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年維特之煩惱-生活
經過公園,看見那張熟悉的鐵椅子,有好多感慨。
以前我就住在公園對面,從窗戶望出去,總看見一個五十多歲的男人,坐在椅子上跟鄰居聊天。
問鄰居他為什么那么閑,鄰居說:“他病了,在家養病,太太上班,一個人寂寞,所以總出來找人聊天。”
果然見他愈來愈消瘦,連走路都變得吃力的樣子,說話的聲音也小了。但他還是出來,還是一坐就坐上幾個鐘頭。
又隔一陣子,看到個女人扶著他,慢慢把他攙過馬路,慢慢借給他一個肩膀,讓他扶著坐下,坐在旁邊摸著他的手,看著他的臉,還偶爾把他的帽子摘下來,摸摸他化療之后光禿禿的頭。
然后就許久不見他們了。據說死前他堅持回家,在家里走的。
又經過一年多,再見到那婦人,已經開車了,據說是兒女建議她學,既出入方便,又可以散散心。
大概每次學車完畢,由教練送回家,常看見她坐在公園的那張椅子上,跟汽車教練說話。
這之后,她就沒再出現了,據說跟子女大吵一架,賣了房子,搬去了別的地方。
子女罵得很難聽,鄰居也說得很難聽,說她跟比她小一大截的汽車教練談了戀愛,居然連孩子都不認了。
只是,也聽說她對孩子吼:“我照顧了你們老子幾十年,又沒日沒夜一兩年,我大半輩子白過了,剩下這點日子,我要做我愛做的事,我死了,也不冤。”
到北京去,問朋友:“那位老教授還好嗎?”
“不像以前那么好,一下子老多了。”
上次見他,是在個藝術家的集會上,老教授一頭白發,但是兩眼閃著一種森森的寒光,好像能把人看穿。
他的聲音也亮,而且沉沉穩穩,不疾不徐,一開口便容不得別人插話,說的話又都能編成文案,每一句都是箴言。
據說老教授在“文革”吃了不少苦,但撐過來了。說是“教授”,他其實沒什么學歷,只是繼承了家學,而有不少門生;在藝壇,老教授對誰豎了大拇指,那人的身價就能大漲。
“為什么不好了呢?”我問朋友,“上次看他還挺硬朗啊!”
朋友笑笑:“他愛上了個女學生,很漂亮的一個年輕女演員。把他那點棺材本都捧給女學生了。”搖搖頭:“女學生對他說得很明白,根本不愛他。”
“他怎么說?”我問。
“他說沒關系,但是請求女學生別離開他。”長長嘆了口氣,“前些時,老先生追去了廣州,打長途電話給我,一句話都沒能說,就大聲哭了,哭著哭著,又把電話掛了。”
想起川端康成,得諾貝爾文學獎的大師,據說晚年又愛上了一個花匠的女兒。
女孩子常給川端送花,送著送著,人比花嬌,讓川端已經沉寂的靈魂又被勾起了生機,竟然不能一天不見那二十幾歲的小女生。
他求那小女生的父親,常讓她來。甚至聽說他為那小女生買了房子。
但畢竟屬于兩個不同的世界,小女生還是走了。
川端口含著煤氣管自殺,死前沒有留下任何遺書,他的老友今東光說:“唯有毫無理由的自殺,才是真正的自殺。”
只是那“毫無理由”,會不會是“說不出的理由”?
跟川端比起來,還是歌德厲害。
1823年,73歲高齡的老詩人,居然愛上了17歲的少女烏麗克,而且想娶她做妻子。
人到老年,就像落日西垂,常有了旭日的感覺。少年維特的煩惱,那歌德20歲的情懷,竟然到他的晚年,又重新興起。
只是跟川端康成一樣,老詩人的金錢、名聲與熱情,都沒能打動烏麗克,烏麗克拒絕了。
看衛星傳來的臺灣電視節目《勁歌金曲五十年》,全是早做了祖父祖母的老歌星,演唱三四十年前的老歌。
臺下坐的,也全是祖父祖母輩的聽眾,跟著旋律一起拍手、一起搖擺,搖擺去那昔日的“流金歲月”。
主持人請一位老先生點歌,老先生想了想,笑道:“我要聽《誰能禁止我的愛》。”
全場都笑了,連電視機前的我們一家也笑了。不知誰笑罵:“這么老了,還聽這首歌?”
我沒回頭,沒說話,卻想起公園的椅子、北京的老教授、川端、歌德。
誰能說人老了,就不再能愛。
只要那愛是真誠的,是熾烈的,它與年輕人的愛有什么分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