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懶的疼痛-生活錦囊
青春如水,叛逆似船,即便水漲船高,卻總不會游弋出親人寬容的胸懷。
我很小的時候,有個很有文化的人給我講過樹懶的故事,那是一種反應很慢的動物,即使面臨危險,奔跑速度也不足0。2米/秒。
“可能它被打了,一個小時以后才會感覺到疼。”有文化的人這樣笑著說,“你長大了可千萬不要做樹懶。”
現在我卻希望自己是一只樹懶,如果照樹懶的反應速度看,它即便是喝了大量的水也不會在一個小時內憋到膀胱脹痛吧。我在考數學前喝了太多水,現在很想去個廁所輕松一下。
但是,只要我一站起來,黃裕鑫就會看見我屁股底下的凳子上密密麻麻打滿了小抄。黃裕鑫是我的班主任,他的眼睛總是粘在我身上,所以我十分不喜歡黃裕鑫同志。
數學考試遲遲不肯結束,卷子上的數字符號看笑話一樣看著我。就在我終于調整好姿勢可以看見細微的小條公式時,一種不良的預感忽然爬上了我的脊梁,果不其然:我一抬頭就看見黃裕鑫若隱若現地向我走來。我心想要壞事,驚起一身汗。只見一雙大手“啪”一聲拍在我桌上,我低頭不語準備形跡敗露接受處罰。
“幾點了?”黃裕鑫卻問。
“10點45。”
“還有半小時交卷,同學們抓緊點兒。”
黃裕鑫甩下這句話,飄然而去。
就這樣,我還是沒抄成。交完卷子,我沮喪地出門,黃裕鑫卻正在門口等著我:
“下次記住別這么顯眼。”黃裕鑫指指我的褲子走開了。
我轉頭看看自己的褲子,上面橫七豎八印滿了從凳子上蹭下來的根號和坐標,我有點郁悶了:黃裕鑫總是出其不意地讓我覺得尷尬,所以,我記恨他。
數學考試后一周,我媽來找老黃,想讓我轉學跟她生活。我媽和我爸離婚很多年了,小時候我跟我媽過了十年,接著再跟著我爸過。他們兩個十分一致地認為我跟著對方時比較沒出息,令人難過的是他們都只對了一半,我其實是越來越沒出息。
考試成績很快揭曉了,我又榮膺“全班最佳表現獎”:整張卷子我只寫了一道判斷題,“選C”。因此,我被老黃報在了兩個考試補差班的名單上:一個數學,一個語文。他認為“該生的漢語言理解能力已經低下到令人發指的水平,希望語文老師給予幫助”。
我覺得這世界上最糟糕的兩種職業不外乎為人師表和為人父母,他們是楷模他們是規范他們掌握著至高無上的話語權,但又有幾人能真正稱職,為人師表也不過是為謀求一份糊口的職業。比如黃裕鑫,他碰巧只會教書吧?他碰巧考上了師范吧?但是他并沒有成功地教導我。再比如為人父母,這更加無奈,他們一定是因為年齡的緣故甚至是某次生理活動的不慎重導致了我們的出生,他們能撫養我們,但真的能養育我們嗎?
那天補差班上小班的課,語文老師把我們班幾個漢語水平與外國人無異的叫到她辦公室上課。趁著老師還沒來,我從桌子上拿起一沓紙團揉成個大紙球和哥幾個練射門。我雖然成績不靈光,運動可是一把好手,在其他幾人紛紛落馬后,我一人帶球闖入禁區以一個小角度射門將球射入教師辦公樓男廁所第一個廁格,球打幾個轉,直接墜入下水道。
“你們鬧什么呢!”語文老師的聲音在廁所外響起,“都給我出來!”
辦公室里一片狼藉,語文老師氣得臉都綠了。她一邊數落我們的種種不是,一邊整理她亂糟糟的辦公桌。忽然,她的手停在空中:“那沓紙呢?”
“什么紙?”
“我桌上放的那沓紙。”
“哦,那個啊,我幫你扔了,涂得亂七八糟的,一看就是用過的草稿紙……”我自作聰明。
事情在此刻變得不可控制了:那團紙是語文老師嘔心瀝血創作的小說手稿,12萬字都被我一腳踢進廁所,患有高血壓的語文老師就此一病不起提前退休了,全校嘩然。教務處在怎么處置我的問題上遇到前所未有的困難:1。我的行為導致的后果在所有人看來都已經足夠記大過處分。2.深究起來,在辦公室踢球就給學生記大過未免太苛刻。3.可不處分我好像對老師和學生都沒有一個交代……
校長終于坐不住了,他把我和老黃叫到辦公室,對老黃說:“老黃啊……”
老黃看看校長,說:“還是我辭職吧。”
校長無奈地對我揮揮手:“你真行。”
我也覺得我真行,黃裕鑫同志的辭職未獲批準,他只是自覺自愿地不來上課了。我終于成功干掉了黃裕鑫,成為學生中敢吃螃蟹的第一人,再也沒有什么礙眼的班主任橫亙在我面前,處處擠對我,拿我開涮。少了“尖酸刻薄的擠對”和“出其不意的尷尬”,但我居然愈發強烈地感覺到我是個多余的人。沒有什么是比讓一個覺得自己有錯的人不承擔任何后果更讓人難受的事情了———我發誓。
我的轉學申請在學期末獲得批準,而此時,我卻有點說不出的空落。日子一天一天地過,我又成功地變回學校里的隱形人。鑒于我是那個擠對走一個老師氣病一個老師的極品學生,所有的老師都默契地把我劃為管轄范圍外。期末考試那天,我破天荒頭一次認真做了數學卷子。黃裕鑫不在的第一場考試,我將全班的平均分提高了一分。
領到成績后我去醫院看語文老師,她恢復得不錯,看見我也沒多說什么,招呼我坐,還給我削蘋果吃。我拿著蘋果的時候,終于抑制不住哭了出來:
“老師,對不起。”
“哎呀,沒什么,我這一段心靜下來思路清晰多了。那稿子扔得好,我準備重新寫,這一退休也有時間了。就是舍不得你們這幫孩子,沒事多回來看看老師就行。”
這時門“吱呀”一聲響了,我回頭看,是黃裕鑫。他看見我點了點頭:“你早就該來看老師了。”
語文老師站起來說:“你們聊吧,我出去運動運動。”說完推開門走出去,病房里只剩下我和老黃兩個人。
我看著他,他看著我,一言不發。我艱難地開口:“我媽給我辦好轉學了。”
“我知道,到了新學校好好學習,千萬別這么胡鬧了。”
“你真不回學校上課了?”
黃裕鑫苦笑著說:“我連你都教不好怎么教別人。”
我低頭說:“你挺好的。”
黃裕鑫坐在我對面,像個犯錯的孩子那樣垂下頭來,“我以為我挺了解你的,知道你小子吃硬不吃軟,不過我可能錯了。”
我搖頭,“爸,再講講那個樹懶吧,就是我小時候你經常給我講的一種動物。”
“樹懶啊,我有給你講過樹懶的故事嗎?”
老黃怔怔地看著我。
可能你忘了吧,那年我三歲,那是你跟媽媽的第一次爭吵,你帶著我去逛商場,我們在商場的櫥窗外看《動物世界》。后來我六歲,你跟媽媽離婚了,她帶我走的時候我回頭看你,你站在那用嘴形對我說回來看爸爸,我記住了。
想到這里,我哭了。為人子女,也是如此辛苦。我們都站在舞臺上,努力地扮演好一個角色,只是,我們都不能像在舞臺上那樣揮灑自如,即便是夏練三伏冬練三九,我們還是無法相互理解。忽然某天我們發現自己深愛著彼此,那些苦心經營的假象一瞬間便昭然若揭,我想那只被打的樹懶現在該感覺到疼了,無論它是怎么樣的遲鈍。
“不過,你還是一個不錯的人。”我看著老黃鄭重地說。
老黃摸了摸我的頭,點著一根煙,他看著對面墻上禁止吸煙的牌子嘆了口氣,說:“我多么怕你們變成我們的樣子。”
我又是多么的怕我無法變成你希望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