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世界只剩下一棵樹-社會
我在夜色中撣掉身上的灰塵,試圖開始新的飛翔。盡力笑得和別人一樣,盡力用五音不全的嗓子歌唱,盡力把地板擦得锃亮,使它能映照生活的每個細節,盡力把生活裝點得更浪漫,天天如圣誕節一般。盡管我知道我已經老了,盡管打開和拉上百葉窗的時候,已不能帶給我更多的驚喜和遐想。但是,我仍會若無其事地與朋友們談笑、喝酒,從一家飯店到另一家飯店,尋找更鮮亮的人流,并向他們靠攏,尋找能坐得更久一些的椅子,并在這椅子上與幸福秘密簽約。
百葉窗又合上了,我等著明天來臨。明天?明天又能怎樣呢?能讓我找到新的工作嗎?能給這顆疲憊的心披上一件衣裳嗎?能給徘徊不決的翅膀開一扇窗嗎?上帝拒絕回答,依然做著悲天憫人的夢,但我知道,我在拒絕頹廢。我喝酒,但我絕不放縱。我在椅子里做得久一些,但絕不消沉。我的世界里最后的一棵樹,仍在向上生長,因為我依然擁有陽光的家。
一想到太陽,一想到早晨就可以看到的剛剛睡醒的愛人和女兒,我便快樂起來了。我從抽屜里抽出被公司解聘的文書,在凌晨前將它撕得粉碎,并在靈魂里將它擦拭得了無痕跡。
許多潮濕的聲音從途中歸來,棲在橙黃色的燈下。女兒成長的每一個細節在腦海中反復播放。我像一只在幻境中翩飛的蝶,一張被記憶點燃的紙片。我在自己的灰燼中拾起了丟失多年的鑰匙。它能打開快樂的抽屜,像打開蜂箱一般放飛里面密密麻麻的樂趣。我找到了,這鑰匙就是那個向著陽光生長的靈魂。
從月球上看,地球并不大,生活亦如流水般記錄著卑微的靈魂。尋人啟事和菜單,報紙和說明書,世界地圖和糖紙,請柬和發喪的紙錢,亂七八糟,可無論我們在昨天做過什么,太陽總還會出來的,生活仍在繼續。我們要做的,無非是在生活的過道上丟棄或拾起,已經過了時的時裝,已經被喝光的易拉罐。
沒牙的變成有牙的,有牙的又變成沒牙的,沒完沒了。我們就這樣在顛來倒去中誕生,古怪地活著,又莫名其妙地死去,而這便是生生不息。在這生生不息中,我們到底握住了什么?蘋果嗎?它們會腐爛。水嗎?它們會蒸發。唯一不腐爛不蒸發的是愛。它是溺水時漂過來的一根木頭。它是跌進山谷后從崖壁上垂下來的藤。
外面的陽光把生活攪成一鍋粥了,可是我的愛人和女兒仍在睡夢中,我沒有打開百葉窗,我不想吵醒她們,靜靜地看著這樣的兩張臉,她們如出一轍,都是被陽光打造出來的。我怎能讓自己的生命停止奔跑,怎能讓自己的靈魂停止追逐,向著芬芳的陽光!
太陽就站在高高的天上,那么安詳,在它眼中,一切都是渺小的,包括誕生和死亡。但絕不包括愛,愛永遠是上帝撒向人間的禮物,就像笑臉為形、真金為色的向日葵,承載著一顆向上生長的心,在世界里燃燒。即使這世界上只剩下一棵樹,仍會有人去那樹下歌唱;即使那樹上只剩下一片葉子,仍會有人對它許愿。這人會喃喃地說:讓愛,把睡著的花們叫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