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連山作證-熱讀
戈壁茫茫,一任野風馳騁。
太陽輝煌地升起,又輝煌地落下,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一簇簇,一篷篷白茨、紅柳,裸曬在炎炎日光下,無遮無蓋,默默顯示著生命的存在,體驗著變幻的風云。她們無歌無怨、無喜無憂,平凡而莊嚴,卑微而傲岸。于是,你站在戈壁,你竟感受不到英雄和偉大,也感受不到苦難和凄涼。發生過的一切,都迅即被漠漠長風吞噬,被礫礫砂石吮食,化為大戈壁的渺渺精靈,化為悠悠天地間愴然的呼吸。
只有祁連山峻峙遠方,證實著歷史的存在。
一
1936年10月。
征塵未拂,傷痕未洗,饑腸未暖,紅四方面軍奉命揮戈西征,兵馬已到黃河。
滔滔黃河水面,無數羊皮筏子漂浮而過,戰旗曳蕩,歌號激揚。婦女先鋒團團長王泉媛、政委吳富蓮站在岸邊,心中都不平靜。
全團一千三百余名清一色女戰士,都是經過長征考驗,九死一生闖過閻羅殿的女英雄。她們那么年輕,那么憔悴又那么生機盎然。這些女兵多數才十八九歲,正是如花年歲,而她們英姿颯爽的女團長也不過才23歲。
王泉媛是1930年江西吉安敖城暴動之后參加革命的,那年她才17歲。曾先后擔任過吉安縣少共縣委婦女部長、少共中央青婦干事、中央婦女部委員等職。1934年隨中央機關縱隊踏上長征道路。到遵義時,由蔡暢、阿貞和李堅真三人介紹,同紅軍一位年輕將領結為英雄夫妻。漫漫征途,他們很少見面,只有兩顆心默默思念,默默祝愿。如今,他在何方?
王泉媛原來一直是隨中央縱隊長征的。遺憾的是,1935年復天,一、四方面軍在兩河口會合之后,中央縱隊開拔北上,后面的部隊隨了四方面軍。四方面軍南下到四川阿壩、蘆山等地,建立了四川省蘇維埃政府,王泉媛調任省委婦女部長。之后,便又是南下北上,幾番折騰,終于來到甘肅會寧,與一,二方面軍會師。她多么想回到中央縱隊,回到丈夫身邊呵,可又奉命擔任了婦女先鋒團團長,要隨軍西征。她此時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這將成為她光輝革命歷史的可怕終結。
她看著她的戰士。這些留短發、打綁腿,每人一桿槍,幾顆手榴彈,全副武裝,衣衫襤褸而意氣昂揚的女戰士,將同她一道血濺戈壁,最后走上一條比死亡更難忍受的屈辱的、坎坷的人生道路。
二
西路軍出師不利。部隊正渡黃河,敵人的一個精銳騎兵師便塵土飛揚著沖殺過來。渡河部隊被攔腰截斷。徐向前總指揮帶著第五軍、第九軍和第三十軍二萬余人渡過了河,張國燾、朱德和15000人被阻隔在東岸。
婦女先鋒團先期過河,大義凜然地走上了悲壯的行程。
茫茫戈壁,百里絕人煙。寒風瑟瑟抖動著婦女先鋒團的戰旗。部隊剛進一條山,就同馬步青的騎兵部隊打了一場惡戰。
當時,紅軍遠征數年,人馬疲憊,武器給養匱乏;而馬匪騎兵則兇猛彪悍,他們頭上纏著白頭巾,配有快射卡賓槍、馬刀和皮鞭,他們騎著短腿馬在兩小時內就能跑完紅軍徒步行軍整整一天的路程。
二營營長何福祥,1927年在湖北紅安縣投身革命時也是17歲。她手下有個女排長,一條山戰斗中由于負傷無法行走,晚上撤退時,帶著一挺機槍隱藏在一家地主的圍墻里。天亮后,馬匪蜂蟻般包圍上來,馬蹄雜沓。她像一尊女戰神出現在敵人面前,抱著機槍四面掃射,直到子彈打光,她光榮戰死。
古浪之戰,婦女團三營一連戰士全部壯烈犧牲。
西征軍險象環生,厄運一步步逼近。馬匪騎兵十幾萬精銳部隊在荒灘戈壁四面奔突,處處攔截,而西路軍則舉步維艱。由于馬匪殘酷鎮壓和長期反動宣傳,偶然見到村莊,也很少能找到糧食。水井里也泡上死尸。吃、喝都極為困難。穿得更是單薄,好多女戰士都只有單衣。而那年冬天偏偏出奇的冷。樹枝凍干后一截截掉落,搭窩過冬的老鴉凍死后一只只掉落,手握在冰冷的槍管上,會把皮撕下來。
1936年12月,西路軍到達臨澤、高臺一帶。王泉媛帶著婦女團隨總部被敵人包圍在臨澤。婦女團成了守衛臨澤的主力部隊。這一仗打了三天三夜,直打得血流成河。婦女團四百多戰士的尸體被掩埋在這里。
撤退時,由于馬匪追截,被俘者甚多,部隊傷亡慘重,撤到倪家營子,全團僅剩四百多人。這時高臺失利,五軍已全部覆沒。九軍、三十軍的部隊也所剩無幾里。
1937年3月,西征軍殘部二千余人輾轉征殺到了石窩山,召開了“石窩會議”。陳昌浩政委和徐向前總指揮奉中央電令離開部隊回陜北。剩余部隊編為左支隊和右支隊。左支隊由李先念、李卓然帶領繼續深入祁連山向西打游擊,右支隊由王樹聲帶領向北行動,依托祁連山向東打游擊。婦女團余部加上西路軍中的所有剩余女戰士仍編為婦女團,共兩三百人,擔負著牽制敵人,掩護主力部隊突圍的艱巨任務。她們把好槍和子彈交給上級,用有限的武器和血肉之軀,與敵人展開了殊死搏斗,終于全軍覆沒。
一千三百多名女紅軍戰士,除戰死、失散者,幾乎全部成了馬匪的俘虜,她們更為悲慘的命運撕開了人生屈辱的一頁。
三
曾為軍中花,曾作馬上將。而一旦陷入野獸般的馬匪的魔掌,女戰士的遭際實在可稱為悲慘之最。
生為女子,做俘虜也比男人不幸百倍。
王泉媛,這位23歲的紅軍女戰將,竟被馬步青賞給了他的工兵團長。
王泉媛是在撤下石窩山之后,在張掖黑河附近被俘的。她和一百多名女戰士先后被押送到武威,先被關押在敵特務團后院,后轉到新城監獄。
一個星光暗淡的夜晚,馬步青帶著他的匪軍官乘著酒興氣勢洶洶地來到監獄。他要女俘們排成隊,讓匪軍官用手巾蒙住眼,逐個去摸,摸到誰誰就是他的。女戰士們拼命反抗,又罵又打。可敵人是一群野獸,他們三四個壯漢子強拉一個,馬鞭亂打,馬靴亂踢,就這樣一次就搶走了九十多人。
王泉媛心里又急又火,她與吳富連商量,暗地給留下的女戰士講了對付辦法:利用被搶去嫁給匪軍官的機會,設法奪槍逃跑。由于叛徒出賣,奪槍計劃被發覺。馬步青氣急敗壞,為了懲罰她,硬把她給了他的工兵團長。她利用一切機會謀劃逃跑。1939年3月19日晚上10點鐘,她終于同另一女戰士王秀英一道逃出魔掌。
婦女團政委吳富蓮死于獄中。
年長些的婦女和傷殘的女戰士被槍殺或活埋。
班長姚志珍在西寧監獄被活埋,所幸未被馬刀砍死,土埋得不深,加上天特別黑,終天蘇醒過來,但坑太深,無法爬出,在坑中吃了三天黃土。
同一晚上,八九十位女戰士沒能象她一樣活著逃出那個大坑。
被俘的女紅軍成了敵人的戰利品。旅長、團長、營長們,竟把女俘私藏起來,任意摧殘。馬步青為了統一關押,不得不派傳令兵挨家搜出,后又隨意賞賜給部下。
下級軍官也爭相把女俘獻奉給長官,以求邀功。
駐永昌匪營長馬彥彪給馬步青送來幾個年輕女俘,關在馬匪師部樓上,馬步青逼她們跳舞,聽她們慘叫,以此取樂。
李文英是婦女團一名班長,她被強行分給一個國民黨參議員。她服鴉片自殺以示抗議,后被老鄉救活。那個參議員大概怕出禍事,不敢要她了,她后來也終于逃離虎口
那些飽經折磨終于不死的姐妹們,那些被奸污被標價出售被強奪為妾被轉賣多次為奴的姐妹們,那些輾轉乞討流落在戈壁草原深山老林里的姐妹們……盡管她們中大多數都成了普通百姓,農民、牧民、小攤販,但她們胸膛里那顆跳動的心,永遠是紅色的。她們中不少人在日后紅旗飄揚的歲月仍然受了很多委屈和不平,受了很多苦難和辛酸,但她們對黨,對革命的熱愛堅定如磐,九死不悔。
四
除了那顆傷痕累累的紅心,王泉媛一無所有了。
1939年春天,她逃出虎口時,希望正如滿天霞光。她來到蘭州,來到八路軍蘭州辦事處門前,竟激動得泣不成聲。然而,為了適應當時嚴酷的戰爭環境,黨組織對失落人員作出了“一年留,二年審查,三年不收”的規定。王泉媛的希望破滅了……
她和王秀英流落在蘭州街頭,乞討度日,被她的部下余朝秀(余也是西征失敗后流落到蘭州的紅軍女戰士,她嫁給了一個小攤販)收留下來。
王泉媛后來輾轉到四川、云南、貴州,然后又回到了她17歲參加革命的家鄉一江西吉安。山河依然舊模樣,她也平靜地接受了命運的安排,堅持到1949年家鄉解放才又重新參加了革命工作。1963年以來,先后擔任縣政協委員、省政協委員、公社敬老院院長。十年動亂又遭厄運。然后又是平反。1981年召見北京,在中央見到了分別近半個世紀的老首長、老大姐、老戰友。然后又回到吉安,默默無聞地生活在這片她熟悉的土地上。
她說,“無論我這一生命運多么坎坷,我畢竟跟著黨踏過萬水千山,幾十年來,我忠于黨的信念始終沒有動搖過。就是這個信念支撐我一輩子,才終于在凄風苦雨中活下來。我熱愛黨!”
這位年已古稀的老人又一次禁不住熱淚長流。
幾乎每一個失落流散的女紅軍在多年后的今天回首往事都熱淚長流。她們每個人都有一腔熱愛和懷念。
當年的營長何福祥,逃離虎口后,在戈壁的小城鎮謀生。她解放后參加工作,在酒泉被服廠當工人,1972年退休。生活雖困難,但她仍積存了數百元留著作為黨費交給黨。
獻身革命,歷盡坎坷,無怨無悔。
據20年多前的一次不完全統計,僅在甘肅省,失散流落女紅軍就有二百四十多人。
她們已老態龍鐘。她們在戈壁戰場寫下悲壯故事的時候,青春正紅,紅得如花,也如死去姐妹兄弟們的鮮血。
呵,大戈壁,野風馳騁的大戈壁,輝煌燃燒的大戈壁,顫動著歷史蒼茫感的大戈壁,戰士的血和英魂,日日夜夜不息地動蕩,鼓動著云馬兵陣如馳如嘯,于是才有了天地間八面威風,于是才有了赤日炫耀般輝煌。
有祁連山作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