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教經典里“試”的故事(上)
“試”作為“方便法門”
本專欄上一講介紹道教經典里“試”的故事,講到這類故事形成文藝學上一個“主題類型”。這一講介紹佛教經典里的類似故事,實際也體現同樣的“主題類型”。上一講還提到文學創作里這種“主題類型”在深層次上反映了民族文化、民族精神特質。佛、道二教里內容大體同樣的故事形成在不同的民族文化傳統土壤上,必然帶有不同的民族精神的特色。佛教典籍是外來文化產物,佛、道二教作品里同樣主題類型的表現又必然同中有異。這就給相關研究提供了比較有趣、實則具有重要意義的課題。
佛教里的這類故事與道教類似,主旨也在強調信仰心的誠摯與堅定。堅定的信仰本來是所有宗教對于信徒的要求。不過與道教的“明師”對弟子的“試”相比較,佛教更為強調的是接受試煉、考驗的主動性。又佛教是外來輸入的形態更成熟的宗教,經典里的“試”的故事也就更為豐富多彩,也體現更高的藝術水準。
《維摩詰所說經》卷二《不思議品》有一段說:
爾時維摩詰語大迦葉:“又,迦葉!十方無量菩薩,或有人從乞手足耳鼻、頭目髓腦、血肉皮骨、聚落城邑、妻子奴婢、象馬車乘、金銀琉璃、車磲馬碯、珊瑚琥珀、真珠珂貝、衣服飲食。如此乞者,多是住不可思議解脫菩薩,以方便(“方便”即施設權宜,被當作是修行法門之一)力,而往試之,令其堅固。所以者何?住不可思議解脫菩薩,有威德力,故現行逼迫,示諸眾生如是難事;凡夫下劣,無有力勢,不能如是逼迫菩薩。譬如龍象蹴踏,非驢所堪,是名住不可思議解脫菩薩智慧方便之門。”
這里所說的被“試”以“方便法門”的菩薩可以舉出佛經里的須大拿為例。以他為主人公的本生故事見早自東吳康僧會已經譯出的《六度集經》等多種經典,另有十六國時期西域沙門圣堅所譯經典《太子須大拿經》就是講須大拿故事的,寫得更為詳細。故事說濕波國太子須大拿樂善好施,先是向敵國施舍了能夠抵抗敵兵的白象,為這件事他受到國王懲處,被流放到檀特山中,而在他被流放出發前后陸續施舍了所有資財、服飾、車馬乃至妻、子。這個人物從而成為令人贊嘆的佛教修持項目之一“施舍”的典型。上引《維摩經》說這種故事乃是“試”“住不可思議解脫菩薩智慧方便法門”,通過這樣的“試”又可以進一步使菩薩意志更加堅定。《維摩經》的這一段話清楚表明“試”在佛教修持中的重要意義,“試”從而也成為不少佛教經典,特別是本生經著重表達的主題。
這種“試”的典型作品還可以舉出討論佛教翻譯文學時經常被提到的天竺眾護造、西晉竺法護譯的《修行道地經》卷三《勸意品》。經的這一品開頭就概括點出“試”的主題:
修行道地(修行能生善果,故謂道地),以何方便自正其心?吾曾聞之:昔有國王,選擇一國明智之人以為輔臣。爾時國王設權方(計謀方便)無量之慧,選得一人,聰明博達,其志弘雅,威而不暴,名、德俱足。王欲試之,欲知何如?故以重罪欲加此人,敕告臣吏,盛滿缽油而使擎之,從北門來,至于南門。去城二十里,園名調戲,令將到彼。設所持油墮一滴者,便級(斬首)其頭,不須啟問。于是頌曰:
假使其人到戲園,承吾之教不棄油,當敬其人如我身,中道棄油便級頭。
這樣,“群臣受王重教(嚴格教令),盛滿缽油以與其人。兩手擎之,甚大愁憂……其人心念:吾今定死,無復有疑也。設使擎缽,使油不墮,到彼園所,爾乃活耳”。他手擎油缽,一路上,他遭遇到種種極端恐怖的險境,而他“不顧親屬及與玉女,不懼巨象、水、火之患、雷電霹靂……或有心裂而終亡者,或有懷駒而傷胎者……雖遇眾難,其心不移”,從北門到南門園觀(花園),所擎缽中油一滴不墮。經過這樣嚴格的考驗,國王嘆曰:“此人難及,人中之雄!如是人者,無所不辦。心強如斯,終不得難,地獄王考(通“拷”,拷問),能食金剛。”這個人遂被立為大臣。經文最后點出主題:
心堅強者,志能如是:則以指爪壞于雪山,以蓮華根鉆穿金山,則以鋸斷須彌寶山(須彌山,又譯為“妙高山”,佛教世界觀中宇宙中心的高山)。其無有信,不能精進,懷而諛諂,放逸喜忘,雖在世久,終不能除淫、怒、癡垢(“垢”即煩惱,淫、怒、癡為根本煩惱)。有信、精進、質直、智慧,其心堅強,亦能吹山而使動搖,何況而除淫、怒、癡也?故修行者欲成道德,為信、精進,智慧、樸直調御(調教約束)其心,專在行地(身、口、意行,以能生果報故曰地)。于是頌曰:
直、信而精進,智慧、無諛諂,
是五德除瑕,離心無數穢。
采解無量經,自覺斯佛教(佛的教化),
但取其要言,分別(了別,明了)義無量(佛陀教義無量)。
這樣的經文采用佛教典籍典型的韻散相配合的文體,描摹十分生動細致,場面刻畫極盡夸飾、渲染之能事。如醉象沖突一段:
當爾之時,有大醉象放逸奔走,入于御道。眾人相謂:“今醉象來,踏蹴吾等,而令橫死。”此為魃(造成旱災的鬼怪)魅(精怪)化作象形,多所危害,不避男女,身生瘡痍,其身粗澀,譬若大髀(大腿),毒氣下流,舌赤如血,其腹委地,口唇如垂,行步縱橫,無所省錄(顧及)。人血涂體,獨游無難,進退自在,猶若國王。遙視如山,暴鳴哮吼,譬如雷聲,而擎其鼻,瞋恚忿怒。于是頌曰:
大象力強甚難當,其身血流若泉源,踏地興塵而張口,如欲危害于眾人。
其象如是恐怖觀者,令其馳散,破壞兵眾。諸眾奔逝,一切睹者而欲怖死,能拔大樹,踐害群生,雖得杖痛,無所畏難。于是頌曰:
壞眾及群象,恐怖人或死,
排撥諸舍宅,奔走不畏御。
名聞于遠近,剛強以為德。
慢無所錄,不忍于高望。
爾時街道、市里坐肆諸買賣者,皆據懼收物,蓋藏(儲藏)閉門,畏壞屋舍,人悉避走。又殺象師,無有制御,瞋惑轉甚,蹈殺道中象馬、牛羊、豬犢之屬,碎諸車乘,星散狼藉。于是頌曰:
諸坐肆者皆蓋藏,傷害人、畜、碎車乘,
睹見如是閉門戶,狼藉如賊壞大營。
或有人見,懷振恐怖,不敢動搖;或有稱怨,呼嗟淚下;或有迷惑,不自覺知;有未著衣,曳之而走;復有迷誤,不識東西;或有馳走,如風吹云,不知所至也。中有惶懼,以腹拍地;又人窮逼,張弓安箭而欲射之;或把刀刃,意欲前挌。中有失色,恍惚妄語;或有懷瞋,其眼正赤;又有屏住,遙睹歡喜,雖執兵仗,不能加施。于是頌曰:
于斯迷怖懼,亦有而悲涕,
或愕無所難,又有執兵仗,
愁憒躄地(撲倒地上)者,邈絕(魂飛魄散)不自知,獲是不安隱,皆由見醉象。
彼時有人曉化象咒,心自念言:我自所學調(調教)象之法,善惡之儀,凡有八百,吾觀是象,無此一事,吾今當察從何種出:上種有四,為是中種、下種耶?以察知之,即舉大聲而誦神咒。于是頌曰:
天王授金剛(謂利器,此指咒語),吾有微妙語,能除諸貢高(驕橫),羸劣能令強。
彼人即時舉聲稱曰:“諸覺明者,無有自大,亦不興熱(熱惱,焦灼),棄除恩愛,承彼奉法,修行誠信之所致也,象捐貢高,伏心使安。”
如此先用散文敘述,韻文再加以復數、評論;評論中有褒貶感嘆,也有教理的說明;行文韻、散相間,取得相互唱和、重復發明的效果。這種文字雖然是從外語翻譯的卻相當暢達、生動。而從結構看,這又是多層次的“試”,逐層強化了主題的表達。本專欄前面介紹道教“趙升七試”故事,構思與之類似,應當對它有所借鑒。而佛經里的這段文字敘寫之鮮活精美顯然遠遠超出道教故事,也可見佛經翻譯的藝術水平之高和佛教翻譯文學的價值。
佛陀求道經受試煉在佛教經典的描寫里,佛陀曾是虔誠的修道者,也曾經歷過長期刻苦修煉和十分嚴格的各種各樣的考驗,終于成道,教授弟子,創立教團,成為教主。他修道的經歷,就是一次次接受試煉的過程。
漢譯佛傳有多種。最優秀的當屬印度大乘佛教論師、也是古印度著名文學家馬鳴所撰《佛所行贊》。這是一首藝術水平十分高超的長篇敘事詩,可看作是一位虔誠的修道者意向高遠、立志堅定、克服內心中種種矛盾和外來種種干擾而終于成就佛道的情節緊湊、場面恢弘的傳奇故事。本專欄前面曾有專文加以介紹。這部贊頌教主佛陀的經典是按佛傳共同結構方式即“八相成道”“八相作佛”敘述的。而其中佛陀經受試煉情形的描寫貫穿全部內容。
佛陀是凈飯王愛子,國王切盼他在俗繼承王位。當國王發現他有意出家修道,即設下種種謀略加以籠絡。其中描寫利用宮女誘惑、佛陀堅定抵制愛欲一段:
太子入園林,眾女來奉迎,并生希遇想,競媚進幽誠(內心隱秘誠意),各盡伎姿態,供侍隨所宜:或有執手足,或遍摩其身,或復對言笑,或現憂戚容,規(設法)以悅太子,令生愛樂心。眾女見太子,光顏狀天身,不假諸飾好,素體逾莊嚴,一切皆瞻仰,謂月天子來,種種設方便(變通辦法),不動菩薩心……各進種種術:歌舞或言笑,揚眉露白齒,美目相眄睞(做媚眼),輕衣現素身(裸身),妖搖而徐步,詐親漸習近,情欲實其心,兼奉大王旨,慢形(形態輕浮)媟(輕慢)隱陋(指隱秘處),忘其慚愧情。
太子心堅固,傲然不改容,猶如大龍象,群象眾圓繞,不能亂其心,處眾若閑居;猶如天帝釋(亦稱帝釋天,佛教護法神之一),諸天女圍繞,太子在園林,圍繞亦如是:或為整衣服,或為洗手足,或以香涂身,或以華嚴飾,或為貫瓔珞,或有扶抱身,或為安枕席,或傾身密語,或世俗調戲,或說眾欲事,或作諸欲形(情欲姿態),規以動其心。菩薩心清凈,堅固難可轉,聞諸婇女說,不憂亦不喜,倍生厭(厭離,指出世)思惟……
這段佛陀抵制“色欲”的情節,是對青年佛陀的精神層面的“試”。其場面渲染、描寫的細膩,特別是其中對于“情色”的刻畫,在中國敘事作品里未見的。這是利用佛典特有的重疊寫法,不厭繁復,寫出人物經受愛欲試煉的堅定意志。
“八相成道”里或無第三“住胎”而另有“降魔”,位列第五“出家”之后,是寫佛陀在菩提樹下修道過程中,有魔王率領魔將、魔女前來騷擾,佛陀加以降伏,然后即開悟成佛了。這“破魔”一“相”實際表現的是佛陀在修道過程中內心經受激烈矛盾,與魔的斗爭乃是他自我克服愛欲的象征。《佛所行贊》里的《第十三降魔品》開頭說魔王波旬聽說佛陀立志堅固,即將成道,十分惱怒,率領魔軍和她的三個女兒前往干擾破壞、干擾。魔王帶領龐大隊伍來到佛陀所在的菩提樹下與佛陀對決:“執弓持五箭,男女眷屬俱,詣彼吉安林,愿眾生不安。”他“見牟尼靜默,欲度三有海,左手執強弓,右手彈利箭。而告菩薩言:‘汝剎利速起,死甚可怖畏……’”先是利用長篇言辭威脅,但是佛陀“菩薩心怡然,不疑亦不怖”,然后魔王即放箭,兼進三玉女,菩薩不視箭,亦不顧三女,魔王遂聚集魔軍:
……種種各異形,執戟持刀劍,戟樹捉金杵,種種戰斗具。豬魚驢馬頭,駝牛兕虎形,師子龍象首,及余禽獸類。或一身多頭,或面各一目,或復眾多眼,或大腹長身。或羸瘦無腹,或長腳大膝,或大腳肥,或長牙利爪。或無頭目面,或兩足多身,或大面傍面,或作灰土色。或似明星光,或身放煙火,或象耳負山,或被發裸身……如是諸惡類,圍繞菩提樹,或欲擘裂身,或復欲吞噉。四面放火然,煙焰盛沖天,狂風四激起,山林普震動。風火煙塵合,黑暗無所見……
這魔軍種種恐怖擾亂,以至天神、龍、鬼大眾都為佛陀哀憫感傷,“悉來見菩薩,端坐不傾動。無量魔圍繞,惡聲動天地。菩薩安靖默,光顏無異相,猶如師子王,處于群獸中。皆嘆嗚呼呼,奇特未曾有”。這卻又讓“眾魔益忿恚,倍增戰斗力”,但是他們卻“抱石不能舉,舉者不能下,飛矛戟利矟,凝虛而不下。雷震雨大雹,化成五色花,惡龍蛇噀毒,化成香風氣。諸種種形類,欲害菩薩者,不能令傾動,隨事還自傷”。接著,魔王姐妹彌伽迦利“手執髑髏器,在于菩薩前,作種種異儀,淫惑亂菩薩。如是等魔眾,種種丑類身,作種種惡聲,欲恐怖菩薩。不能動一毛,諸魔悉憂慼”。最后魔王阻攔佛陀成道的計謀終于破產了:“菩薩正思惟,精進、勤方便,凈智慧光明,慈悲于一切。此四妙功德,無能中斷截。”魔王則“慚愧離慢,復道還天上。魔眾悉憂慼,崩潰失威武,斗戰諸器仗,縱橫棄林野,如人殺怨主,怨黨悉摧碎”。這樣,佛陀意志堅定不移,破除魔王的一次次強勢攻擊,結果“眾魔既退散,菩薩心虛靜,日光倍增明,塵霧悉除滅。月明眾星朗,無復諸暗障,空中雨天花,以供養菩薩”。這樣,一場場面波瀾壯闊的“降魔”斗爭,也是情節曲折緊湊、生動感人的“試”的故事。
佛傳里這破魔一“相”的描寫比前面引述宮女誘惑太子一段場面更廣闊,描寫之細致也變本加厲。前面寫宮女誘惑太子一段連用“或”字句加以形容,這一段寫魔軍情狀“或”字句更連用三十幾個。如此不厭重復,窮形盡相,寫法為此前中國文學作品所未見。前曾指出,饒宗頤有專文討論韓愈《南山詩》的寫法受到這種描寫的影響,作為佛教經典影響中國文學的一例。
如果和道教那些“試”的故事相比較,佛傳里的佛陀作為接受“試”的主人公顯然體現更強烈的主動性。他本是一位生活優裕、人生得意、前途無限的年輕人,卻主動選擇去出家求道,明知會遭遇難以逆料的艱難困苦,卻又去主動迎接挑戰,接受試煉。這就凸顯出他的意志堅定,人格的偉大不凡,作為求道典范也就更有示范和教育意義。
(作者單位:南開大學文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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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璽讀本,蕭毅編著,16開精裝,定價98.00元;
戰國簡帛讀本,禤健聰編著,16開精裝,定價68.00元;
金文讀本,凡國棟編著,16開精裝,定價78.00元。
鳳凰出版社2017年6月出版,欲購請與發行部聯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