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耳甫斯 : 致命的回眸——藝術品中的希臘神話故事(3)
愛德華·波因特《俄耳甫斯與歐律狄刻》,1862年
她跟在他后面,因為這是冥后的意旨。
俄耳甫斯心里突然涌起了瘋狂的沖動,
——這本可以饒恕,如果死神懂得饒恕。
他竟然忘了!停下來,回頭看了一眼
微光里的歐律狄刻,他生命的生命!
——維吉爾《農事詩》
古希臘神話中,俄耳甫斯(Orpheus)是太陽神阿波羅與繆斯女神卡利俄帕(Calliope)之子。他繼承了父母的藝術才華,具有超凡入化的音樂天資——他的演奏讓木石生悲、猛獸馴服。
俄耳甫斯的形象出現在羅馬時期的馬賽克鑲嵌畫上,他戴著一頂弗里吉亞帽,動物沉醉于他的琴音
雅典博物館的石雕藏品 : 手持里拉琴的俄耳甫斯
在遇見歐律狄刻(Eurydice)之前,俄耳甫斯有著屬于自己的英雄事跡。他是伊阿宋尋找金羊毛冒險之旅中至關重要的一員 : 先是用琴聲催眠了守衛金羊毛的巨龍,歸途中又擊敗了塞壬女妖的魅惑歌聲。
普桑《有俄耳甫斯和歐律狄刻的風景》,1650年
查爾斯·賈拉伯特《聽俄耳甫斯之歌的仙女》,1853年
歐律狄刻是希臘神話中的一個寧芙(nymph),也是俄耳甫斯的愛人。歐律狄刻不慎踩到一條毒蛇,被咬身亡。癡情的俄耳甫斯闖入地獄,用琴聲打動了冥王哈迪斯(Hades)、冥后珀耳塞福涅(Persephone),歐律狄刻獲得生機。
提香《俄耳甫斯與歐律狄刻》,1511年
魯本斯《俄耳甫斯和歐律狄刻》,1636-38年
卡米耶·柯羅《俄耳甫斯引領歐律狄刻離開地獄》,1861年
斯坦霍普《俄耳甫斯和歐律狄刻在冥河河畔》,1878年
但冥王告誡少年,離開地獄前萬萬不可回首張望。冥途將盡,俄耳甫斯遏制不住內心的沖動,轉身確定妻子是否相隨——導致歐律狄刻再次墮回冥界的深淵。
卡爾·古斯《俄耳甫斯與歐律狄刻》,1830年
居斯塔夫·莫羅《傷悼俄耳甫斯》,1865年
約翰·威廉·沃特豪斯《發現俄耳甫斯的頭顱》,1900年
失去妻子的俄耳甫斯隱離塵世,終日郁郁寡歡。山野漂泊中,他不幸落到酒神狄俄尼索斯(Dionysus)的女祭司,以及一幫癡狂的色雷斯女人手中......他的頭顱隨著海水漂到了列斯波斯島,那里后來成為抒情詩歌的故鄉。
俄耳甫斯的里拉琴則被太陽神阿波羅掛上天空,化為蒼穹間的天琴星座。
凱撒·杰納里《演奏小提琴的俄耳甫斯》,17世紀
在這個悲傷的神話中,音樂與愛情始終相互交纏。俄耳甫斯作為音樂家的聲譽之盛,有時甚至讓人忘記了阿波羅才是古希臘神話中"正牌"的音樂之神。當然,俄耳甫斯的音樂才能以及他手中的七弦里拉琴,都源自阿波羅的傳授與饋贈。
俄耳甫斯自身無與倫比的音樂造詣和極富戲劇性的人生經歷,吸引著不計其數的藝術家、特別是音樂家以其為題材進行創作,其中不乏那些音樂史上最具標志性的作品。
《俄耳甫斯之死》,銀制品,公元前420-410年
1600年,為了慶祝法王亨利四世與佛羅倫薩的瑪利亞·德·美第奇聯姻,意大利作曲家雅各布·佩里(Jacopo Peri)創作了《尤麗狄茜》(Euridice),這被認作是音樂史上的第一部歌劇(雛形) ;
1607年,代表著音樂從文藝復興時期向巴洛克時期轉變的重要人物、意大利作曲家克勞迪奧?蒙特威爾第(Claudio Monteverdi, 1567-1643),創作了一部至今仍在上演的歌劇《奧菲歐》(LOrfeo)。這是第一部真正意義上的完整歌劇,也是近代歌劇的起點。
吉奧奇諾《俄耳甫斯的懇求》,1804年
神話中的"俄耳甫斯"(Orpheus)在音樂語境中根據意大利語的拼寫Orfeo譯為"奧菲歐",女主人公歐律狄刻在劇中被稱為尤麗狄茜。劇情精煉為奧菲歐為拯救死去的妻子,不顧一切前往冥府向冥王求情的故事。
蒙特威爾第的這部歌劇結構勻稱,布局合理 ; 劇詞自然順暢,古韻古風,中世紀的調式處處猶存。但佛羅倫薩人原先吟唱式的宣敘調,在這里被詠嘆調所充實,他們原先沉穩的吟唱風格轉變成了戲劇風格。當信使宣布尤麗狄茜的死訊后,音樂出現了一串質樸、肅靜的半音下行音,純凈如喬托的繪畫。
加布里埃·托馬斯《俄耳甫斯》,1854年
查理-弗朗索瓦·勒伯夫《歐律狄刻》,1822年
1762年,德國作曲家格魯克(Christoph Gluck, 1714-1787)創作的《奧菲歐與尤麗狄茜》(Orfeo ed Euridice),則是18世紀歌劇改革的代表。當時,人們的思想受到盧梭的影響,他所撰寫的《新愛洛漪絲》(1760)和《致愛彌爾》(1762),闡述了一種在自然界與自然狀態下的人的理想境界。此外,約翰?約阿希姆?溫克爾曼的著作《希臘藝術史》(1764)也向歐洲重新介紹了希臘的古典理想——
"美,就是讓細節服從于整體,真正的藝術是由和諧與勻稱優雅的比例構成。"
這些見解受到人們的青睞和向往,極大地影響了啟蒙時代人們的美學思維。
四幕歌劇《奧菲歐》的服裝設計,1889年
費列爾在《奧菲歐與歐律狄刻》中的扮相,1949年
格魯克顯然讀過盧梭的著作。
他意圖讓自己的音樂回歸自然和質樸——不僅僅是客觀世界的樹木、河流、天空,還有在自然狀態下人的情感。為此,格魯克舍棄了巴洛克歌劇中那些繁復的裝飾、與劇情無關的歌唱技巧炫耀,回歸到古典理想的那種清純、勻稱、簡樸,乃至嚴肅與嚴峻。同時,他強化了歌劇的戲劇性,重視曲調與歌詞的結合,以及管弦樂的運用。
音樂不再是獨立的存在,而是完全服從于戲劇的邏輯發展。格魯克在有生之年改變了歌劇的軌跡,他的美學觀念涌向瓦格納、柏遼茲,甚至更遠。柏遼茲,這位瘋狂崇拜格魯克的作曲家這樣說 :"我們奧林匹斯山上的朱庇特主神就是格魯克。
阿諾·布雷克《俄耳甫斯和歐律狄刻》,浮雕,1944年
羅丹《俄耳甫斯和歐律狄刻》,1893年
1762年,格魯克的《奧菲歐與尤麗狄茜》在維也納歌劇院首次公演。在最初的版本中,男主人公奧菲歐是由閹人歌手扮演的,以后的版本改用其他聲部扮演這一角色,包括用假聲男高音 (countertenor)或女中音。
第二幕中的“精靈之舞” (Dance of the Blessed Spirits ),是尤麗狄茜初到天國樂園,善良的精靈們歡迎她的舞蹈音樂。長笛主奏旋律,弦樂襯托,曲調安詳而深情。這首美妙動人的樂曲后來被簡單地稱作“旋律” (Melodie),各種配器版本,流傳甚廣。
弗雷德里克·萊頓《俄耳甫斯與歐律狄刻》,1864年
第三幕的場景為黑暗的洼地,這里巖石遍布、野草叢生。奧菲歐領著他的妻子,上行了許久,他仍然不看她,只催促她快點跟上。尤麗狄茜對奧菲歐連看都不看她一眼的冷淡態度產生懷疑,誤認為他已不再愛她。她悲痛地訴說著,越唱越悲哀......
阿瑞·謝弗《俄耳甫斯哀悼歐律狄刻》,1814年
“沒有尤麗狄茜, 我可怎么辦?
沒有我的至愛,我到哪里去?
尤麗狄茜!噢,天吶, 告訴我!
尤麗狄茜!再沒有希望給我,
無論在地上,還是在天堂。”
質樸、感傷的旋律,真摯而又克制的情感,令人無法不動容。
與悲劇性質的神話故事不同,格魯克為這部歌劇設計了溫暖的結局:愛神被俄耳甫斯對妻子的真摯愛情所打動,讓歐律狄克獲得重生。最后,眾神齊聲歌頌愛情的力量,成為全劇中絢爛感人的一幕。
對于早期的歌劇創作者而言,這則神話最重要的情節之一,就是奧菲歐闖入冥府,通過歌聲的征戰,解救了自己的妻子——歌劇藝術的"形式"與"內容"在這里獲得完美的統一。此外,戲劇張力極強的俄耳甫斯"致命性的回頭",又恰好擊中了人類對深情的渴求。格魯克之后的音樂家們對俄耳甫斯的熱情也不曾衰退,海頓、奧芬巴赫、李斯特以及斯特拉文斯基、德彪西都創作了相關題材的作品。直到今天,這一題材仍然在音樂創作領域保持著強大生命力。
俄耳甫斯的琴聲迷人,雷吉斯為奧維德《變形記》卷十所作的版畫插圖
俄耳甫斯的故事最早可追溯至柏拉圖的《會飲篇》。"...諸神見他懦弱沒有勇氣,便拒絕了他的請求。"柏拉圖意在嘲諷俄耳甫斯,認為他的愛情并不堅定,不愿為妻子而死。
盡管俄耳甫斯與歐律狄刻的故事有諸多版本,但核心沖突始終不變——因冥途中的回眸,導致愛與美的毀滅。
皮埃爾《俄耳甫斯失去了歐律狄刻》,1805年
“俄耳甫斯,什么樣的瘋狂毀掉了可憐的我,還有你?看,殘忍的命運又在喚我回去,睡眠已蓋住我迷蒙的雙眼。我只能說再見:巨大的夜把我往回卷,我徒然向你,向你的手,伸出我的手!”
——維吉爾《農事詩》
德羅林《俄耳甫斯與歐律狄刻》,1820年
這時他忽然怕她沒有跟著他,很想看看她,就忍不住回頭看了一下,立刻她就滑下黑暗的深淵中去了……她雖然第二次又死去,但是她并沒有埋怨丈夫,她埋怨什么呢?丈夫愛她啊!
——奧維德《變形記》
那么,俄耳甫斯為什么要回頭?
因為對愛人的渴望 ? 還是對冥王的不信任 ? 因為沖動 ? 因為恐懼 ? 又或者,回頭是命運的注定 ? 從柏拉圖到維吉爾、奧維德,或許會得到一系列相互矛盾的解釋。其實,神話和寓言,本身就是一種包含無限意象的表達方式,映射著人類對世界的探索與理解。不同的語境,自然解答有異。
《俄耳甫斯與歐律狄刻》,1806年
俄耳甫斯是希臘神話中音樂家的象征,他用音樂的力量來克服自我異化,征戰世界。他的一生,有太多這樣的時刻——制服海妖塞壬、催眠冥界的惡犬(Cerberus)、打動冥王和冥后......他的音樂天賦被證明行之有效、所向披靡,特別是在說服、戰勝他者方面。但是,重歸陽界的路途幽深,充滿不安和不確定。此時的俄耳甫斯被迫與自身的"想法"獨處——與一個他無法通過音樂影響的心靈談判。
這位偉大的樂手發現自己困在了擔憂與懷疑之中。
他的音樂無法征服的"唯一",就是他自己。
一如阿喀琉斯之踵,俄耳甫斯的回頭,源自人類自身最隱秘的脆弱。
熊琦/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