匱乏的恐懼和膨脹的權力-文明
這是1983年的捷克斯洛伐克。女教師達瑪麗來到一所小學任教,在點名的時候,她要求學生們報告自己父母的職業。這是電影《女教師》絕妙又輕盈的開場,只有經歷過這一切的人,才會瞬間洞悉這個行為背后的目的。這是毫不掩飾的“索賄”的前戲,是一種讓人見怪不怪、稀松平常的微小腐敗。老師達瑪麗的表情和舉止都被演繹得極其精確,仿佛她讓孩子們所做的這一切都理所應當。很快,家長們都按照特長和分工為她所用:有人為她跑腿,有人幫她修理電器,有人為她多買一點棒骨……她假模假樣地請求,裝腔作勢地感謝,然后,默默記下那些拒絕為自己服務的學生父母的名字,最后,把一切清算到他們的孩子頭上——讓那些學生的成績一落千丈,全方位羞辱他們的自尊,以一種決絕的語氣宣判他們晦暗的未來。
顯然,電影《女教師》并不只是想去呈現某個個體素養的低下,它不動聲色地描摹出激發和加劇人性之惡的大環境。整體上的匱乏以及生存境遇的逼仄,這一切和膨脹的權力互為因果,它讓人們必須依附和臣服于權勢,而反過來,權勢又進一步吸干了一切。這個小小的學校環境已經足以映射出更廣闊的一切。當人們無法撼動的時候,只能選擇匍匐。
這個故事有趣的一點在于,老師讓家長去做的一切都是“小事”——你用力反抗覺得不值,不去反抗又心有不甘。相較于具體的事情,更讓人難受的其實是對人尊嚴的挑戰。她看似示弱,實則頤指氣使,而被操控的人對這一切無計可施。
一邊,家長們教育孩子要誠實、公平、守信,那是一種在人性中達成共識的,人類道德本能中的準則;與此相對,在這個小小的現實環境中,一切都背離了那些宣教。行賄者,即服從者,獲取利益;清白者,即反抗者,被貶損人格。在懵懂的、單純的孩子面前,這種分裂的做法,讓尊嚴尚存的家長們心懷愧疚。
從一開場,《女教師》就一次次轉場于家長們的那場投票罷免老師的聚會和日常的課堂之間。家長會的那場戲,其實是故事的高潮,但由于它被一次次剪裁、切斷、回溯和銜接,高潮也被有意識地延后。成年人坐在孩子們的座位上,成為一次精神意義上的影像重疊——那些孩子,如果在這樣的環境中一直走下去,終將成為這群父母的樣子。有的人西裝革履,但道德淪喪、貪婪無恥,他們認可那一套潛規則,服從、執行、加固,并融入其中;而另一群人,貧窮、固執、懦弱,對一切不公除了無助地私下抱怨外毫無辦法。對于要不要罷免老師,家長們分成了兩個陣營,有些人是既得利益者,而有些人則認為自己是被剝奪者,但從總體上看,誰又能說自己不是系統的受害者呢?誰又能說,自己沒有參與并且縱容這個系統呢?
高潮的一幕到來得毫無預兆又驚心動魄,無奈離開的人們回到辦公室,默默地簽下了聯署的名字。
導演并不是一個樂觀主義者,也并不愿意給人們一個暢快的完美結局,他讓在此潰敗的老師換了一個地方重新操持起熟悉的一切。但是,我們知道,人們不可能永久地保持躬身和匍匐的姿態。無論恐懼、壓抑、威脅以怎樣的形態彌散在周遭,無論無奈和絕望有多么深重,人心中對于純良、正義和公平的追求不會缺席。它或許會被壓制,或許無從表達,或許會被稀釋,但它永遠都不會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