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感] 誰會為愛你放棄尊嚴-情感
PART.1
她是個清高的老太太,即使從貧窮年代走過來,也傲氣孑然。她的清高,是骨子里的。我出生后因為沒有人照看,她遠離生活了大半輩子的家鄉(xiāng)跑到甘肅,三歲的時候,我又被她帶回到家鄉(xiāng)。那時她已經(jīng)六十幾歲,帶著我生活。
村里人很敬重她,早早失去丈夫,但堅強自立地生活,光明磊落地做人,從沒有做過任何授人以柄的事,也從未求過人,卻又心地善良。
小時候,我是個很調皮的小孩,不安穩(wěn),跟著村里的孩子滿村子地跑。四五歲時,已經(jīng)會指揮著小男孩爬樹偷人家的果子,或者跑到別人家里偷雞蛋,然后拿到村外點了火烤著吃——小孩子,偷來的東西總是覺得香。
起初,知道是我所為,村里人嘟噥兩句也就算了,都不去找她。換了別的孩子,早會去告家長了。但有一次,我調皮過了火,用樹枝把村中一個淺淺池塘里的一只小鴨子生生抽死了,終于被人家找上門。小鴨子的主人,一個剛剛嫁過來不久的年輕婦人找到她,言辭激烈地控告我的“惡行”。
因為憤怒吧,后來年輕婦人的控訴中就夾雜了幾句責罵,罵我的頑劣。
她是在這時候發(fā)作的,她說你還有完沒完,她就是個孩子,鴨子也死了,不成我賠你們,用得著這樣說一個孩子嗎——邊說,邊用力把那年輕婦人朝外推。
顯然,那個年輕婦人也被她嚇住了,忽然就住了口。這時年輕婦人的丈夫趕來,把她扯走了,邊扯邊責備她,怎么這樣對大娘呢?他們是叫她大娘的,是本家。但那個中年男子,看著發(fā)怒的她,也是有些吃驚的。
他們走了,我意識到自己的處境,趕快跑回屋里躲藏起來,以為她會過來兇我。可是,她只是撣了撣衣服上的土,然后走到雞窩前摸出兩個新鮮的雞蛋,喊我一聲,妞妞,咱們煮雞蛋吃。一句責備的話都沒有。當我把第二個雞蛋咽下的時候,她才輕輕說,妞妞,以后別禍害人家東西,你打小鴨子,它多疼啊。
我用力點頭,以后,再不惹那樣的事。并不是她的教育讓我人心,而是,我有些害怕她那樣對人家發(fā)脾氣,很不像她。
許多年后,當她日漸蒼老,還依然記得那一幕。她說,這輩子就沒做過這么不講理的事,明明是妞妞不對嘛,還罵人家——說著,就笑。
許多年后,已經(jīng)成年的我,也依然記得那幕,記得那天,為了我,她放棄自己大半輩子的光明磊落,沖人家無理。為此,她在那一刻失去尊嚴。
她是我的外婆,是因為愛我而放棄尊嚴的人。
PART.2
她是讀著《紅樓夢》長大的女子,她的清高,是一個讀了很多書的年輕女子被文字修煉出的,是透明的,也是堅固的。
她始終是那種話不太多、看上去有些脆弱實質上非常有承受力非常有擔當?shù)呐恕T诤荛L一段時間,她一個人帶著我們兄妹三個生活。那時,我們都正是長個子不懂事的年紀,吃得多又貪玩。但那幾年,鄰居卻從沒有見過她沖我們發(fā)脾氣,也不見她為起早貪黑絮叨,倒是常常見她拎著重重的煤球或者冬天的白菜,自己一趟一趟從下面提回家。
那時的她一百斤左右,戴著眼鏡,很瘦弱,卻非常有力氣有韌性。晚上,她會在淺黃色的燈光下看書,一本《紅樓夢》,她看了幾十遍。而燈下讀《紅樓夢》的她,唇角總會不自然地流露出一份孤傲和清高來。那神情,讓我有些陌生又無比敬畏。
我讀中學時,已經(jīng)虛榮愛美,看中同學的一條裙子,央求她也給我買一條,可是同學的裙子卻是北京的親戚寄來的,縣城里根本買不到。后來她看我實在想要,就讓我將同學帶回家,她包了水餃給同學吃。等同學吃完離開后,她拿出一張紙來——照著同學的裙子畫了一條。裙子在紙上,依然很美。
然后,她到處去挑選了類似花色的布,帶著我去了當時縣城里那家最大的裁縫店。
那家裁縫店因為有點名氣也有些牛氣,師傅對她自己畫衣服款式很不滿意,覺得她是看不起他,擅作主張,所以拒絕接活。她也不走,就站在那里,也不說話。后來那人煩了,開始比畫著說不太好聽的話,是想激她走。
雖然那么想要那條裙子,可是年少的我也覺他有些過分,何況,我已經(jīng)知道她是不會受任何人氣的。我便拉著她走。但是她卻不動,只是轉身問我,是不是真想要那條裙子。
我想了想,是的,我想要。那是懂得愛美之后的我,第一次那樣強烈地想要一件新衣服,所以,我點了點頭。在得到我的確定答復后,她就緊緊握著我的手,不再讓我說話。她也不說話,就站在那里,看著裁縫師傅邊嘟噥邊憤憤裁衣服。
我的掌心,在她手掌中出了一層細細的汗。
一個小時后,那師傅把手中的活一扔,沒好氣地沖我說,過來,我量量尺寸。然后瞪她一眼,真服了你了。
她輕輕地笑了,帶著一種勝利后的自豪。而我轉著身量尺寸的時候,卻忽然覺得有些難過。從不曾見她這樣過,為了什么求人,人家說那么多風涼話,她也無動于衷。
那條裙子,多年后依然被我珍藏,是我唯一保留的一件舊衣服。可是每次說,她都說她忘了,忘了為了那個愛美的少女,她怎樣去求人,不顧對方如何打擊自己的自尊。
她是我的母親,是為我而放棄尊嚴的人。
PART.3
他16歲去到部隊,然后在部隊整整待了30年,是個嚴厲嚴謹且極度清高的男子。他的清高,是他的戎馬生涯和他倔強的個性融合而成的,是絕不容侵犯和摧毀的。他轉業(yè)到地方之后,曾經(jīng)很多次為了自己多年的清高和人發(fā)生爭執(zhí),他看不上這個處處虛與委蛇的社會。為此,他不到退休年齡便一直打報告申請退休,一心想回到可以維護自己尊嚴的小天地。
終于在他58歲的時候,單位批了他的申請,他提前退休了。
退了休的他,在家里種花養(yǎng)草,很少出去。很多時候自己在書房里看報紙,寫寫畫畫。從清高的男子變成一個孤傲的老頭。
那年,我24歲。24歲的我,碰上了一個男人,男人叫我妞妞,和他一模一樣的口氣。我愛上了那個男人,不顧他長我10歲,不顧他有妻有子。在那個漫長的冬天里,我只在意我的愛情,不管其他。
我卻一直沒有告訴他,一直瞞著家人。我知道不管他有多愛我,也不會容忍我做一個破壞別人家庭的第三者,他的驕傲他做人的原則都會不允許。所以我小心翼翼地隱瞞著,可事情還是被用另外的方式攤開了。
我怎么都沒有想到,男人的妻子知道后沒有找我而是找去了家里。媽焦急而慌亂地在電話里說她去了家里,等我聽明白,感覺到心都在飛速地下墜,這是最壞的方式。他的有生之年,沒有做過任何能夠被別人指責的事,他永遠義正詞嚴,現(xiàn)在面對這樣的現(xiàn)實,我不敢想他該如何安置他逐漸蒼老的尊嚴。
心如霜寒,一路奔跑著回去,連車都忘了坐。等我在寒冷的風里大口大口地喘著氣推開家門時,院子里卻是出人意料地安寧。他正在花草中唯一青蔥的冬青樹前,耐心地用剪刀修剪著它的枝葉。聽到推門聲,他抬起頭來,看著我氣喘吁吁的樣子責怪,“跑啥跑,大冷的天灌一肚子冷風,快進屋喝點熱水。”
口吻平常平和,好像什么都沒有發(fā)生。
我答應著走進去,他還在那里剪著冬青的枝葉。我小聲地問媽發(fā)生的事情,媽說:“我放下電話時,他已經(jīng)把那個女人趕跑了,說人家胡說八道,從來沒見他那么不講理過……”媽一邊絮叨一邊給我倒開水。我怔怔地站在那里,想象著媽說的情形,想象著一貫以講道理為做人準則的他,怎樣蠻不講理地趕走了那個可憐的女人。為了我,他本能地破壞了自己一貫的為人準則。
我剛要說什么,他走了進來,放下剪子拍了拍手看著我,慢慢地說:“丫頭,我告訴你,有些東西,如果不是自己的,即使要來了也不見得幸福。不是咱們的,咱們不要好不好呢?”聲音,甚至有些低低的乞求。
我怔住了,原來他是相信的,相信那個女人所說的話,相信人家不是亂說。而他最后的態(tài)度,卻是如此。難道在他眼里,我所做的一切真的都正確嗎?讓一生明辨是非的他,緣由都不肯問一句,這樣地委屈自己的心性,委屈他一度比生命更看重的驕傲。
我說不出一句話,再也忍不住大顆大顆的眼淚簌簌而下。
那天晚上,我給那個男人打了電話說我們分手吧。我說:“不管我有多愛你,也無法超越我愛他。”“他是誰?”他疑惑地問。
我沒有回答,這個答案,我自己知道就夠了。慢慢地放下電話,那一刻,我的心仿佛無風的水面,異樣地溫和平靜。我想起他說過,我是上天賜給他的生命的驚喜,那么我怎么忍心讓他一次次為我委屈上天賜給他的生命的驕傲呢?
那一刻,我想起許多年前的外婆和許多年前的母親。
他,是我的父親,同樣是為我放棄尊嚴的人。而長大的我已經(jīng)知道,我要好好生活,自律自強,永遠不要讓他們?yōu)榱宋以俜艞壢魏巫饑馈?br/>
維護他們的尊嚴,是對他們深愛的最好回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