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有寄,心如夜鳥-熱讀
讀豐子愷《護生畫集》,字字都是護生箴言。有人曾經(jīng)質(zhì)問他的自相矛盾,勸人素食,勸人勿壓青草,勿剪冬青,勿折花枝,勿彎小松,那樣豈不是菜也不可割,豆也不可采,米麥皆不可吃了?人難道要吃泥土沙石活命?可是泥土沙石里也許有草籽小蟲,人豈不是要餓死為上?
豐子愷說:“護生是護自己的心,并不是護動植物。殘殺動植物這種舉動,足以養(yǎng)成人的殘忍心。”
思緒回到10年前。
炎天暑光,蟬聲高唱,我在一所鄉(xiāng)下中學任教,常在屋角的茶幾上面擱一個玻璃做的糖盆,里面是糝糝的白糖,用來消暑氣泡糖茶。
一天下課回家,習慣性抓糖來泡,卻發(fā)現(xiàn)糖盆上面左三圈右三圈,一大群螞蟻正在享受盛宴。循跡覓蹤,一條黑黑的蟻線一直延伸到門外一個大大的洞穴。無數(shù)螞蟻用觸角猛打招呼,呼姐喚妹,共赴蟠桃。
又惡心又害怕,想也不想便拎起水壺,一注滾燙的開水就灌注了進去……
此后整整一天時間,無論是出門,回家,在院里的大槐樹下和同事們玩牌,抑或夜半拿一本書看,都能看見,或者不看見也能想見,那個小小的蟻冢里面,是什么慘象。
從天而降的透明滾燙巖漿眨眼間覆蓋了整個王國。那些外出覓食的幸存者回到家里,沒有人接過它們手里的麥粒,也沒有人吐出蜜汁填充它們空空的胃,一片死寂。震驚過后,它們打起精神清理洞穴,把同伴姐妹的尸體一個個叼出來,擺在地面上,竟然擺放了黑壓壓那么大一片。
當時就想,也許我是做錯了什么,可是又不知道到底錯在哪里。
如今,10年前的殘忍像水里浮起來的黑色花瓣,在記憶的河里越漂越近,近在眼前。
半月前下大雨,一夜未退。這個地勢低洼的北方城市水泱泱而流,車行公路如船走水上,劈波斬浪。
下班回家,在便道上和一只小貓咪狹路相逢。拳頭大的小東西,還沒滿月,渾身臟兮兮,走路晃晃悠悠,一邊凄涼地叫著,一邊好像在尋找著什么——估計是找媽媽。
扭頭看它晃晃悠悠“飄”遠,天上又砸下銅錢大的雨點,旁邊的公路于它就是海洋,怎么辦?我朝前走了兩步,終是不忍?;仡^撈起它,帶回家。
撿回個麻煩。洗澡,喂飯,聽它整夜喵喵叫,弱弱的聲音像是討債。如今總算精神了點,4只小腳像梅花瓣,正在我腳邊玩一團毛線。
一下子恍然。說到底,禪法的確不過是兩個字:護心。去除殘忍心,長養(yǎng)慈悲心。割稻,采豆,拔蘿,掘菜,并非無故摘花傷葉,是以便不傷慈悲。有些事情做來傷到慈悲,這樣的事,便可不必去做。
10年前那樣笨拙殘忍、讓人切齒的懵懂,險些和禪心擦肩而過,如今幸得一轉(zhuǎn)身。轉(zhuǎn)身也倒不是害怕報應,而是害怕對一只小貓的生命的無動于衷,漸漸演變成整顆心的僵冷。
花落籽實,云開月明。就像河流中孵化的大馬哈魚,成年后不辭艱辛逆流回溯,只為回到出生的水鄉(xiāng)。魚不會探究這種行為背后真正的緣由,我們卻能理解,一切在冥冥中自有注定。這顆心與禪的相會,也是那跋山涉水,幾萬之遙,落葉翻飛,春花秋月之后,繁華和荒涼遍歷,如今終覺浮生有寄,心如夜鳥,在枝子上靜謐而棲之時,驚覺的那一段前生的約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