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老頭的愛情樹-情感
一
其實他不老,今年也不過50整。按報紙雜志上說的,他不過正值風華正茂的旺盛中年。他長得高,是個注重保持身材的人,每天必做50個俯臥撐,抽煙的姿勢很酷,有間小小門面,專門出售據說既火暴又超值的碟片,進賬尚可。除了他的頭發不太爭氣,哪怕他再精心護理也日漸稀疏之外,他真的沒什么缺點了。
他22歲結婚,23歲有了女兒,然后30歲的時候離婚。他總遺憾自己的人生開始得太早,懵懂間一切已成定局。他經常跟我提起最糟糕的時候,妻子走得義無反顧,他不會做飯不會洗衣服不會幫女兒扎辮子;他經常找不到自己的外套和女兒的裙子;每天早上怕自己睡過頭,在房里擱五個鬧鐘,六點五十分準時一齊號叫……
給他介紹對象的人絡繹不絕,女兒雖小卻也明白。每次他要出去相親,總會發現不是一早準備好的領帶不見了就是白襯衣上沾了黑墨水。她還不讓他親,把玩具踢得一屋子都是。他有點生氣,覺得這孩子不懂事,看來還真得找個人管管她。
一段時間下來,終于碰上個合適的,就揣著小心帶回家來,女兒表現得很乖,吃完晚飯說到同學家做作業。他心花怒放地和女人談天論地,認真地憧憬以后的生活。等清醒過來,突然發現夜已三更,女兒還沒回來。他有點心急,送走女人后就到處尋找,結果發現女兒坐在巷口垃圾筒旁,臉上帶著成熟的憂愁。
他突然就落淚了,從此再沒去相親。
我有點不相信,這樣的情節太過矯情了。可他堅持說,他有個最聰明的女兒,知道他的軟肋在哪里,一出手就命中目標。
時光荏苒,他一下子就從一個英俊小伙淪為一個整天為脫發憂心的小老頭。他變得越發婆婆媽媽,一天可以給我打好幾通電話,內容無非是買了新鮮香菇正好燉土雞或者樓上的人又把水灑到陽臺上了。我不勝其煩,沖口而出,小老頭,你還是找個伴兒吧。
這句話讓他耿耿于懷。他追問我,我真的老了?真的?很老了?又幽怨地埋怨我,你嫌我了?你煩我了?
我只好跑去廚房洗碗刷鍋,然后拖地板。他站在一旁指指點點,女孩子家就得會點兒家務,不然誰娶你。唉,什么時候才有人肯娶你啊。脾氣倔,人又不夠漂亮,一點也沒遺傳我的優點……
忘了說,他雖然一直沒有愛情,但一點也不妨礙他很時髦地自戀著。
二
他開始去小區的公園跳舞,看樣子是頗得一群老太太的青睞。我每次去找他吃飯,總能看到他坐在一群老太太中間談笑風生。我取笑他,可別挑花了眼。他卻說,在你沒嫁之前,我不考慮個人問題。他的表情很嚴肅,有點像從前檢查我的作業本。
我輕咳一聲說,這種事急不來。
他白我一眼,不急更不來。
他要求我去相親。我一下子把嘴里的茶噴了出來。我貌美如花,才華橫溢,收入豐厚,我用得著相親嗎?他說,姑娘,你很快就30歲了。我30歲的時候都離婚了。你憑什么不結婚?
他拒絕吃我做的飯,自己去煮面條,故意煮糊了,坐在我面前大口大口地吃。看《晚間新聞》時他就哼哼,肩膀痛,腰痛。我要幫他捶捶,他板著臉不讓。他第二天干脆坐在陽臺上發呆,滿臉憂愁。
我軟下來,說,好嘛好嘛,去相親。
他的老臉一下子笑成了一朵花,跑到廚房去掀鍋蓋,然后生氣地埋怨我,昨晚的剩飯呢?你要餓死我啊。
這么不可理喻的老頭,我還真想出嫁了,于是認真地挑了幾件漂亮裙子,還刻意地化了淡妝。一連幾場親相下來,統統沒有第二出劇情上演。
他比我還沮喪,憤憤不平地嘀咕著,不是說得挺好的嘛,那些老太太對你滿意得很。
原來他在公園里跟老太太們套近乎,不是為了自己的老伴兒問題,而是為了我的終身大事。我又羞又惱,警告他再到處推銷我的話,與他勢不兩立。
他自知理虧,一連幾天燉了湯等我。
他也不去公園了,在陽臺清出一塊空地,不知上哪弄了些泥土來,用小木條釘了個柵欄圍上,專心致志地種起東西來。我以為他在種花,很熱心地去網上給他買了些花籽,后來發現他種的是小樹苗。這老頭是越發怪了,樹苗有什么好種的。
他沖我神秘地笑笑,說,這是愛情樹。
我張張嘴,想笑,又忍住了。是誰說的,人越老就越像個孩子。算了,由著他去吧。我去書房敲電腦,他跟著走進來,你別不相信,這愛情樹種下去,許個愿,等它長起來,許下的愿望就會實現。
我頭也不回,問,小時候我是不是也是這么天真?
他笑了,一臉神往。你種過的,以前我們住老房子,有個大院子,你看到隔壁阿婆種瓜苗,轉眼間就長得一地的藤,你也鬧著要種。
我種了什么?長了沒?我敷衍著問。
他良久才回答,你裁了一堆的小紙片,每張都寫上媽媽兩個字,然后埋在土里,你種的是媽媽。
我的手指驀地忘了動作。他站起身,走到陽臺去看他的小樹苗。我突然發現,他的背,有點弓了。看上去,像是比從前矮了幾厘米。
三
第二年的春天,我終于戀愛了。周錦良在我隔壁辦公室,我們其實認識很久了。想他素來嫌我高傲冷漠,正如我素來嫌他一介凡夫。偶然的一次,他被派來協助我工作,結果天長日久,識了真正人心,順理成章地戀愛起來。
小老頭比我還高興,我取笑他,你的愛情樹長了沒?他一迭聲答應,在長在長。我繼續笑,那是說你老人家的愛情指日可待哦!他瞪我一眼,不安地看周錦良,她這個人就這樣,沒老沒少的。
他一個勁兒地給周錦良夾菜,指使我幫周錦良盛飯、削水果、找電視遙控器。
夜深了也不肯放人家走,非要下象棋,輸了還一個勁兒地樂,錦良你真棒!那副媚態讓我看不過眼,我叫他,喂!他轉頭來繼續呵斥我,去,樓下買點宵夜來!
真是見鬼了。老丈人不是應該視未來女婿為天敵的嗎?
等我帶著宵夜上樓來,聽到他在屋里說,我家這丫頭,脾氣犟,不會照顧自己,又懶,唉,真的沒一樣好的。錦良,你要多多擔待啊。他的語氣帶著小心翼翼的討好意味,我這輩子沒啥操心的,要是有個人像我一樣疼她就心滿意足了。
我的鼻子一酸,假裝忘了帶鑰匙,把門拍得嘭嘭響。他來開門,瞪著眼睛罵我,你這臭丫頭,做什么事都不讓人省心。
錦良走時他非攆我下樓去送。錦良說,你爸他很愛你。
小時候我經常拿這個去問他,我要一個昂貴的鉛筆盒,他說你有鉛筆盒了,別浪費。我就問,你愛我嗎?于是他就乖乖地去買了;我生病了要吃冰激凌,他說不行,你在發燒。我就問,你愛我嗎?于是他說,那么,吃一口就好了哦;我十歲了還撒嬌要他背上樓,他兇狠地瞪我,你還小啊?我就問,你愛我嗎?于是他就笑著弓下身子來……
錦良握住我的手,我們結婚吧!以后讓我來代替他照顧你。
我帶著滿滿的幸福回家,問他,你愛我嗎?他說,哪有做爸爸不愛女兒的。我說,那么,你得一輩子跟我住。他瞪起眼睛,哪有這種道理,再說了,我也會有我的愛情的。
我撲哧地笑了,我怎么忘了,他都種了愛情樹了。
可是夏天還沒過去,錦良就跟我提出分手。他很快辭職,然后從我的生活中完全消失了。
我懵了,這一切發生得這么快,像一場夢。我把自己關在屋子里,不吃不喝。
兩天后,小老頭強行撞開我的門,把我從床上拉起來,氣勢洶洶地放碗面到桌上,命令我,給我吃光了!我愣愣地坐著不動,他突然就哭了,像個孩子一樣眼淚鼻涕流了滿臉。
我嚇了一跳,乖乖地拿起了筷子。他抹把淚,拿了灑水壺,去給他的愛情樹澆水。
一星期后,他欣喜地告訴我,前陣子快蔫掉的愛情樹又活過來了。我說,是嗎?你的愛情呢?怎么樣了?他說,什么我的愛情,是你的愛情。
我突然明白過來,原來這愛情樹,是為我種的。他對著愛情樹許下的愿望,是我能得到幸福美滿的愛情。
他說,那小子得了肝炎,所以要跟你分手。他說,如果你不害怕肝炎的話,他在樓下等你。
我的淚水嘩嘩地流下來,我鞋也沒換,跑下樓。
四
我和錦良終于訂下婚期,小老頭非要幫我付新房的首付,我說不,不用。他生氣了,你要我把錢帶到棺材里去啊。
這個老頭。
錦良說,也不知道他怎么找到我的,一見我就把我一頓好罵,罵著罵著自己倒哭了。
我知道他怎么找到錦良的。小區角落的墻上,小區外的電線桿上,都貼著一張尋人啟事,尋找周錦良,有重謝。下面是錦良的一張照片。我想象著他,趁著夜色,偷偷摸摸地張貼這些尋人啟事,不過是為了那個在他眼里“一無是處”的女兒。
他堅持要把愛情樹移植到我們新房的陽臺上。我說,你也為自己種一棵吧。他很驕傲地揚揚頭,你老爸這么帥,用得著愛情樹?
我笑了,說,也是。
他轉過身,去教錦良怎么燉雞湯。
我蹲下身去打量愛情樹。它們長得郁郁蔥蔥。我輕輕折下兩根枝丫,種在角落里。不過,它們有它們的新名字。一株叫健康樹,保佑小老頭身體健康。另一株,叫親情樹,代表著我和他之間,一輩子割舍不斷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