梔子-親情故事
母親隨手拎著的小包里插著一朵潔白的梔子,帶著清脆的綠葉。這是母親最喜歡的花。
我在上海,接母親來北京和我同住。她帶著放暑假的19歲弟弟一起來。這是在父親離開之后,我的生命中所剩余的,最重要的兩個人。
是炎熱的下午。母親乘坐的高速大巴剛剛抵達。她穿著碎花的細軟棉布褲子,白色鉤針短袖上衣。身邊一大堆的行李。弟弟抱怨,買著那么多的海鮮干貨,怕你在北京吃不到。還帶了很多零食,仿佛要去春游。母親在旁邊略帶天真地笑。
穿過車流疾駛的馬路時,我緊緊攥住她的手。她的手溫軟而干燥,手指上依然戴著兩三枚戒指。母親在年輕的時候,一直都喜歡旗袍和珠寶。50歲的時候,也是如此。
買的是晚上6點的軟臥火車票。父親走后,母親的身體開始一蹶不振,失眠,頭暈,眼睛流了太多淚,看書要開始戴眼鏡,也害怕坐飛機。
童年的時候,她總是獨自帶著我去電影院看電影。她一直很寂寞。
曾經她是這樣聰慧豐盈的女子。明眸皓齒,漆黑發絲,以及近乎殘酷的倔強。這些她后來都給了我。父親和她之間的感情,始終很淡。他們像大部分的中國夫妻,在責任感和彼此依賴的慣性中共同生活了30年。30年后的母親,在開始蒼老的時候,卻突然孤獨。
有時候我會覺得你父親還是在,不能相信他就這樣丟下我不再管。母親輕聲地對我說。我點頭。深夜母親獨自一人,躺在充滿了回憶的空落落的房間里,總是聽到父親用鑰匙開門的聲音。很多往事只屬于她自己。身邊的人可以有陪伴,卻不會得到任何安慰。
這樣的孤獨我能夠感知。但什么都不能夠為她做。
很干凈的臥鋪。一家三口人占了幾乎全部的床位。母親隨手拎著的小包里插著一朵潔白的梔子,帶著清脆的綠葉。這是母親最喜歡的花。夏天盛開的時候,有馥郁芬芳的芳香。鄉下外婆家的院子里,就有一棵很大的梔子樹。母親倒空了一個礦泉水瓶子,讓我去灌自來水,把花朵插起來。花瓣已經有點蔫黃,但芳香依然充盈了整個狹小的房間。
在火車顛簸的夜色中,母親睡得很熟。弟弟在上鋪打開電視,戴著耳機看電影。我靠在枕頭上傾聽母親的呼吸。這是難得的一家人團聚的時刻,唯獨缺少了父親。心里溫暖而又黯然。
一整夜的黑暗中,梔子花都在吐露著芬芳。
母親在16年前曾來過北京。這次來,只因為她的女兒客居在此。我帶她去故宮,給她拍照片。透過鏡頭看到母親,面容里有憔悴的優雅。她站在那里的樣子,身體微微有些僵硬。照相機后面的我眼含熱淚。我不能解釋這種感覺。仿佛每一個時刻都會成為最后。就像父親在機場等待我晚點了的飛機。我拎著包走到出口處,看到他的笑容。這樣的回憶是會讓人對世間的所有情意灰冷。因為最好的已經失去。
我們又坐在廣場上看孩子們放風箏。暮色的天空一片金紅。我把手搭在母親的后背上,偶爾輕輕地撫摸她。母親一直淡淡地笑,但我知道她有我和弟弟在身邊,這一刻她很好。她也曾對我說,想起父親來心里疼痛難受。我卻不愿意告訴她,深夜失眠的時候,想起父親的臉,去衛生間用冷水洗澡,對著鏡子淚流滿面。
這樣的想念。只因為心里的愛。
15歲的時候,在整個動蕩不安、桀驁不馴的青春里,一直對家庭和父母充滿叛逆和反感。十多年之后,在時光中輾轉反側,經歷了諸多人情冷暖和世態炎涼,逐漸明白父母對自己的愛,是惟一不會有條件和計較的感情。但他們卻已經蒼老,并開始離去。
我一直都在想,我們應該如何才能獲得,一種最為持續和長久的溫暖。
于是我渴望有一個孩子。在父親離開后。
深夜和母親睡在我北京的公寓里的大床上,看到母親變胖的身體。她年輕時曾這樣苗條結實。美麗的軀體蛻變出兩條生命。這是不惜代價的徹底的感情。
每一個女人都會這樣做。這是她們共同的幸福和痛苦。而我亦同樣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