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和果園都在-成長視窗
她叫劉阿娟,在北京當過3年財經記者,還做過編劇。2023年,得知爸爸罹患癌癥的消息后,她放棄了在北京的大好前程,辭職回到位于陜西淳化的農村老家,一邊陪伴照顧父親,一邊干起父親干了一輩子的營生——種蘋果,經營自家的果園。
這個兩年前還在北京職場上奮斗的女白領,搖身一變,成為新一代農民,她現在整天在村莊巡游,像個立志要一輩子跟土地打交道的農民那樣,研究果園里果實的生長,并細細體會一年四季果樹生長的節奏。
做出這樣一個決定,是緣于去年夏天的一個夜晚,一家人乘涼之際,身患癌癥的父親無意間說:“不知道村里會把新的公墳劃到西邊還是南邊,那里就是我最后的家了。”她沉默了很久。后來,她發現父親的脾氣變得越來越古怪,對什么事情都提不起興趣,但每天唯一念念不忘的,就是去他的果園逛上一圈。
爸爸的蘋果
蘋果,是她父親這一輩子的關鍵詞。還未成年時,他就一個人在當時的人民公社果園里練習嫁接果樹。他27歲時,在林場做場長,組織村民種植各種水果,嘗試著種了18畝蘋果樹。改革開放以后,他又帶頭承包了這片果園。在這里,他用了3年時間把雜果全部嫁接成“秦冠”(蘋果中一個很好吃的品種),第一年掛果就賣了6000元,村里一下子炸開了鍋。就這樣,他與果園結下了一生的不解之緣。他甚至頂著反對的聲音,動員妻子和5個孩子將家也搬遷到了果園里,以便更好地照顧這片果園。隨著父親因為種植蘋果成功地變為“萬元戶”,加之政府的各種鼓勵,同村的村民們紛紛改種蘋果。于是,這個小村子漫山遍野都是蘋果樹,到了春天,整個村子都彌漫著蘋果花香;到了秋天,滿眼都是累累的果實。
阿娟小時候沒有童話書,很多字是從爸爸栽培蘋果樹的農業書上認識的;阿娟認識很多蟲子,都是從小跟爸爸在果園里捉蟲子認識的。
后來,為了念書,阿娟離開了家鄉,每年只有寒暑假回家時才能看上一眼自家的果園。再后來,她在北京順利地當上了小白領、記者,過著匆匆忙忙、眼花繚亂的城市生活,直到父親2023年5月份被確診為小細胞肺癌。
惡性,中晚期。
“父親從醫院回家之后,開啟了一種自閉模式,消極地等待死亡,還美其名曰自己生而無憾,不愿意在醫院受折騰。”阿娟眼看著,父親的精神垮了。
不要打擾蘋果
阿娟決定辭職。從北京回到家鄉,她要陪伴父親,還要和父親并肩作戰,一起經營果園。“不知道為什么,我堅信這會帶給父親生的希望。”
“爸爸種了一輩子的蘋果,他了解土地,懂得如何讓蘋果的甜味更濃,卻從不知道離開村口的千千萬萬個蘋果流向哪里,被誰食用,自己的工作是否給別人帶來愉悅。”阿娟說,自己的夢想則是,不施農藥種蘋果,借助網絡,讓蘋果從地頭直達用戶。
起初說起用互聯網賣蘋果,父親的反應是:“你瘋了!你還是趕緊想想怎么把自己嫁出去吧。”村民們對她古怪的想法也嗤之以鼻。因為她向村里的種植戶呼吁,不要打農藥,要“尊重蘋果”。面對打擊和否定,她仍然堅信自己是正確的,于是開始四處拜師學藝,還從網絡、微信上學習網店和微店的經營方法。
她將自家的蘋果命名為“爸爸的蘋果”。去年,這個被村里長者瞧不起的小丫頭,竟然一下子把“爸爸的蘋果”賣掉了3000箱!父親和村民們搞不懂這件事,但他們不得不承認:這個小丫頭有他們不具備的能力。“尊重蘋果”似乎是條道,村民們的態度逐漸有了變化,2023年伊始,就有5戶村民按照她的標準開始種植,她的要求很簡單——不要打擾蘋果,讓它們自由生長。
現在,她不僅是一個看起來很專業的“果農”,還是村里婦女老人晨跑隊隊長。
這一年多,她大部分時間都在惡補自然科學知識。“今年4月份,蘋果花期20多天,我一直在家,眼看著蘋果從綠苞到露紅,再到花瓣一點點舒展、打開,再到坐果……每天發生的細微變化,太讓我驚訝了。生命一點點舒展,果樹里有靈魂。”阿娟說,這大概算是她第一次發現蘋果花的美,“從小離大自然最近,心卻一直徘徊在自然的門外。離開,離開,只想離開。可現在,一想到這些,真覺得痛心疾首。”
阿娟努力試圖讓鄉親們轉變——“果農要做的事,就是給蘋果最好的種植方法、種植環境,然后在蘋果完全發育成熟時,也就是它們最美的時候采摘,讓它們以最佳的狀態呈現在消費者眼前,從而獲得最合理的價值認可。”
而這無疑會增加很多的勞動量、付出額外的代價:地里的草要鋤,但堅決不能打除草劑,即使預防性的生物農藥6月底以后也要停掉,只有這樣,才能在10月下旬采摘時避免有藥物殘留。
鄉親們曾對她的話半信半疑,她與他們之間的信任關系也很微妙——他們擔心她沒有辦法賣掉他們破天荒“以禮相待”種出的蘋果,她則擔心他們偷偷打藥。就這樣,他們相愛相殺,互相監控。雖然她和村民們過得擰巴,但蘋果幸福了,它們終于可以安心地成長,再也不用被亂噴農藥,也不用擔心七成熟時便被摘下來賣掉了。
面朝大山的幸福
“我很享受現在的生活:坐在門口,偶爾可以聽到蘋果從樹上掉下來的聲音。在我懷里睡覺的小狗,聽到動靜后總是會睜開眼睛,發現果園還是果園,蘋果還是蘋果,換個姿勢又繼續睡。”阿娟的村子三面環山,沒有車水馬龍,只有蟬鳴犬吠。
她說,她現在每天巡邏似的穿梭在村里的各個角落,無數次反問自己,是瘋了嗎,這20多年一直心心念念著離開這么美麗的地方?甚至不惜在上學的時候把戶口遷到了西安。
“我一天天意識到,自己曾經是多么無知,從未理解過土地,從未給過蘋果樹尊重,是它們提供了我成長過程中的所有支持,蘋果幾乎是我家所有的收入來源。”她覺得自己一直是這片土地上的陌生人。現在,自己是真的回家了。
“這一切都是值得的。”阿娟說,這一年下來,父親的變化很大。“對自己的病情,他變得曠達得多了。他開始積極配合治療,病情控制得相當不錯。他甚至加入了我張羅的婦女老人晨跑隊,不過他還是有些害羞,基本上是自己一個人在門口的那條小路上小跑幾圈就算了。”
對阿娟來說,最令她欣慰的是,父親終于可以平靜地說起死亡這件事。阿娟在一篇文章中寫道:
一天,老頭兒、老媽和我三個人在果園里種菜,說起最近去世的一個表叔,我說:“老漢,我將來要在你墳頭上栽一棵蘋果樹。”
他說,好啊,我渴了就上來摘個蘋果。緊接著,他很認真地問,要是被羊啃了怎么辦?
“小事,我接著栽唄。媽,給你種兩棵棗樹。”
“你個沒良心的,盼著我死呢?”老媽把手里的東西朝我扔了過來。“等我死了,把我一半兒骨灰埋果園里,另一半撒大海里,我想去哪就去哪。”我說。
“看把你張(狂)的!”老頭兒把手里的锨扔下,說自己累了,找小黑玩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