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銳“小人物”的高密度-人物
從我懂事開始,就知道像自己這樣嘻嘻哈哈、粗粗拉拉活著的人,這輩子不會有太高的追求和造詣,索性給自己編了一條座右銘:“如果人生實在沒法拓展長度和寬度,那就努力提高它的密度吧。”
“高密度”體現(xiàn)在生活的方方面面,說得多,想得多,操心多,瑣事多;也體現(xiàn)在工作上,嘗試多,轉(zhuǎn)型多,想法多,跟頭多。掐指一算,混跡于電視這個行當,也有十五六年了,我始終愿意把自己定義成一個“小人物”,說起來,也沒啥驚天動地,都是點點滴滴。
最初的記憶
“小人物”最初的記憶,要從剛進湖南衛(wèi)視說起。
25歲那年,結(jié)束了悲催的北漂歲月,懷著很臭的心情,頂著很臭的運氣,接手了湖南衛(wèi)視一檔很臭的節(jié)目,叫《晚間新聞》。
謝滌葵,現(xiàn)在《爸爸去哪兒》的總導(dǎo)演,當時是《晚間新聞》執(zhí)行制片人。我總是熱情洋溢地請他吃飯,埋單時再說沒帶錢,這哥們兒一直耿耿于懷念叨到現(xiàn)在。幸好他不記仇,還是很支持我。
第一天坐上主播臺,就因為播報汛情時語氣不夠沉重,被領(lǐng)導(dǎo)批評“心中沒有人民群眾”。想創(chuàng)新接地氣說新聞,又因為很多人習慣了字正腔圓的方式,差點兒把觀眾嚇出心臟病,還給準岳父岳母留下個“油嘴滑舌”的印象。
出師不利,四面楚歌。我怎么也沒想到,自己竟然能在這個團隊扎下根來,和兄弟姐妹們一混就是十幾年,混出了感情,混出了理念,混出了志向,混出了小名堂。
2000年,《晚間新聞》走出一條標新立異的路線,在同類節(jié)目中收視第一,廣告第一,被稱為“中國最流行電視臺的怪味豆”。朱镕基總理致電湖南省委專門提出表揚,大意是“湖南衛(wèi)視不錯,《晚間新聞》不錯,主持《晚間新聞》的小伙子不錯”。
因這表揚,臺里給我漲了工資,岳父岳母欣然納我為婿,我的名字還被寫進了廣播學院的教材。驀然回首,值得嘚瑟。
2006年,在《晚間新聞》開播整整八周年之際,遭遇瓶頸,無奈停播。隨后,我又主持了《勇往直前》《智勇大沖關(guān)》《大家一起上》等節(jié)目,最忙時每周五六檔,但觀眾印象最深的還是《晚間新聞》。
一位大叔,看面相有60多歲,握著我的手激動地說:“銳哥,我是看著你的節(jié)目長大的。”汗啊!我該多老啊!
直到在浙江建德古鎮(zhèn)拍《爸爸去哪兒》,依然有人念叨,足可見《晚間新聞》和老百姓的感情有多深。
臺下的戲,永遠比臺上的好看
湖南衛(wèi)視的節(jié)目團隊都很有特點。在辦公大樓里溜達一圈,不用看門牌,基本就知道他們是干什么的:低頭沉思,有基層干部范兒,一定是《新聞聯(lián)播》的。穿著時尚前衛(wèi)又嗨又潮,是《快樂大本營》或者《天天向上》的。面部表情憂郁,偏文藝青年氣質(zhì),是《我是歌手》音樂團隊的。渾身鄉(xiāng)土氣息,每天無憂無慮傻笑的,基本上就是我們團隊的了。
老實說,在整個湖南衛(wèi)視都在拼青春、拼娛樂那幾年,我們真心拼不過。首先這一臉褶子就暴露了年齡,不像人家,還“逆生長”;其次天生動作不協(xié)調(diào),往舞臺上一站,讓我像幼兒園老師哄小朋友一樣——“耶!你們開心嗎?”——絕對擰巴。
眼看著全臺都在朝“少兒頻道”發(fā)展,我們這些“老男人”真心著急。
也曾經(jīng)做過很多年輕態(tài)的嘗試。《好好生活》《全力以赴》《一座為王》《全家一起上》,這些收視率徘徊在第3名到第5名之間的節(jié)目。
所以那時的確有些痛苦,經(jīng)營多年的節(jié)目,說沒就沒了;接下來往哪兒走,都有點茫然,忽然有種“對人生無法交代”的迷失感。
即使在最低谷的日子里,我們也不曾丟掉樂天派精神。即使是面對不得不完成的攤派任務(wù),我們也要干點兒和別人不一樣的事,順便從中找些樂子。
記得在《晚間新聞》時,“上頭”交給我們一個任務(wù)——報道“送戲下鄉(xiāng)”。選題著實無聊,按常規(guī)路數(shù),無非拍拍舞臺上的三流劇團,拍拍村口的大標語,再采訪采訪村支書或村民。很多同行媒體都覺得沒意思,機器一支就跑旁邊聊天去了。
我們把鏡頭反過來,透過舞臺拍觀眾,這下精彩來了。
禿頂?shù)臎]牙老大爺,肩扛小孫子來看戲,只顧自己樂得拍巴掌,被小孫子尿了一身也渾然不覺。步履蹣跚的老太太,帶著一只小鴨子,一前一后,搖搖擺擺到處找空隙往臺上瞧,老太太走它也走,老太太停它也停。
在我們眼里,臺下的戲,永遠比臺上的戲好看。
太陽,每天都會照常升起
2009年,在寧夏海原縣一個干旱貧困的小山村拍攝《真情》。
到了寧夏海原土谷村,才知道什么叫絕望。一個生活著20萬人口的地區(qū),四五年沒有下過一滴雨。這意味著四五歲的孩子可能從來沒見過樹,沒見過草,水彩畫里的綠色讓他們吃驚和好奇。
很多孩子幾乎沒見過父母,和爺爺奶奶相依為命。他們的父母大多數(shù)在廣東打工,為了省路費,很少回來。村里最困難的那一家,有兩個孩子。哥哥每年趁假期去新疆摘棉花換點生活費,妹妹每年冬天要翻過好多座山頭,摔無數(shù)個跟頭,用小背簍背積雪回來,那是一家人的生活用水。
看到這些,心能疼出血來。我掏光了身上的錢和吃的,還想為孩子們做點什么——給他們上堂課吧。
老師聽說“城里來的明星”要講課,很緊張,馬上怯生生地退到教室門口。我信心滿滿地站在黑板前面,寫下幾個詞,用普通話說:“來,同學們跟我讀——小樹苗,下雨了。”
怪了,孩子們交頭接耳,不但不讀,還用一種很疑惑的眼神看著我。
“小樹苗,下雨了。”我再次字正腔圓地帶讀。他們還是愣愣地看著我。
我走到老師身邊小聲問:“這是什么情況?”
這回老師不緊張了,很有把握地從門口走向講臺,拿起小樹棍指著黑板,用寧夏方言大聲讀:“小樹苗,下雨了。”
孩子們挺起胸脯,用地方話喊:“小樹苗,下雨了。”
這位穿著開花的棉大衣、雙腿沾滿泥巴的鄉(xiāng)村教師,此刻臉上綻放出神圣的光彩和自信的光芒。
上課雖然不行,課外還是有優(yōu)勢的。離開山村的那天早上,天還沒亮,我就把孩子們都叫起來,帶他們爬上村外最高的那座山,等待日出。凌晨的天氣極冷,大家縮成一團,緊緊靠在一起取暖。忽然天邊出現(xiàn)一抹亮色,太陽露出了邊緣。
我沖孩子們喊:“孩子們,雖然大多數(shù)時候,生活總讓我們失望,但是大家看太陽,它從來不讓我們失望,每天都會照常升起!”話雖然顯得矯情,但道理總是沒錯。主要是這里連年無雨,太陽確實每天都會出現(xiàn)。
“讓我們對著太陽,大聲說出自己的心愿吧!”
很傻很幼稚的橋段,孩子們卻信以為真。
一個六歲的女孩兒叫馬花,向著遠方喊:“爸爸媽媽,我長大了,我會照顧好奶奶的,你們放心吧!別著急回來!”可是很快又低下頭,流著淚小聲說:“爸爸媽媽,我還是想你們……”
還有一個孩子,我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想看看他的書包,他說什么也不肯,死死用胸口抵著課桌。后來我才知道,他沒有書包,書本都放在一個“尿素袋子”里。他對著太陽大喊:“我……我想要個新書包!”
孩子們小小的心愿,讓我這輩子也忘不了。
這些難忘的經(jīng)歷提醒著我,永遠要美好,永遠要真誠。無論大環(huán)境提出怎樣的要求,節(jié)目形式怎樣改變,這顆真心,不能變。
每當看到野外那些無人照料的野草,我就會想起這些孩子,也會想起自己。我沒有顯赫家境,長得不帥,沒有天生的幽默機靈,但我生命力還算頑強。
在競爭激烈的電視圈,我還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