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其昌《畫禪室論畫·畫旨(節錄)》原文翻譯注釋與鑒賞
畫禪室論畫·畫旨(節錄) 董其昌
朝起看云氣變幻,可收入筆端,吾嘗行洞庭湖推篷曠望,儼然米家墨戲。又米敷文居京口,謂北固諸山與海門連亙,取其境為瀟湘白云卷。故唐世畫馬入神者,曰:天閑十萬匹皆畫譜也。
士人作畫,當以草隸奇字之法為之。樹如屈鐵山如畫沙,絕去甜俗蹊徑,乃為士氣,不爾縱儼然及格,已落畫師魔界,不復可救藥矣。若能解脫繩束,便是透網鱗也。
文人之畫自王右丞始,其后董源巨然李成范寬為嫡子,李龍眠王晉卿米南宮及虎兒皆從董巨得來,直至元四大家黃子久王叔明倪元鎮吳仲圭皆其正傳。吾朝文沈則又遠接衣缽。若馬夏及李唐劉松年又是大李將軍之派,非吾曹當學也。
以境之奇怪論,則畫不如山水,以筆墨之精妙論,則山水決不如畫。東坡有詩曰:“論畫以形似,見與兒童鄰。作詩必此詩,定知非詩人。”余曰:“此元畫也。”晁以道詩云:“畫寫物外形,要物形不改。詩傳畫外意,貴有畫中態。”余曰:“此宋畫也。”
荊浩,河內人,自號洪谷子。博雅好古,以山水專門,頗得趣向。為云中山頂,四面峻厚。自撰山水訣一卷,語人曰:“吳道子畫山水有筆而無墨,項容有墨而無筆。吾當采二子所長,為一家之體。”故關仝北面事之。世論荊浩山水為唐末之冠。蓋有筆無墨者,見落筆蹊徑而少自然;有墨無筆者,去斧鑿痕而多變態。
李思訓寫海外山,董源寫江南山,米元暉寫南徐山,李唐寫中州山,馬遠夏圭寫錢塘山,趙吳興寫霅苕山,黃子久寫海虞山,若夫方壺蓬閬必有羽人傳照,余以意為之,未知似否?
攤燭作畫,正如隔簾看月,隔水看花,意在遠近之間,亦文章法也。
高房山多瓦屋,米家多草堂,以此為辨。此圖瀟灑出塵,非南宮不能作。
云林生平不畫人物,惟龍門僧一幅有之,亦罕用圖書,惟荊蠻民一印者,其畫遂名荊蠻民,今藏余家。
昔人評石之奇曰透曰漏,吾以知畫石之訣,亦盡此矣。趙文敏常為飛白石,又常為卷云石,又為馬牙鉤石,此三種足盡石之變,孫漢陽推其意為此冊,若使米公見,堪仆仆下拜。
余嘗與眉公論畫。畫欲暗不欲明。明者如觚棱鉤角是也,暗者如云橫霧塞是也。眉公胸中素具一丘壑,雖草草潑墨,而一種蒼老之氣,豈落吳下之畫師恬俗魔境耶?同觀者修微王道人也。
沈石田每作迂翁畫,其師趙同魯見輒呼之曰:“又過矣,又過矣。”蓋迂翁妙處實不可學,啟南力勝于韻,故相去猶隔一塵也。遜之為迂翁,蕭疏簡貴,如此圖者,假令啟南見之當咄咄難賞。
畫家以神品為宗極,又有以逸品加于神品之上者,曰出于自然而后神也。此誠篤論,恐護短者竄入其中。士大夫當窮工極妍,師友造化,能為摩詰而后為王洽之潑墨,能為營丘而后為二米之云山,乃足關畫師之口,而供賞音之耳目。楊龍友生于貴竹,獨破天荒,所作臺蕩等圖,有宋人之骨力去其結,有元人之風雅去其佻。余訝以為出入巨然惠崇之間,觀止矣。龍友一日千里,春秋甚富,未見其止,不知分手之后,變化若何?余畫禪室中專待溪藤一幅與摩詰同供養耳。
米老難于渾厚,但用淡黑、濃墨、潑墨、破墨、積墨、焦墨,盡得之矣。
文太史本色畫極類趙承旨,第微尖利耳。同能不如獨詣,無取絕肖似,所謂魯男子學柳下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