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漸消失后的72天-情感
第3天我沒有很深的罪惡感
一年中必然有一個月,是杜漸迫切想從人間消失的時刻。她說那種迫切,可比嫦娥還在地球時的望月,可比鮭魚不顧一切逆游而上的回溯。當她向我說起時,我并不以為然。
八月初,三天沒有看見陽臺上晾著她的淺藍色圓點睡衣,就知道我該滿屋子找她留下的紙條了。她向來說走就走,告別的紙條也是臨時寫了就隨便貼在某個光滑的物體上。我在廚房碗柜上看見她留下的紙條,沒有細看,取下后順手塞到碗柜里。她不在,我至少一個月內(nèi),基本是不會進入廚房了。
我沒見過比杜漸更熱愛廚房的女孩。大部分時候,她都在廚房待著倒騰各種食材和烹具。吃在杜漸那里是很復雜的一件事。而于我,電熱水壺插上電,就是一碗方便面。
我吃了面,再從冰箱拿出啤酒,冷冰冰的液體淌過腸胃,我打了個激靈,竟有幾分快意。杜漸不知道,其實我非但不在意她的隱居強迫癥,甚至有幾分享受。哪個男人沒有希望自己女人消失一陣子的時候?
第12天我很可能已經(jīng)不愛她了
我認識杜漸的時候,她還是個普通的銀行柜員。人人都有些小怪癖,我從不使用ATM機。在候號時,我無法不注意那個總是在走神的杜漸。她總是以比其他柜員慢十倍的速度數(shù)錢。
她失業(yè)當天,天文臺放出臺風警戒。我趕去取錢,數(shù)量微小,就兩百,她相鄰柜員的大衛(wèi)生眼自過來:“搗什么亂啊,每次都來柜臺折騰這點小錢。”杜漸動作很拖拉,但她從不給臉色。她朝我笑,我第一次注意到她烏密的眼睫毛。一分鐘之內(nèi),我作了決定:等她下班請她吃個飯。失業(yè)的杜漸抱著紙箱走出銀行側(cè)門看見我時,有些驚訝。臺風忽至,飯館紛紛關門,她說反正也沒什么事了,不如去你家做飯。而到我家,她才發(fā)現(xiàn),除了方便面,我沒有任何別的食材。即使如此,杜漸仍然能把方便面煮得很好吃,她說這是火候掌握的問題。
如果說最初打動我的是她那一瞬間的垂眼微笑。那么讓我很想把這個女生長久留在身邊的就是那一碗方便面了。我絲毫不介意她無業(yè)、不善與人交際。我要求杜漸不要出去工作:“不就是做飯嗎?哪兒都一樣。”
但那是五年前了。五年后,對整天在廚房守著油鹽醬醋的杜漸,我時常無話可說。我的工作是軟件營銷,每天周旋于各式不同的人,而杜漸卻始終如一,她更像我的專屬廚子而不是伴侶。
第60天到底愛不愛她,我也糊涂了
杜漸不在的時候,另一個女生頻繁邀我共進晚餐。那個叫梅琳的女孩下班時攔住我:“反正一個人也是吃,兩個人也是吃,咱們一起去嘗嘗新開的一家館子?”
我沒有拒絕,我向來對吃懶得做過多思考,有人替我拿主意再好不過。
梅琳不擅長廚藝,但善于挖掘各式館子的招牌菜。下館子很好,省事便捷。時間隨著一餐餐飯消逝,可冥冥中我總有種說不出的或缺。
有一天下班梅琳照舊約我,我禮貌地拒絕了:“今天想在家吃個飯。”她叫住我:“我給你做飯。”她去超市買了罐裝高湯和已經(jīng)被處理好的盒裝蔬菜。杜漸走后被閑置的廚房第一次開伙,場面混亂不堪,梅琳在切姜時切破手指,調(diào)料撒了整個操作臺,我硬著頭皮加入混戰(zhàn)。我和梅琳狼狽地吃完這頓飯。送走她,我突然很懷念杜漸的手藝,哪怕是一碗方便面。
我突然發(fā)現(xiàn),杜漸已經(jīng)有兩個月沒回來了。我翻出她留下的小紙條,倒抽一口冷氣。杜漸有模有樣地整了一段文藝腔:我決定不愛你了,而你其實早已不愛我了……
第62天其實我從來沒有弄懂過她
看明白杜漸留下的那張小紙條后,我終日以方便面為食,原以為杜漸在愛情里岌岌可危的我,其實早被杜漸利索地遺棄。
我整理著上次弄得一片狼藉的廚房,第一次打量杜漸的世界。滿目琳瑯的調(diào)料瓶、長短各異的刀具、大小不一的鍋碗瓢盆,各有各的秩序。我想起我們初次在這個廚房的情形:我端著一個大碗大口哧溜卷曲的面條,那個女孩兩眼發(fā)光地跟我說她的夢想——開一家私房菜館。我偽裝成認真傾聽的樣子,仿佛我有別于她其他的親友。
其實我從來沒有弄懂過杜漸。
我找了很多地方,直到我去了南面盡頭的一家飯館吃到一道熟悉無比的菜。我激動地跳起來說:“快去把你們的廚子叫出來。”我見到的不是杜漸而是一個大胡子男人。他閑閑點上支煙,吐了一口煙霧:“你找去年來這里學習的那個女孩?”
杜漸每年消失一個月,原來是這樣的原因。我以為她甘心蝸居在我給她的廚房里,時間和生活瑣事早該消磨了她最初的夢想。而每年她說想消失的時候,我絲毫沒讀出她欲脫身的掙扎。
回想起來,大胡子男人的那道雞茸蒸豆腐,顯然火候老了,口味重了些。杜漸連給我下一碗方便面,都只放半包調(diào)料,她說調(diào)味這回事,就像愛情中的距離,輕了猶如隔靴搔癢,重了又食不知原味。體貼別人腸胃的杜漸,是個天生的廚子。我想起那個抱著紙箱跳下銀行側(cè)門階梯竊笑的杜漸,那時她摩拳擦掌預備奔向夢想了吧?而我把她揉進自己的生活,然后忽視她。
杜漸很孤獨地愛了我很久,不是嗎?我有些鼻酸。
第73天她在窗上趴著俯瞰我
一個人執(zhí)意要消失的時候,你無論如何都找不到她了。
我游蕩在人群中,像個沮喪的鬼。在超市門口,有人耍猴,圍觀者很多,我一眼就看到那個笨拙的女生,她拼命想擠過人群的樣子,好像一只逆流的小鴨子不停被洶涌的大浪拍回原地。
我的心差點蹦出嗓子眼,我有些狂喜,又有些莫名的憤怒,我大喊她的名字:“杜漸!”她回頭看我一眼,突然彎下腰奮力鉆出人群,她像一滴墜落在大海上的水滴那樣,倏然淹沒。
我瘋狂地把這附近的街道巡了好幾遍,經(jīng)過了我家12次,始終沒有抬頭望向我家的窗戶。天暗下來時,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家窗戶上的燈亮著。杜漸在窗上趴著俯瞰我,露出大大的笑臉。
距離她出走,一共是73天。
杜漸去了哪兒?她參加了一個東南亞旅行團。在一個小島,她參觀東南亞人如何捕捉猴子。他們把籃子剪個洞,放進去水果引誘猴子,貪念使猴子無論如何也不肯松手,因此只能束手就擒。有時過度的愛是一種執(zhí)念,抓得越緊,失去得越多。
她這次松了手,卻滿載而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