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后才賣的鐮刀-成長
我來得早,也許來得也巧,張鐵匠正從爐中拿出一把修好刃的鐮刀,放到一盆清涼的水中淬火,隨著一陣刺啦啦的聲響,在蒸騰的水汽中,通紅的鐮刀閃爍著犀利凄清的寒光,一把彎月狀的實用且美觀的鐮刀大功告成。
我打著招呼,專注地看著張鐵匠鍛造鐮刀的工藝過程,雖然我看到的只是耗費體力的尾聲,云淡風輕卻更讓人贊嘆他技藝的爐火純青。他似乎對自己的作品很滿意,嘴角掛著笑意,眼睛里閃出火花,吆喝著讓徒弟把一塊廢鐵放到火爐里燒紅。
張鐵匠打算將剛才制作好的那把鐮刀掛到黑漆漆的墻壁上,我急忙攔住他,稱我第一眼便相中這把鐮刀,我絕不討價還價,讓他賣給我。他憨厚地笑笑說,不賣!你掏兩把鐮刀的價錢,我也不賣!
我有些意外,也有些生氣,故意將話說得重些,你認為你是干將莫邪啊,你打出來的不就是割麥子的鐮刀嗎?你假若說它真是把寶劍,我立馬走人,我就不信你了!麥子熟了,我等著磨鐮割麥,別弄什么玄乎!
張鐵匠甩給我一支煙抽,睨著眼,舉起粗壯黝黑、油光發亮的胳膊,指著那面掛滿鐮刀的墻壁說,最上排的鐮刀,你隨便挑,保證你割起麥子來一陣風,五年里不豁口、不卷刃、不脫把,你用它砍骨頭都成!
我不聽他的,固執己見,非要那把剛出爐的鐮刀不可,其實我心里明白全鎮的鄉親們都信他張鐵匠的鐮刀,連外鎮的顧客都吸引過來。
這把鐮刀,我不賣,真不賣!張鐵匠急了,提高嗓門,連徒弟也側目看他。我不由得有些惱火,沒見你這么賣鐮刀的,好像買走你婆娘似的。我一邊說,一邊親手去取那把已經掛到墻壁最下邊的鐮刀。
他攔住我,皺著眉頭,鄭重其事地勸我說,這把鐮刀要放一年,一年后,你再來,我白送給你都行。現在你最好挑一把最上排的鐮刀,它們都放過一年,想吃麥子都想瘋了,你隨便挑,沒有一把不中用!
原來你張鐵匠賣給我陳年舊貨!我恍然大悟,拿出一張五十元的錢按到臺面上,你不用找錢,今天我要定這個“新媳婦”,那些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你自個留著吧。
張鐵匠顯得萬分委屈,著急得去抓他的胸口,囁嚅著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你、你、你,還算不算老、老師……
你看,這張鐵匠不是火上澆油嗎?哪見過這樣說話的生意人?我十分惱火,他的徒弟急忙過來打圓場,好老師,你消消氣,張師傅說的也有道理。你們一個鼻子窟窿出氣!我睜大眼睛告訴他們,我不信任他們。
張鐵匠的徒弟臉上堆滿笑容,又異常認真地告訴我說,他沒有見過像張鐵匠這樣造鐮刀的師傅,他真是要放上一年才肯賣自己的鐮刀。師傅說,外人看到他新做一把鐮刀,認為已經完美了,其實不是這樣,他并不滿意任何一把剛出爐的鐮刀,一些感覺從心里傳到手里,再傳到鐮刀上,在這中間難免丟失了一些東西,一些難以說出來的東西,一些一時間又難以彌補的東西。師傅交代,只有真正的鐵匠才能有這種感覺,也沒有哪一個鐵匠能夠一次鍛造出完美無缺的鐮刀,除非你急著賣完用錢,才謊稱你的鐮刀已經造好了,可以交給你并不了解的一個主顧手里。師傅毫無例外地要將新做的鐮刀放上一年,你也知道,鐵越放越生銹,但師傅絕不讓它們生銹,他并不是真的要讓人白白等它們一年,在這一年里,師傅會盯著它們看,會在吃飯的時候想著它們,甚至想到是胖人用它,還是瘦子用它,是左撇子用它,還是腿腳不好使的人用它,這樣看著、想著,師傅就憑自己的感覺,今天敲打幾下,明天再敲打幾下,今天心想總可以了吧,可是等到后天又覺得需要修一下。就這樣,師傅在一年里每次都能夠看出一把鐮刀欠缺的地方。原來一把小小的鐮刀可以永遠地敲打下去,最后連徒弟自己在做夢時,也夢見師傅那高高舉起,似乎永遠不會滿意和放心的鐵錘。其實師傅新做的鐮刀已經很好很好了,方圓幾百里的鐵匠們也比不過他,這不是我夸口,是師傅的鐮刀在替他說話,他這么做,就是要交給你一把更精細、更順手、更稱得上“鐮刀”的鐮刀!
張鐵匠的徒弟這么說的時候,我驚呆了,又羞愧又震撼,心里禁不住贊道,這哪里是在鍛造一把把彎腰割麥的鐮刀,簡直是在鑄造一柄柄鋒逼青天的寶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