掩被角-情感
出國前,翔子最煩父親做的一件事,就是動不動就給他掩被角。
小時候,翔子家住在大雜院里,他睡的床鋪是用卸下的門板搭成的。他躺在床上,正對著屋門,那是屋里唯一有玻璃的地方,因為格子窗都是用白色的高麗紙糊的。側院里只住了兩戶,兩戶人相隔幾十米,何況翔子家住在高臺階的東屋,鄰居是在臨街、低矮的西廂房,即使朝這邊張望也看不到什么,所以門玻璃上不用掛門簾。
那時候的北京,不僅夜不閉戶,就連一家人出門都不鎖門,只需請鄰居幫忙“看著點”。少年的翔子喜歡盯著玻璃睡覺,盡管外面黑洞洞什么都看不見,但窗外的夜色有助于幻想。當然,那時代孩子的幻想并不浪漫,不是像劉胡蘭那樣被五花大綁,就是像劉文學那樣跟地主搏斗被掐住脖子。親人第一次出現在夢里,是在二十多歲出國之后。
翔子從小由奶奶帶大,母親在他很小時就被下放到外地,父親原在兵工廠工作,后來被發配到燈泡廠當吹泡工,總是加班加點,早出晚歸,每天回家都已經夜深。翔子有個毛病,父親不回來,他就睡不著覺,并不是他盼著父親回來,而是怕他回來給自己掩被角。
有一回,還在讀小學的翔子到郊區參加學農勞動,回家后累得倒頭便睡。睡夢中,他被父親手背上散發的涼氣給驚醒了,猛地睜眼,在黑暗里,月光下,他第一次這么近看到父親的臉,看到父親一掃往日嚴厲的溫和眼神。翔子不耐煩地皺緊眉頭,猛地轉過身,臉沖墻壁。其實,翔子自己也不知道哪兒來的這股邪火,想來他不習慣父親的親近。
從那次之后,翔子不愿提前睡著,總是等到院子里響起父親回家的腳步,他假裝睡著閉上眼,等父親進門給他掩上被角,之后才能墜入夢鄉。原因是,他怕驚醒后下意識地睜開眼,怕再看到父親眼睛里令人無措的溫柔。
在翔子的記憶里,父母都沒有抱過他,甚至沒有好聲好氣地說過話。跟母親幾年見一次面,他上高中時,母親改嫁給一位鋼廠領導,從那之后更少見面。翔子職高畢業那年,奶奶去世,家里只剩下了父子倆。雖然父親對兒子照料得很周全,但父子之間很少對話,當爹的總是嘮嘮叨叨,好像全世界都令他不滿;當兒子的心急氣躁,很怕跟父親同處一室……兩個人經常在五十平米的兩室一廳里打游擊,盡量不直接打照面,不過,父親給他掩被角的毛病始終沒改,無論夜里還是清晨,父親隨時可能出現在翔子的房間,有時讓翔子很尷尬;直到翔子有了女友,直到他在房門上裝了個插銷……翔子出國后,終于有了一個人的空間,他覺得自由。
幾年前,翔子自己也當上了父親,輪到他陪孩子睡覺時,也不知不覺養成了給兒子掩被角的習慣。尤其在冬天,他怕兒子著涼,夜里經常睡不實,隔一會兒就朝小床望望,看兒子是否又蹬掉身上的棉被。看著兒子睡覺,成了翔子的一大樂趣,他不在乎失眠,樂于履行奶爸的義務。當他給兒子掩被角時,經常想起自己的老父,他不僅理解了父親,而且害怕兒子也會有一天,不耐煩地將臉轉向墻壁。
回國探親,輪到翔子幫父親掩被角。老人得了老年癡呆,連兒子的臉都不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