會責任,即不能因追求和保持幽默的文風而以“一笑了之”的態度應付一切,而應“不饒恕壞人壞事”。對于普通人而言,擁有幽默感也是化解和解決生活中促狹、難堪之事的絕佳方式。
文章最后,作者仍不忘對作家做善意提醒:“不會幽默的人最好不必勉強要俏,去寫幽默文章”,“勉強耍幾個字眼,企圖取笑,反倒會弄巧成拙”;幽默也得注意場合和對象,“絕對不許譏笑本該同情的某些缺陷。”
對老舍而言,幽默“首要的是一種心態”,“所謂幽默的心態就是一視同仁的好笑的心態”。滑稽的鬧戲,在老舍是根本看不上眼的。老舍“是由事事中看出可笑之點,而技巧的寫出來”。他創作了具有里程碑意義的作品《駱駝祥子》。“它的幽默是出自事實本身的可笑,而不是由文字里硬擠出來的。”
老舍作品中的幽默源自何處?他在《我怎樣寫‘老張的哲學’》中道出了幽默的原由:“我自幼便是個窮人,在性格上又深受我母親的影響——她是個愣挨餓也不肯求人的,同時對別人又是很義氣的女人。窮,使我好罵世;剛強,使我容易以個人的感情與主張去判斷別人;義氣,使我對別人有點同情心。有了這點分析,就很容易明白為什么我要笑罵,而又不趕盡殺絕。我失了諷刺,而得到幽默,幽默中是有同情的。”
老舍所處的那個可笑的時代,也造就了他的幽默之筆。老舍是想以幽默之筆來寫時代的悲劇,即要寫出深刻的幽默。老舍醉心幽默藝術的深刻用意,“為的是能夠較為委婉較為溫和地寫出他所咂摸到的世事的滋味,表達自己的愛憎判斷。”
幽默的佐料多來自生活。他打趣、諷刺的那些人和事,都是生活本真和病態社會諸相的折射。他把它們拆散了,和上幽默的調料,放到語言的油鍋里煎炒烹炸,盛出一道道色香味俱佳的菜肴,技巧全在火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