廁所里的書房-成長
我是在小城里的一所寄宿學校念的高中,學校的大門每周只有在周日下午兩點半才會打開給我們放行,到了六點半班主任就開始在教室里點人數。缺席者的名字會被寫在黑板的右側,遲到者則要站在門口等待老師訓話。每周日的這四個小時對我來說太寶貴了,以至于我常常在周六就開始盤算這段時間要怎么度過,周日午休時我更是輾轉難眠,生怕自己睡過頭,所以,我常常躺在床上盯著枕邊的鬧鐘看,快到點兒了,我就“嗖”的一聲跳起來,趕在學校大門打開的第一時間沖出去。
但我常常在沖出去后又不知所措,失落地在小城里兜兜轉轉。街市是那樣狹小,水果攤和文具店我都逛遍了,甚至連路人我都熟悉得不得了,走兩步就會遇見同學。于是,這短短的四個小時逐漸變得刻板而因循守舊起來。我讓三輪車車夫把我拉到附近的書店,買完習題參考書后我就松一口氣,然后囫圇吞棗地把那些“不務正業”的書翻來翻去,遇到喜歡的就買下來,不喜歡的就擱置一旁。直到熬過四點半,我才依依不舍地移步離開,往那條熟悉的舊街道走去。天色還是那么明亮,行人們都各自奔波著,我仰頭想:難道這就是我的十六歲嗎?我灰頭土臉地回家洗澡、吃飯,然后掐著表坐顛簸的三輪車回到學校。
校園小得即使天色暗了下來,人們也尋覓不到藏身之處。“校警”們像是無須充電的機器人,時刻警覺地睜著“火眼金睛”,搜尋著那些飯后在樹蔭下閑坐的少男少女,盤問那些晚自習時間憂郁、孤獨地在操場上奔跑的同學。而最令我討厭的是,隔壁理科班那個多管閑事的班主任。我曾經幾度被他從寢室里揪出來,和室友們并排穿著褲衩、裸著上身,站在大太陽底下暴曬,或者在寒冬的夜晚被罰繞著球場瑟瑟發抖地轉圈跑。
他總是赤裸裸地羞辱我,仰起他高傲的理科重點班班主任的下巴蔑視我,而理由又總是那么荒謬——午休、晚休時間都不能看書。
我們是十個人住一間寢室,六張床,上下鋪,空了兩個床位騰出來放衣服,走道狹窄得甚至不能并排站兩個人,銹跡斑斑的鐵床脆生生的,仿佛隨時都會被壓彎折斷一般,讓人心驚膽戰。重要的是門邊還有兩扇大開的窗子,巡視的老師走過時,里面的動靜能看得一清二楚。學校中午十二點下課,十二點半午休,鈴聲一響,整棟樓就像是中了邪一般,從方才的歡騰聲中肅然休止。老師們每天都來查房,他們掃視著床上床下,甚至連房間里有幾只蜘蛛、幾只蟑螂都熟稔于心,可唯獨有一個地方他們看不到,也管不了,那就是每間寢室的廁所。
這個陰暗、潮濕、逼仄而且味道不怎么好聞的空間,成了我們寢室的人每天爭奪的戰場。每個人都會手不釋卷地帶一本書蹲在這個小角落里,從看第一行字開始就不停地有人小聲催促:“你好了沒?輪到我啦!”“哎哎哎,怎么輪到你了?我還沒進去呢!”大家你爭我搶、唇槍舌劍,每講一句話前都要仰頭觀察是否隔墻有耳。
而我總是最后一個進去,等到他們都累得睡著了,我就悄悄地抱著書蹲在廁所里翻看。那個年紀看的書多而雜,我有時候沉迷于故事的曲折,有時候感嘆于作者文筆的優美。我十六歲的時候在那間滴答漏水的廁所里,用了兩周才看完王安憶的《長恨歌》,而王小波的書則時常讓我破涕為笑,《黃金時代》我讀了好幾遍,《一只特立獨行的豬》讓我忍俊不禁,《東宮西宮》讓我頭皮發麻、渾身起雞皮疙瘩,甚至導致有一段時間我對公共廁所有心理陰影。那個時候,我最中意的作家是郁達夫和太宰治,我不僅反復閱讀他們的小說,還不由自主地模仿那種敘述的筆調,把人生過得昏天暗地。
我開始如上了癮一般買書,然后躲在廁所里看,這個閉塞、陰暗的空間仿佛已經成了一個固定的書房。夜晚十點半寢室熄燈,而唯有廁所可以亮著燈。昏黃的燈光彌漫著曖昧的氣息,映照在紙張上叫人愈發迷離。
有時候夜晚失眠,或是被噩夢驚醒時,我都會悄然從枕邊取一本書,躡手躡腳地爬下床,躲進廁所。困頓或是渾渾噩噩的情緒會在這里煙消云散。有時候是一本詩集,我翕動著嘴唇默念。我怕廁所的燈光太亮影響舍友休息,便借著從窗子透進來的月光或是走廊徹夜不熄的燈光,抱膝蹲著在深夜里讀。
這狹窄的空間讓我有足夠的安全感,紅白磚塊砌起的高墻將我與外界隔絕,有綿綿的青苔痕,有斑駁的磚墻影,于是我在這里思考青春和人生。我讀薩岡的《你好,憂愁》,也讀薩特的《惡心》;我讀塞林格的《麥田里的守望者》,也讀加繆的《西西弗神話》;我讀世界歷史,也讀中國地理;我讀科普雜志,也讀文學期刊。我上高中時讀的所有“不務正業”的書幾乎都是在這里讀的。這些書是我從學校塵封的圖書館里借來的,或者是從書店里一本本挑著買來的。
在那段歲月里,我把吃飯的錢都省下來買書,從書店里買,從網店上買,那些書從四面八方鋪天蓋地而來,我將它們一一帶進我的“書房”,和我共度一個中午或是臨睡前的時光。
我現在再也找不到那樣陰暗、潮濕、逼仄、簡陋的廁所,可我總是帶一本書坐在馬桶上看,側耳傾聽,希望有滴答滴答的漏水聲,可惜早已尋覓不到。而原本那種踏踏實實的安全感,更是變得畏首畏尾、東躲西藏,生怕有熟人路過窺視到。我坐在馬桶蓋上抱著一本書發呆,一動不動,像一具木乃伊。