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動物兄弟-生活錦囊
有一些細節常常使我過目不忘,且難以釋懷。一個如我這般懂得現實的無奈與殘酷的成年人,抓住這類細節不撒手,似乎有矯情之嫌。但是,它確確實實是一種隱痛和矛盾。讓我們體會一下下面這個片段:
仆人稍稍推了兩下,讓刀子穿透皮膚,長長的刀刃似乎在插進去時熔化了,只剩下刀把斜插在它肥肥的脖子上。起初,這頭公豬毫無察覺,它躺了幾秒鐘,思考了一會兒。噢!它突然明白過來了,有人要殺它,于是震耳欲聾地叫起來,直到再也叫不出來。(哈姆生《大地的果實》)
記得讀到這段文字的時候,我心里非常難受,眼睛里盈滿眼淚。我放下書什么也看不下去了。然后,把我家的愛犬三三摟在懷里,它長長地無言地凝視著我,與我心領神會,我自說自話一般沖著它表了一通決心、抒了一通情。三三在我心中已然成為了全天下所有無辜無助的讓我心痛的動物的替代。再然后,我在心里很不現實地默想,豬肉以后不要再吃了。
第二天正好有個朋友聚會。一坐上餐桌,我就抑制不住地向在座的幾位朋友復述關于殺豬的這一段文字,并很動情地訴說豬是如何如何的善良、聰明與無辜,說我們人類沒有任何理由在萬物面前強權與優越!我的筷子也本能地繞開桌上的豬肉。大家也感嘆著,嘆嘆氣說,這個世界弱肉強食、物競天擇、適者生存,沒有辦法,想得太多我們自己就沒法活了。我自然也是懂得這個現實世界的游戲規則的。這樣的話說多了未免顯得矯情,顯得很虛,于是,就繞開這個話題跟著大家云山霧罩說別的去了。
待聚餐結束的時候,我已經把豬的事給忘了,不知不覺中是否吃了幾塊豬肉也已不記得。直到離座時,我忽然又想起豬的命運,心里一陣深深的無奈和自責!
海斯密斯在小說《水龜》中也有一個細節:
一個年輕的母親把一只活龜帶回家,她想用它為八歲的兒子做一道菜。倘若把這道菜做得味道鮮美,就必須把龜活煮……這位母親當著兒子的面,把活龜扔進沸水之中,并且蓋上了鍋蓋。那只臨死的龜拼命爬上鍋沿,抓住鍋邊,并用頭頂起鍋蓋,向外邊乞求地看著,這個男孩看到了垂死的龜對人類絕望而無助的凝視……
這只龜絕望乞求的凝視,強烈刺痛了男孩,在他媽媽用鍋蓋把龜推回沸水前的片刻,這一瞬成了男孩終生的創傷性記憶……
我不想在此轉述接下來發生的男孩與母親之間的慘劇。我只想在男孩瞥見那只絕望乞求的水龜的眼神這里停住——那只龜無助的眼神為什么只對八歲的男孩構成內心的刺痛?而作為他母親的成年人卻無視那只龜抓住鍋邊、探出頭、用眼神向我們人類發出的最后的哀號?難道我們這些老于世故的成年人就應該喪失對于那種“眼神”的敏感嗎?難道我們成年人就應該對其他生命麻木得如此無動于衷嗎?
同時,假若男孩的母親忽發悲憐惻隱之心,那么接下來這鍋沸水以及沸水之中尚在奄奄一息之中的龜,將是如何處置?這殘局將是如何收場?
那恐怕是另外一個故事了。
另一個細節發生在高爾泰的《尋找家園》中。
大約半世紀前的大饑荒年代,一次他和同伴們在深山野林里覓食狩獵,經過千辛萬苦他們終于打中了一只羊。他走上前,看到:
它昂著稚氣的頭,雪白的大耳朵一動不動,瞪著驚奇、明亮而天真的大眼睛望著我,如同一個健康的嬰兒。我也看著它,覺得它的眼睛里,閃抖著一種我能理解的光,剎那間似曾相識。慢慢地,它昂著的頭往旁邊傾斜過去,突然砰的一聲倒在地上了。它動了動,像是要起來,但又放棄了這個想法。肚皮一起一伏,鼻孔一張一翕。嚴寒中噴出團團白氣,把沙土和草葉紛紛吹了起來,落在鼻孔附近的地上和它的臉上。我坐下來。不料這個動作竟把它嚇得迅速地昂起頭,猛烈地扭動著身軀……
高爾泰內心痛苦地看著它。可是,接下來怎么辦呢?同樣一個惱人的問題擺在我們面前。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我們人類在對我們的動物兄弟們肆意殺戮、換得盤中餐之時,我們除了隱痛、自責之外,我們還能怎么辦?
尼采曾在街上失控地抱著一匹馬的頭痛哭,他親吻著馬頭哭道:我苦難的兄弟!尼采被送進了瘋人院,而所有無視馬的眼神、馬的命運甚至虐待馬的人們,都被作為正常人留下來享受著現實。我萬分地理解尼采的這一種痛苦。
我忘記了是哪一位歐洲的哲學家,他曾每天到博物館看望一只聰明的黑猩猩,他簡直被關在鐵籠子里的這只黑猩猩“迷住”了。有一天,他在籠子外邊久久凝視著它,黑猩猩也同樣用大大的無辜的眼睛望著他。快到關門的時候了,哲學家仿佛自言自語般地低聲說:親愛的,你真迷人!你眼中所散發的孤獨是那樣的深沉,讓我們自慚形穢……再會,親愛的,我再來看你!
我想,哲學家和黑猩猩一定從相互深切的凝視中讀懂了對方,他們探討的話題一定是:生命的孤獨與萬物的平等。
草會口渴,魚會疼痛,羊會流淚,狗會想念……我們人類既然比它們“高級”,那么我們將如何表現我們作為動物的“高級”和“文明”?我們的成熟一定意味著對生態界弱小者的麻木和漠視嗎?對于現實世界殘酷的認知一定要以把我們自身變得殘酷為代價嗎?倘若它們來到這個世間的使命,就是不平等地為了變成人類的腹中餐,那么我們能否懷著悲憐、懷著對弱者的同情,讓它們活得有點尊嚴、死得覺著幸福呢?
這是一個脫離現實的問題,但是,這個不現實的問題要成為一個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