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高三學生拍高三紀錄片-成長
一個高三學生完成了一部關于高三的紀錄片。影片開始時,一張張苦悶的臉在重復著“所有人都一樣”這句話,到了結尾,變成“所有人都不一樣”。
上海市控江中學高三學生唐潤鏵在高中生涯的最后階段,做起了導演、編劇、攝像和剪輯,一個人完成了紀錄片《考在上海》。在這部24分鐘的“電影”里,“演員”是他的同班同學,“劇情”就是整個高三生活。
背景音里的蟬鳴換成高音喇叭里勵志的語言,櫥窗里的海報換成各大名校顯眼的校徽。
畫面有些抖動,唐潤鏵用“仰臥起坐到一半”的姿勢,舉著單反相機對著神態相差無幾的那些臉,他既想將身后的大屏幕裝進相框,又不想擋住后面的同學。在這場動員大會中,唐潤鏵在心里說,“該來的終于來了”。
在這所能望見東方明珠的校園里,盡管高三并不那么令人窒息,所有人還是拼盡全力,包括已經申請了美國的大學的唐潤鏵。
他把高三的學生比作大海中的一粒沙,無力改變方向,只能祈求下一道浪能把自己拋得更遠。
身邊的同學面對唐潤鏵的相機,一開始會躲閃。在習慣了他拿著相機“晃來晃去”之后,同學們終于把他當成了“一坨巨大的空氣”。
鏡頭之外,白熾燈光照耀下的高三教室讓人混淆了晝夜。唐潤鏵看到,有人在第一次月考之后默默地流淚;有人下課就跑去問老師問題。每個人都很自覺,整個教室的分貝比以前下降了許多。這種用功好像是存在于同學們基因里的東西,到了這個時候,“啪”一下就出來了。
對于要出國的唐潤鏵來說,努力的基因全部放在了托福和sAt(美國學術能力評估測試)上,他前后考了7次,每一次都像是高考。
1998年出生的唐潤鏵顯出一種超越年齡的“老成”,“像是從過去穿越過來的”。他喜歡哲學多過足球,愛聽崔健、許巍和樸樹,向往上世紀80年代“文藝復興”一般的自由氛圍,愿意思考與分享觀點。
他曾感受過影片里溢出屏幕的緊張氣息。那是在他備戰sAt的時候,也是紀錄片拍攝的關鍵時期。一場爭奪時間的大戰,在唐潤鏵和父母之間,一觸即發。
“不是不讓你拍,而是時間不對。”爸爸警告他,“如果因為拍紀錄片而考得不好,你會后悔一輩子。”
唐潤鏵的犟脾氣上來了,他認為高考有幾個關鍵的時間點是必須要拍的,不能錯過這個時間,他給自己的承諾是2023年底前必須拍完第一集。與此同時,他要一遍一遍往返于教室與留學機構的補習班之間,剛剛放下相機,又拿起了答題的筆。
“在高考面前,我總有點逃跑的感覺,一直沒法抹去心里的罪惡感。”盡管與大多數同學走向不同的戰場,唐潤鏵仍然希望為曾經朝夕相處的同學記錄下這關鍵的一環,哪怕只是在旁邊為他們豎起大拇指。
父母不支持他在備考期間拍片子,爭執發展到最后,唐潤鏵表示:“我就要拍!我就要拍!”
在那間關了門的臥室里,他用了兩個通宵,回放過去3個月拍攝的素材,154G,1340個視頻文件,然后埋頭為片子寫臺本、錄音、剪輯。
當第3次sAt成績出來時,陳霖記得,唐潤鏵先是很平靜地報了分數:2100,之后便“哇”一聲哭了。
陳霖很心疼,覺得孩子在那段時間承受雙重的壓力。“作為一個語文老師,我很希望他有自由意志和獨立思考的能力,但我也不能脫離對分數的追求。”
唐潤鏵在上傳自己的紀錄片時,在網上留下一段話:我們從出生那一刻,就成了教育體制內的孩子,我們不得不面對當今中國不夠合理的教育。一面針砭時弊的同時,我們又隨波逐流。然而,我們真的別無選擇嗎?
一進入高三(2)班,首先會被教室后面的黑板報吸引,大面積黃色和藍色的水彩顏料占據畫面,田野和藍天的界限從中間上下分割開來,一條棕色的、窄窄的小徑延伸到遠方,“高三之路”四個大字寫在一旁,下面是一行小字:沒有比腳更長的路,沒有比人更高的山。
“從未來回想今天的時候,可能首先想到的是這幅畫,而不是高三的重壓。”在紀錄片的下半部分,唐潤鏵講述了老師和同學在高考的壓力下,仍然保持自己愛好的故事。
拍攝的最后一幅畫面是圣誕節的班會,一串鈴鐺掛在黑板旁,老師和學生一起做起了游戲。旁白說:“只愿這難能可貴的笑容能夠一直留住,留到高考之后,留到成人之后。”
鏡頭轉向了高三語文組老師的辦公室。在隔間的外墻上,貼著不起眼的三個篆體字——“后花園”。里面是一位語文老師的照片墻,貼滿了蘇珊·桑塔格、漢娜·阿倫特、卡夫卡、格麗泰·嘉寶的照片。這位老師自稱有“空墻恐懼癥”,不管辦公室搬到哪里,她都不會落下這些偶像。
“很多老師有自己堅守的東西,即便被大環境吹得東奔西跑,也會堅守著。”這在唐潤鏵看來是一種反抗。
鏡頭里出現最多的,是一個堅持了25年的公益人文講壇的發起者樊陽。
樊陽曾回到陜西的母校講座,談起對應試教育的厭惡。“我希望我的母校不要成為衡水中學。”臺下的老師哄堂大笑,因為校長剛剛說過,要向衡水中學學習。
樊陽覺得,當唐潤鏵在考試面前,拿出時間拍攝這部片子時,應試教育的柏林墻已經在他身后倒塌了。
在老師眼里,唐潤鏵并不是傳統意義上的“好學生”,甚至一度成為“老師最討厭的那種孩子”。
這個從小喜歡昆蟲、為蟑螂寫詩、會躺在花園里看星星的人,最討厭的兩句話是“長大了就懂了”和“社會會教你的”,他不希望長大,不明白為什么會有人把長大當作資本,而不是損失。
“我覺得高考是一場再合理不過的比賽了,規則很簡單,只有那些在高考后保持住笑容和童心的人,才是贏家。”這是紀錄片的最后一句話。
一個同級的同學說,對唐潤鏵的定義不要落在“是個有空閑時間的出國黨”上,而是“本可一走了之卻頻頻回頭審視當下體制的學子”。
一位從教49年的特級教師說,一個面臨高考的高中生,對于教育的弊端是最有發言權的。可惜,幾乎所有的受害者都沒有勇氣或無力思考這個問題,他們只能在題海中苦苦掙扎。“有這樣的學生,比出幾個狀元更體面。這說明,在今天的教育體制下,還是有空間的。”
唯一一個與年齡相稱的愛好是玩電腦游戲。他不愛網游,喜歡一個人打單機游戲。最愛的那款叫作《黑暗之魂》。游戲的開始一片空白,玩家是個戰戰兢兢的普通人,一遍遍遇到強大的人,一遍遍經歷死亡,最終成為英雄。當打到最后一關時,舒緩的鋼琴曲響起,玩家又回歸了混沌之初,他似乎戰勝了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沒有。
每到這個時候,唐潤鏵都是一邊哭一邊按下回車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