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草伏虎寺-成長
我讀高中的那所學校,前清的時候,是一座叫伏虎寺的僧院,上世紀初清政府推行“新政”,于1902年改作新式學堂。學校的四周極其幽靜,有清流環(huán)護,綠樹繞廊。后來我云游四海,還沒見過如此充溢書香氣息的環(huán)境。可惜處于那樣的年代,卻沒能讓我們那一代學子靜下心來融入三更燈火五更雞的學習氛圍。
1957年,那一年中國發(fā)生的驟變,對于剛?cè)敫咭坏奈遥€無法弄清是怎么回事。只是隱隱約約地覺得,雖然是夏天,卻透著秋天的蕭索。那年頭,對學生生活構(gòu)成直接影響的,是沒完沒了的形勢報告、連篇累牘的政治學習和無休無止的義務(wù)勞動。
高強度的政治訓導(dǎo)的后果,是同學們?nèi)巳俗晕#晕5男睦恚葑兂勺员5男袨?mdash;—告密。告密一旦成風,大家的一言一行,校長和班主任都了如指掌。在這種情形下,唯有在勞動時大量消費掉體力,精神才多少獲得一些放松。
伏虎寺的園子很大,土質(zhì)也好。半夜里來了一場細雨,第二天,滿眼都是新綠,但學校的領(lǐng)導(dǎo)卻疾草如仇,你長,我除,你再長,我再除,如此周而復(fù)始,除草便成了學生們十分莊嚴的必修課。這情景竟然觸發(fā)了校長的靈感,他揚一揚白皙的細手,扶一扶寬邊近視鏡,高瞻遠矚地對大家說:你們的資產(chǎn)階級思想,就像這些雜草,一不小心,它就會冒出來,只有狠下決心,不斷地清除,才能跟上形勢,永不掉隊。這高論曾令我佩服得五體投地,在它的熏陶下,我從中獲得“斬草除根”的啟示,每每用小鏟子,從泥土中挖出整個草根,而別人只習慣于用割韭菜的方法來除草。
這種狀態(tài)一直持續(xù)到高三。
一天清晨,突然風聞校長與我們的女班主任雙雙殉情自盡。據(jù)說是服用氰化鉀(就是山民冬季用來獵獸的“三步倒”)即刻斃命的。傳言就像冷風一般,吹遍每個角落,大家面面相覷,不敢妄置一詞。人們在不安的情緒中度過幾天,小草們也糊里糊涂地過了幾天安穩(wěn)的日子,上面就派來了繼任者。新校長就像來完成前人未竟的偉業(yè)似的,對前任狠抓的“插紅旗,拔白旗”和清除雜草運動,一刻也不停止,一步也沒放松。
多少年后,我翻閱英國經(jīng)濟學家凱恩斯的傳記。傳記上說他周末喜歡去位于倫敦市郊的瓦妮莎(就是伍爾芙的姐姐)莊園,調(diào)劑身心,尤其熱衷于陽光下清除門前小路上的雜草。他跪在一塊草席上,用一把小折刀根除每一棵莠草,絕不像一般人那樣敷衍從事。董橋說凱恩斯是個最會把理論化為實踐的人:“砂礫小路不應(yīng)該長滿雜草是他的理論,用小折刀根除每一棵莠草是實踐。”讀著這般曼妙的文字,不免就憶起高中校長和那所寺院改建的校園中的雜草。我們的校長也是有理論的,那就是資產(chǎn)階級思想如雜草,但實踐的事,他卻讓學生們?nèi)プ觥K幻媾呱畹睦碚撊A袞,一面又與女班主任暗通款曲。直到現(xiàn)在我也弄不清:在那個倡導(dǎo)除草的年代里,他們倆算是誘人的香花還是怪異的雜草。
1996年的陽春三月,我和幾位老同學舊地重游,彈指一揮間四十個春秋流逝,一切都物異人非了。校園內(nèi)奇花異草難以盡數(shù),漫步在錫杖泉畔,芳草鮮美,落英繽紛,瑯瑯書聲中糅進了鳥鳴蟲吟。
那次舊地重游之后,我常常想,人類社會不能老是滯留在除草的年代,早該跑步進入種草的年代了吧。不但有草的地方,你不要輕易亂鏟亂除,沒有草的地方,得想辦法種一點才是。比方我,住在一座城市的三樓上,周邊擠滿了火柴盒一般的建筑物,顯得單調(diào)與壓抑,但我和一些人家的陽臺上,總有幾盆花草擺放著。別以為這不過是案頭清玩,不,它不僅將單調(diào)與壓抑拒之千里,還迎來了一片生機。于是,生命的芬芳和環(huán)境的靜美,便同時為我所擁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